作者:冰香
家乡小城,寻常得很,虽地处天府之国的巴蜀之地,物产也算丰富,但风土人情却无甚特异之处。平日里,人们惯过的生活节奏是蜀中特有的不急不徐,及至节假日的有暇时光,便三三两两的前往周边略远些的村镇,大约是想呼吸吞吐于田园之间,以涤去久居城市的尘垢。
出城西去约五十华里,有座名曰“花果山”的龙泉山,以出产大而多汁的水蜜桃而名传。而附近可去之处,唯一能跟风景名胜沾上点边的,便是这龙泉山脚下、旧公路环绕之处那红砖碧瓦掩映,飞檐斜挑出的一间寺院,抬头即见,正面匾额上草书着三个大字:“石经寺”。
我幼时顽劣,常跟几个同伴逃了课,在城外招手拦下辆过路的破巴士,往石经寺方向而去。那时的汽车,多半烧的是柴油,一路上吭哧吭哧的喷着黑烟,在泥土路上摇晃二十来分钟,约摸我们几个轮番说完一个笑话的时间,就到了地头。下了车,无须买票,直接闯进去便是,因为寺院不算太大,也就没有寻常古刹那种摄人的庄严气氛,正殿前开阔之处零散放置着几张矮木桌和长凳,那是寺里为了增加收入而设的茶座。
哥儿几个嘻嘻哈哈地奔过去落坐后,大声吆喝看茶。不多时,便有穿着僧衣却蓄着发的知客从正殿边上那排偏房里的一间出来,一只手挽着一摞盖碗茶的茶碗、茶船和盖子,另一只手拎壶开水,走近前了,把茶船“咣啷”一声一字排开在小木桌上,顺着挨个儿码上茶碗,碗底浅浅浮着一层四川人常喝的“三花”。接着,这知客便拎着茶壶远远的将滚热的开水羼到碗里,热水一下,茉莉花香四溢,他再用小指一勾,把本来立在茶船边上的碗盖翻过来扣在碗上。这一扣,便立见羼水的功力,水面不低不高,正巧到碗盖合上后不满不溢的位置。
我常选的落坐之处,是正殿门前的一棵槐树旁,树的年岁不小,树干两人合抱还些点吃力,我选这个位置是有道理的,日头正烈时可以遮荫,长凳久坐腰累时可以侧身就靠,很是舒适。闲话得口干舌燥了,端起茶碗,用碗盖轻轻抿开面上浮着的茶叶,然后用一只手端着茶船,另一只手握着茶碗,手指扣着碗盖,凑过来在嘴边轻呷一口,茶香花香便顺着喉咙,经过食道直奔肺腑而去。茶叶虽不好,但非常实惠,续水免费,只须付上每碗茶钱五毛,便可任由你坐到日头西斜,地老天荒。
坐到再也坐不住时,可以站起来在寺里闲逛。初时我并没留意这庙里供的是哪尊菩萨,还是有一回听父亲言及,才知石经寺之所以成名,乃是因有一尊肉身成佛的金身。因为好奇,下一回我便留了心,注意去看进寺后刻在墙上镶的黑色石碑上的介绍,至今大概还记得一些:“石经寺明代叫天成寺,正德年间,楚山禅师驻锡并坐化于此,尔后在附近石崖的石壁上发现了唐宋时期镌刻的佛经,于是更名石经寺。至清末,当地一陈姓牧童放牛至此,数日连闻庙宇附近空谷有声呼唤其名,遂于石经寺剃度为僧。圆寂时,两手抱怀,盘足端坐,成了肉身成佛的石经祖师。由此,寺院名声大噪,成为成都附近香火最旺的庙宇,每年冬月十四至来春三月三为开山期,开山期间前来朝山拜佛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当时我看到此处,已经有些惊讶于石经寺的神奇了,到底还是颇有些根底的,要不怎能数百来一直维持着比较旺盛的香火?于是便前去瞻仰祖师金身,却远远的隔着栏杆影影绰绰看不得要领,想钻过栏杆去看得真切一点,寺僧便过来“嗬嗬”的驱赶,于是这肉身成佛的石经祖师便愈发的在我心里成了个谜团。
时隔多年,一次偶然的机会,在书看到上写到关于石经寺的历史,书名已不记得,书中披露了石经祖师肉身成佛的秘密,内容令我惊骇不已:说是一九六四年,文化部门在寺里修档案馆时,于夹墙内发现石经祖师,那位被“神明”招唤而皈依沙门的陈姓牧童,在病危临终之前,被寺僧用一根钢钎从肛门直插脑顶,在尸体未僵硬前扭曲盘坐成一尊坐佛,并往内脏灌入水银、朱砂防腐,皮肤涂抹赤金,终成一具干枯的木乃伊,然后大肆宣传,造就了这欺世惑众的“石经祖师”。
看完这内幕,我的感受已不仅是惊骇了,怨不得明清白话小说里经常丑化僧人的形象,寺僧手段残忍如斯,叫我看了都不禁骂声“秃贼”都还不解恨,由此想来,估计那空谷传声、“神明”招唤也定是那寺僧们编出来的附会之作。而延伸今,倘要去追寻那些尚存的许多古迹的身后,又有多少不是象这名噪一时的“石经祖师”一样,声名显赫的背后,却隐藏着斑斑的血泪呢?
客地久居,夜半无眠之时,我魂归家乡小城五十华里外的石经寺,想必可悲可叹的“石经祖师”仍端坐殿前,以他存在的这种形势讲述着他的故事,但不知老槐树下的木桌上,我盖碗茶里的“三花”茶凉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