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迟(1914~1996),浙江吴兴人,著名诗人、报告文学作家。主要散文集有《徐迟散文集》、《法国,一个春天的旅行》、《愉快的和不愉快的散文集》等。
五
小国家的大使,在重庆时是没有汽车的。可是在西安,祝主席就借给了一辆汽车,可以到处跑,威风凛凛。
八日上午坐了小汽车,到临潼去作第二次游历。
隔夜飞沙走石,气候突然变了。这是个灰色的阴天,还是刮大风。一出城市,就看见天空是一副愠怒的脸色。那一辆汽车,也脾气很坏,对我们颇不友善。我们提心吊胆,好像它随时有抛锚的危险。车夫是一个瘦小机伶,但暴躁易怒的性格。他时时摇头太息,咒骂娘,咒骂祖宗。
大使的脸上本来就像铁路大联络站一样,满是路轨。这样一个早上,他的皱纹更密,更深刻了。我早知道他是很神经质的。身为大使,时时顾全到自己的安全,他担忧他被抛在荒野,吃饱山珍海味的肚子吃不消西北风,我们几乎折回来,可是我们到了军需工厂,蔡上校又邀我们烤火,总工程师又检查全部汽车机件。上校一路上不断地说:“我有把握,我有把握!”这一路上却非常不愉快。车子“吁乎!吁乎!”叫起来,车夫就拉拉这里,摸摸那里,骂汽车的娘,大使就惨白了,绷紧了脸。
然而到了临潼,老年的大使又像一个婴孩一样快乐0洗了温泉浴出户外,他那样兴奋、欢笑,因为,我的天!鹅毛大的雪片在飘落了。自然,大家都很高兴。不仅是高兴,是狂喜。
临潼县长又披了他的黑斗篷来到,大家像旧友重逢,用拉丁民族的方式来喝交臂酒。
县长还是哈哈的笑,然后干呛,干呛之后又哈哈的笑。蔡上校洗过温泉,满脸通红,像一个关云长。他是一个好人,不喝酒,不抽纸烟,没有结婚,没有脾气,立刻是大家调笑的对象。
大家假惺惺地问,这场大雪对农作物好吗?大家不假思索地说,好得很,好极了。对于游玩的人,雪片落在骊山山麓,自然都高兴。呵呵手,搓搓手,顿顿脚,又跳两跳,大家都笑都手舞足蹈。
县长建议我们在华清池宿夜。大使神经质地犹豫。县长又建议我们冒风雪到中国的第一个独裁皇帝底始皇陵去打猎。大使还在神经质地犹豫。县长又建议,这几天临潼开县参议会,有川陕一带最好的一个皮影子戏,夜里我们看看中国的古代电影!大使还在犹豫,明天汽车不会陷入雪地吗?
一听到有看siluetadetitere的机会,我是怎样也不肯回西安去的了。这时雪片还在纷飞,使每一个人的情绪都受到诱惑。骊山上已经积起了薄薄的雪景。婴孩一样的大使忽然跳舞了。
我们又上了那吁乎,吁乎的汽车,到始皇陵去打猎。
但我们急于认识皮影子戏的艺术家。我们首先到县参议会。
大雪漫天飞舞,这小县城中,一幢古老大屋底下,一个大厅堂中间,有几个艺员正在摊被而卧。昨夜演罢《人面桃花》,演到夜深两点以后他们在被窝中睁开眼,那样善良地谦逊地和我们点头,向我们微笑。
其中之一,开始指手划脚,讲解皮影子戏怎样演唱。大家不住地似懂非懂地点头。另外的乐师慢慢地从被窝里坐了起来,披上那黑色的棉衣。我看到他们睡在一些乐器中间,要求他们合奏一曲。
这一次是在雪花底下听的音乐。梆子这一个乐器,发出那样怪异的音色的,说出那样多情的,说不完的喁喁情话。她仿佛是《子夜歌》上描写到的女人。在欢乐的时候,她的责任就是尽量的供那薄幸的情郎欢乐。然后,一切凄凉,苦痛,孤单,情焰的燃烧底冷却,都属于她。铃子也是一个多情的乐器,有西北原野的爽朗,急遽地叮响着,然后,悲怆地振荡。音乐的世界是安静极了。这完全是一个古代的世界的残留。我跑到雪飞舞的户外。这音乐不同于西洋的交响形式是不必说。这是西北人民的音乐。两三件指弹乐器,拨着你的心弦一样拨着,我当时就想到,回去看到马思聪,第一句话要告诉他,交响乐队中这样不重视pizzi-cato(指弹弦乐器)是一个大损失。不知道什么情绪这样深沉地感动了我,我凝视着骊山的白雪,听着民间乐师在简单的旋律里演奏出恋爱的欢乐和悲哀的精神。
我被汽车载到了临潼车站,两耳内还是充满了刚才的音乐。怕那辆车在送我们到了始皇陵之后,也许会回不来,我们已经变了计划。我们被介绍给一个黄先生,和黄太太,被引导了去看他们的农场。他们有五十头羊,有七八条乳牛。在兽厩内,我们嗅到了兽味。
黄太太是一个愉快,年轻,可爱的,女孩似的女人。起先,她只是帮助丈夫,养牛羊,和儿女,和娘,和兔子,酿蜂蜜,酿葡萄酒。她很快学习了这一切,现在她丈夫在五里外发现了含锰的铁矿。黄先生现在专心在锰矿上,把农场的事交给她经营了。他们是这样孜孜不倦地,竟事生产的一对夫妻。
他把陇海路上可以利用的铁,机器零件,拆开,凑合,制成了土法开矿的简单的工具。他们是因为河南战事才逃到这里来的。不过三四年,他们不懒惰,不休息,勤恳如蜜蜂,会想办法,肯学习。从畜牧发展到工矿。黄先生拿出了两块矿石来,并且在一张纸上写:
敬烦转询贵国(按:指墨西哥)经营此类事业者
(一)此矿成份是否有开采价值?
(二)为作干电池用之Mo2需提出此矿石内所含Co及Fe请问其方法?
(三)电力选矿机是否有效?
(四)如就原矿石用以炼锰钢是否可以?
(五)所附矿石,有甲、乙两种请惠予化验。
然而这时候,我们所关心的并不是这些,但后来,那些问题也根本没有给答复。我们在纷舞的大雪底下奔跑,打枪,然后回到家内来,喝为我们而榨下来的新鲜的牛奶。用蜂蜜涂在中国式的大饼上面。我们惊喜的,欢呼的是多少年来没有喝到过的新鲜的牛奶。我几乎有生以来第一次喝到这样洁白芬芳的饮料,这样甜蜜蜜的蜜!
六
大厅内已坐了一屋子人。第一排是空着的,前面放着茶,烟,瓜子和花生,我们坐了下去。
正对的舞台上,悬起了一幅银幕。外国电影的电光从观众后面射进来,但中国古代电影的光源却就在银幕背后。
一个白绸子的幕。正中间是光之源。那是一个大油钵,二十斤的酒瓮那样大,烧的是菜油,放在离幕后两的地方。不时可以看见在添油。
那样的幻异,像召唤魔法的火焰。已经懂得在火炉里欣赏炉火的形态的人,能够想像得到,在薄薄的绸幕中央,火焰作着这样抽象形态的飞舞,旋转,燃烧,真是幻异的景象!
跑马戏
忽然在白绸上,贴上了一个风流小生,飘着儒生的衣带。
火焰依然熊熊的在变幻,这风流小生是用牛皮镂空出来的,居然是很清瘦,一副读书人的样子。牛皮上添了彩色。古代的中国电影早已经彩色化了。锣鼓一声响了,梆子响了。
忽然跑出了一个一脸奸相的跟班来。对白。大约是:“今日天气晴丽,不免往郊外寻花问柳一番也。”
他们摇摇摆摆地走出去了。
火焰依然熊熊地在变幻。白幕出现了一匹白马,金色红色的缰辔,奔腾而过。无数的马匹在驰骋了,是没有勾勒的。一个紧身的姑娘骑在—匹马上奔腾,忽然她倒立在马背上。她随着音乐的节奏,耍一套马上的身手。那风流小生和他的跟班站在一角,惊喜叫笑,喝彩,说些评头论足的下流话。三两个紧身打扮的姑娘,个个都有翠眉杏眼,倒竖在马背上,用她们的金莲小足作种种之势,又摔下来,危殆地倒垂在马肚子下面,又拉住了马尾巴凌空飞奔,在一声锣鼓里跳到前面,已端坐在马背上。风流小生急杀乐杀了。
火焰依然在熊熊地变幻那纯洁的形态。马戏班主出来打躬作揖,说唱了一番。他回进去掮出了一个竹竿来,插在地上。又进去掮了一个竹竿来,插在地上。又进去,这次他拿出一圈绳索。他开始把走绳索的场子,用清楚简洁的手法布置了,还在绳子落地的两端用锤子钉得稳稳当当。一个姑娘出来,试试索子,索子紧松正合她意。一转眼,她已经跳到索子上,两只金莲小足就在那起弹性的索子上移动。她摆动了两手,平衡她的楚楚有致的腰身。一忽儿竖起了倒贴,一忽儿几乎跌倒,在索子上转了一个大车轮。风流小生和跟班拍手,跳脚,作怪声,像上海的流氓,重庆的特务一样。
她站在索子上唱了一个民歌。班主出来打躬作揖,收钱了。可是小生不给。班主和跟班一言不合就对打起来。出来了几个打手,而班子里的卖艺的,连同走索子的姑娘,要马戏的姑娘也出来对打。直到风流小生给打倒在地上求饶。
火焰依然熊熊地在燃烧,在变幻,一个召唤魔法的火焰。
坐在黑暗中,像坐在电影院里一样,三两百个人头,注目在白幕上,这是应该在什么报纸的广告上宣传,但却没有人知道底:彩色的形象,动人的情节,夺魂的音乐,而大雪花飞舞着。时间似乎倒退到古代去了。古代已经逃走。我想到这样的艺术有一天也会逃走消失,成为一种“失去的艺术”的。
快活林
酒保抹桌子,放酒盏、竹筷招呼三个彪形大汉,武生打扮。他们大杯的灌,临了还是不肯付账。在中国历史中,大约是充满了这样不肯付账的土匪流氓特务精神的。一张桌子,连同杯盘,翻倒在地。两个党派就动了武。刀枪剑戟,大刀长矛,还有两个用链子带住的铁锤,都上了银幕。这是一出全武行。不过,两个党派之中,总是有一正一邪的。打到最后,正派得胜。在“跑马戏中”,打戏还不够痛快,这里却打得淋漓尽致。我最喜欢的一段,是邪派中间,有一个圆锥形的尖头尖脑的僧家,这僧家被收服的经过。他总是用尖头撞到你的肚子上。这一个杀手所向无敌。后来,正派中出动了精锐部队,把这僧家抱住,举高了,然后倒过这僧家的身子掷下,把尖头钻入了地里。尖头两手两脚乱动,可是没有办法再直立起来。他的同党来了。拔他,拔不出来。摇他,摇不动他。他的尖头尖脑,像和土地生了根一样,牢不可拔了。同党们排了队,死推他,推了许多时候。这才把他从横里死推推了出来。大家松了一口气,可是再一看,他的尖头已经一半折断在泥上里,变了一个平头。
我们大家笑得仰天俯地。后来是邪派因为主将已经损折,正派大胜。一个个绑住了他们,一个个用刀砍死。这皮影子戏就是这个最最噱头。一刀劈开了头脑,脑袋就分成两半爿,还有血流下来。我们正在笑,忽然,梆子,京胡,琵琶,弦子,铃子,磬子,大锣,大鼓,合奏了一个壮丽的序曲。两个小戏已经演完,正戏上场了。
人面桃花
这是“去年今日此门中”这首诗的全部情节,加增了许多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拿故事说,这并不值得怎样的注意。但在这个戏中间,全副看家功夫都出来了,唱词,说白,表情都极尽幽雅。后来那县长和上校都把它夸奖得非凡。这一个戏演了六个小时。必须提起的是这六个小时中,音乐的调性从低沉的部分逐渐地提高到最高的调性。凡尔拉在《鲍莱洛舞曲》与肖斯塔柯维奇在《第六交响乐》中都用过一个十余分钟的增强音。这一个戏的调门儿却越唱越高,越紧张,是一个六小时的渐高的过程,到最后结束时,那简直是逼到最尖的高音,连同乐器像十几条细金丝一样,发出闪闪的抖动的金光来。做工的细腻处也发展到非常的高度。
火焰在熊熊地变幻。而这一切,都是彩色的。人物达数十个,贴在白绸上,按情节而行动,把古代社会认为良善的伦理学,传达给听众观众。现在,从这一个皮影子戏上,我才看到了体味了杜甫这两句诗:
回首可怜歌舞地
秦中自古帝王州
怎样在深夜两点,踏着雪,由县长唤开了城门,到华清池旅舍去睡的,我似乎都记忆得不明白了。术士使唐明皇看到杨贵妃的阴魂,当然就是这一类的皮影子戏。而且,这一定会成为一种“失去的艺术”的。我能够做什么事来保存它?
但立刻,我又回到了重庆,一个全国性的,甚至全世界性的政治大纷纭日益在那里发展。跟着来到的是这些日子,政治的,经济的,军事的,全面的危机。后来大使给我弄了一张飞机票,回上海了。记得那时,我一回到重庆,我告诉高集高汾的第一句话,是“我做了一个古代的梦!”一直到今天,我都这样想,恐怕这只是一个梦吧。
选自《清明》,1946年7月16日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