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冰香
春桃也许并不叫春桃。
她也有可能叫夏荷、秋菊或是冬梅。究竟具体姓甚名谁,现下无论我怎么努力去回想,都已记不真切了。所以我只好尽可能释然地告诉自己,其实她叫什么都不打紧,我须要明白的只有一点:在我生命的某个阶段之中,始终有这么个人,化做一个符号,蛰居于我记忆长河的某处。波澜不兴时,也许从不会想起;但是,倘若偶遇了某种触动,便会随着记忆的沉渣泛起,然后,所有与之相关事物或景象便会沉浮我于回忆的波谷与波峰之间,直至淹我于没顶。
还是姑且容我在这篇短文内称她做春桃吧。上次我已形容过了老家故居的小巷的面貌:巷口处有一个年代久远的大古井,不知何处而来的地下水顺着井壁上的石笋终年汩汩的滴下。小巷因此而得名为“石笋井”。如今时过境迁,小巷早已拓成街道,两旁高楼林立,连名字,据说也更名成了“大古井街”。而当时石笋井,仅是在宽不足三米的小道两旁对立着的两排老式木板平房而已。谈不上美,也谈不上什么古迹,只因烙满了我童年的足迹,所以一回想,便不禁生出些怀旧的暖意。
石笋井的邻里间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过着再寻常不过的普通生活,日出而做,日落而息,鸡犬相闻,同饮一井水,其乐到也融融。而春桃,是与我家相隔不远处赵家二婶的闺女。我既然虚构了她的名字,也不妨据此虚构她出生的季节,例如桃李争妍的三月天气。赵家二婶说,她生下来的时候,白白净净的,小眼珠滴溜溜的直转,看起来机灵得很。不过对于我来说,是怎么赶也赶不上看到了,因为自我有意识起,印象里她就总穿着那件碎花的褂子,灰头土脸的坐在巷口的井沿上编着她那永远也编不好的辫子。倘有人叫她名字,她便抬起头来,用滞涩的目光半晌才寻找到声源,然后咧嘴呲牙嘿嘿一笑,笑完了,必定再狠狠的吸一下始终挂着的两行清清的鼻涕,这便是春桃标致性的打招呼动作了。
是的,现在你知道了吧?春桃是个傻姑娘,自我记事起,她就一直这样活着,生存在她自己的世界里,以她自己特有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喜怒哀乐。
这本来没什么奇怪的,上苍造人虽巧手千般,也难免有了一时大意出了纰漏的时候,只是那时的我却不明白这个道理。淘气的孩子总是容易腻味寻常的日子,何况其时也没什么可供娱乐的设施,为了找寻更新奇更持久一点的快乐,于是,我将目光投向了春桃。
至于捉弄春桃这事,我很干起来很是得心应手,而且无师自通。比如在她必经路口设置机关,将她绊倒在地;比如指使邻家的几个同样调皮的男孩子抢下她手中的零食扔到泥泞的水洼里,然后再看她捡起往嘴里塞等等。大概因为她是个傻子,不会去大人那里告我的状,所以我愈加放心地废尽心思,使出我能想到的所有手段去戏弄她。看她撕扯自己的衣襟,锤胸顿足、嚎陶大哭的傻样子竟让我觉得分外的快慰,仿佛压抑以久的一种与生俱来的邪恶瞬间得到了释放。可能就是自那时起,我便知道人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是一张纯洁的白纸的,也许“人之初,性本善”这个道理并不成立,人性之中一开始便存在着善恶之分,只不过因后天的环境的不同,两者之中的其中一种才慢慢得到了滋养或抑制,最后终于具体地凸显出来。而幼时的我,也许就是这种情形,长期沉醉于捉弄春桃,直到有天终于捅出搂子。
那是个夏天,午饭后众人小睡片刻的时候,我趁家人睡熟后偷偷溜出门去玩,寂静的小巷只有日光静静淌在石板路上,偶有风过,捎来不远处河水的腥湿气息,引我生出下河去水里泡泡的想法。于是跑到小伙伴的家门外,撮唇呼哨两声吹了平常约定的暗号,过不多时,便见他们几个轻手轻脚的掩了家门跑出来与我汇合,大家商议了一下,一致赞同我的主意,然后便直奔河边而去。
踏着石板路往北,在巷口尽头转个弯,越过一片平整的农田便遥遥可见前方莫约三五百米处迤逦宛延的河岸。夏季的河岸水草丰美,河水打着小旋在哗哗声里召唤着我雀跃的心。水流湍急处是不敢去的,理想的游泳场是一处洄水湾,只要不去到离岸边太远的地方,都应该比较安全,我们几个三下五除二的脱了衣服便想往水里直扑而去。恰在此时,忽见春桃一面走一面自顾自的痴笑着从边上走过,我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便叫她:“春桃姐,春桃姐……”春桃用她标志性的滞涩目光掠过我脸上,阳光下我清楚的看到她的瞳仁似猫一般收缩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带着些许循问的意思。我接着说下去,“春桃姐啊,我们带你玩好不?去下河抓鱼吧,抓到了烤给你吃。”兴许是“吃”这个字比较有诱惑力,她很感兴趣地用力点头,说好啊好啊,吃鱼吃鱼。然后被我诱往水里,站在齐腰深的河水中,她有些慌乱起来,啊啊叫了几声便想上岸去,我一使眼色,小伙伴们便泼水的泼水,推搡的推搡,哪容得她有片刻反应过来的机会,春桃吓得大叫着挣扎往后退去,谁也没留意到,她退往的方向竟是往河心而去,只见她脚下一滑便不见了人影,好一阵以后才见她在水深处沉浮扑腾着,我们都吓呆了,半晌才叫出声来:“救人,救人啊……”不远处农田里耕作的几个农人飞奔而来,奋力游向河心,合力捞起了淹得半死的春桃,有人将她放在膝上,轻轻拍打她后背良久,才见她哇的吐出几口河水,我看见街坊们不知如何得到了消息,纷纷赶来,人越聚越多,知道这次闯下了大祸,顾不得叫上朋友,便趁乱溜走了。
尽管知道回家后可能面对的严重后果,但终究按捺不住的饥饿感却摧毁了我想要逃跑的念头,太阳落坡后,我掩着刚擦黑的夜色,怀着几分侥幸的心理,摸着墙根往家里走去,还没到门口,便看见爷爷怒气冲冲地向我走过来,一脚将我揣翻在地,然后就是一顿饱揍,一面揍,一面说:“看你以后还闯祸不了。”邻居们也循声出来了,连赵家二嫂也来了,拉住爷爷劝他,说我只是个孩子,好在春桃没有性命之忧,也就不必再打了,爷爷余怒未消的住了手,冲正在大哭的我说:“自已起来,回家去,晚上不许吃饭,看你还记得这个教训不了!”说完转身便走。 我抽抽嗒嗒的哭着,摸着生疼的屁股,站起来想往家里走去,却看见春桃突然从人群中走出来,举起右手伸向我,我吓得一缩,然而她却只是伸手摘去了我头上的乱草一根,在手中把玩着转身而去,眼光全然不曾留意到我。
“吃一堑,长一智”,经此一揍后,我再也不敢靠近春桃五步之内,慢慢也年长起来,到了入学的年龄,母亲便接我回她身边自己带我,逢了节假日才回去一趟。忽尔有一次听说,春桃失踪了,给拐子拐了不知道贩到何处给人作老婆去了。初时还常听人以此做谈资,说春桃曾经如何如何,但时间一长,春桃便渐被众人遗弃在时光的角落里,仅成了赵家二婶嘴边那偶尔的一声轻叹。
然而,就当我以为春桃已然逐渐淡出在大家的生活之外不久,她却转了一圈又回来了,被公安打拐解救出来后经调查遣返回了原籍。那天,适逢我假日随父母回故居看望老人,于是顺路也去看她,经年不见的春桃体格和模样都成熟了许多,从前怎么也编不完的辫子已不知所踪,短发看起来到比辫子干净,我走近前,叫她:春桃,春桃姐……,一如当年我诳她入水时候的模样,她目光茫然且空无一物,轻飘飘地就从我身上掠过了,然后停留于虚空中的某处,她已认不出我来了。
(后来我想,每个人的生活都应该是象个封闭的圆形吧?一个以自我为轴心,生存的范围为半径转出的一个圆,间或与他人的圆产生交集,或是相切相离。辟如我与春桃,我俩生命之圆的交集便仅止于这些零碎的寻常之事了。
其实本来的开头应该是这样的:在写完这些不知所云的冗赘琐事之前,我掀起了书房的窗帘,冬夜里稀见的月光浸染着水泥路面的高低不平,如同一地零落的纸屑,有关春桃的记忆便悄悄潜来:她空无一物的目光掠过我、她伸手拈起我头上的一根杂草……然后突然就觉得很有意思起来:当年那个曾被我戏弄过的春桃,其实在她空白的心里,根本就不曾停留过于我有关的记忆;而我这个戏弄她的人,如今却远在千里之外,在愧疚里蓦然唤醒了记忆中所有与她相关部份。
有时候,人生就是这么可笑。你自以为捉弄了它,却并不知道,原来最终被捉弄的,正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