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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我有过一只小蟹》原文

发布时间:2023-07-03 14:2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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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1957~),河北赵县人,女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玫瑰门》、《大浴女》,中短篇小说集《哦,香雪》、《午后悬崖》,散文集《女人的白夜》等。

夏天,我在庐山遇到一只小蟹。它生活在石缝里、山泉边,大名叫石蟹。

人们要是亲近谁,常爱叫他的小名。我喜欢这只石蟹,况且,它比海蟹、河蟹小得多,所以我愿意称它小蟹。

那是在去往仙人洞的石板小路上,我们的东道主——《百花洲》编辑部的老主编、老翻译家递给我的。他举着一只香烟盒,神秘地笑着说:“打开看看,你一定会喜欢的。”我接过烟盒,立刻感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不觉一阵心跳。我将烟盒扒开一个小口,就见这只蛋黄大小的棕红色小蟹摇摇晃晃正往外爬,它犹豫不定地爬出来,趴在我手心上,有些痴呆地停了下来,我托着这个小生命,细细瞧着,瞧它那阳光下半透明的身体像玛瑙,瞧它腿上那一层纤细的茸毛像丝绒,瞧它突起的乌黑眼睛总是固执地盯着一个地方。这一切都叫人疼爱。我立刻生出了一个念头,带它回去,带它和我一道回北方。我小心地伸出手指友好地碰碰它,谁知,它却张起两只前螯,朝我的手指狠狠就是一下。尽管那样狠,但我的手指也不过有点痒痒罢了。它多么小呵,还没有能够把人咬疼的那种力量。这就更增加了我对它的疼爱。

“放了它吧,活不成的。”同行的一位瘦高个儿作家说。他是江苏人,把“活不成”说成“活不曾”。也许因为他是《土牢情话》的作者,对困在土牢里的滋味有着独到的体验,才发表这样的见解。

我环顾四周,原来我们的团体——一同被邀上山的几位作家都围在我身边,兴奋地注视着这个楞头楞脑的小家伙。也许小蟹发现了这点,它警惕地抱住前螯便在半空挥舞起来,好像给人以警告:看谁敢碰一碰?它那副认真的样儿,能叫你想起举着本头枪冲大人高喊“不许动”的小孩子。和它相比,我们简直都是劳不鲁格鲁的居民。我终于又叫它回到了香烟盒里。

那天,我没有玩好,托着它,连云雾迷蒙的仙人洞,挺峻绮丽的锦绣谷和那气势巍峨、若隐若现的天桥都没有留心0我只感觉到烟盒里那些小爪子的愤怒抗议,但我到底把它带回了我们的住所芦林饭店。在半脸盆清水里,它不习惯地勾动着腿脚爬来爬去,它活下来了。

活着就要吃饭,我的小蟹还得吃活东西。先前我不了解这点,喂它面包、蛋糕,它都不予理睬,岂止不理睬,它还用拉屎的办法亵渎我那些食品。它的屎像一缕缕的黑棉线,把那些食品缠绕住。后来听山上人说,它爱吃小鱼、小虾和蚯蚓。于是,每次出游,我便格外留意有水的地方:深湖、浅溪、泼辣的山泉、盘子一般大小的水洼……

我的真诚感动了我们这个团体。

有一天在如琴湖畔,两个女孩子支着竹箩在捞小鱼。我走过去,把双手也伸到湖水里,可怎么也拢不住那滑腻、灵活的小星星。眼看着她们网起一箩又一箩,我都嫉妒了。这时我们那位最年长的作家走过来了,他俯下高大的身子就和小姑娘谈判。当然,这种谈判开始就带有明确的目的性。他语气绵软,绵软得不像大人乞求孩子,倒像是孩子在央告大人。也许是由于他那满头可爱的白发,也许是由于,他虽然具有他的《月食》中那个主人公的气质,还那样不耻下“讨”,他取得了胜利,两个女孩子决定给我们六条。我赶紧凑了过来,但着急没有盛鱼的东西。

“我这里有只塑料袋。”说话的是我同屋那位女作家。她的手提包里总是装着几块素净的小花手绢和一些大小不等的空袋子。要是碰巧你出门忘记带手绢,她就笑眯眯地递给你一块;要是遇到像现在这样的情形,和她在一起也能解决问题。她那双眼睛,笑起来就像一对月牙儿。她是《心香》的作者,心香还能总是板着面孔吗?她就是这样笑着,替我撑开了一只不大不小的塑料袋。很快,六尾活泼的鱼儿就在里面冲撞起来。

有一天在乌龙潭,我爬上了簇拥着那条瀑布的一堆堆怪石,想去寻找瀑布的源头,看它是怎样冲破它们的阻挠,从石缝里喧腾着奔泻出来的。这时我们那位来自湖南的青年作家向我跑来,一边跑,一边招呼我停下。我惊奇他能在那么险陡、光滑的石头上准确、灵活地跳来跳去,步子就像一只轻盈、敏捷的细腿鹿。瞧着他的身姿,你不能不想到他那篇《我们正年轻》。他停在我跟前,要我和他一起到乌龙潭边去看我们的“将军”。

他说的“将军”,是因写《将军吟》而得名。这位作家,个子并不高大,但走起路来形象威武,说话嗓音宏亮。现在“将军”正站在乌龙潭边,弯着腰,高卷着裤腿,双手撑开一只袜子在捉蝌蚪。

看见我,他直起腰来,把滑到鼻尖的眼镜朝上一推说:“喂,三只,够吃一天吧?”

“把那只给我,我也捉!”我一边说着朝他跑过去。

“不行啊,那只有个破洞!”他的话逗笑了许多人,包括那些和我们毫不相干的游客。

“将军”提着他那只装了三个花蝌蚪的灰丝袜上路了,他的步伐显得更加威武雄壮,湿漉漉的丝袜就随着那雄壮的步子不住地摆动。

有一天,在饭店的花圃里,我们中间那位少言寡语的江西作家挖出一条通红的蚯蚓,他把它的身子绕在一根小木棍上,把小木棍交给我说:“这是给它的。”我没想到他能从生活中发现《红线记》那样的动人故事,还能从泥土里发现那样纤细的小生命。

有一天……

有一天,我们要走了,要结束东道主为我们安排的这次难忘的活动了。我首先想到我的小蟹转移问题。没想到一直陪着我们的那三位热心编辑早就走在了我前面。三人同时拿来了三只大小不等的玻璃瓶。我真想把三个瓶子都带上,让小蟹一路上轮换居住。因为行装多,只好抱歉地拿了一只。我澄干脸盆里的水,将瓶子贴在盆边呼唤我的小蟹。它却张开爪子挠着盆底,进一步、退一步地转圈,好像拒绝我的呼唤,又像是跟我玩着什么自作聪明的把戏。

汽车在楼下鸣喇叭,我不想再跟这狡猾的小东西纠缠,决定诉诸“武力”,我一把捏起它,放进了玻璃瓶。它没再咬我,那对鼓鼓的黑眼睛还是盯着一个地方,也许在盘算什么。我不相信谁能猜透一只螃蟹的心。

但是,我自信能用我的心感化它。在长途汽车上,一连五个小时,我始终抱着玻璃瓶,甚至当潮湿、闷热的风吹散了我的头发,我都不愿去梳理。直到走进南昌的洪都宾馆,我要洗澡了,才把它放在床头柜上。

半小时以后,当我再捧起那瓶子,我怎么也没想到,瓶子变成了空的。小蟹不见了,桌面上只滚动着几粒水珠。难道谁捉去了它?没人进来过。难道它自己跳出了瓶子?又好像不可能。我焦急地寻找起来。

沿着墙根找了一圈,没有。

顺着走廊找了一遍,没有。

我跑下楼梯,追到门口,都没有!

哪儿去了?我的小蟹!

哪儿去了?我的滑头的小家伙!

我预感,我再也找不到它了。努力想想它的缺点吧。不是吗,想想它那傲慢无礼的神情,那些小聪明、小把戏,那动不动就要舞枪弄棒的样子,还有那两只感情不明的突出的黑眼睛。石蟹,一只普通的石蟹!我安慰着自己。

可是,它的失踪还是惊动了我们全体。不知什么时候,人们都聚在了大门口。人们看着我,脸上都是关切的神情。

“没有良心!”我只说。

“你是说那小蟹吗?”这是开始就告诉我“活不曾”的那位作家。

今天的事情,到底使他的预言应验了,他一定得意吧?想到这里,我偷偷看了他一眼。谁知他脸上倒有些惋惜的神色了。他那沉思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他正向很远的地方了望。

远处是车的洪流,人的洪流。我忽然觉得小蟹就在其中。我甚至知道它在朝着哪个方向不停地奔走,那是一个美丽、迷人的地方。

可是,你能闯过那车的洪流、人的洪流吗?你走得那样急忙;你懂得去看那不停变幻的红灯绿灯吗?你的眼睛又是那样痴呆;你能逃过那些调皮的孩子之手吗?也许一只小鸡,一只小鸟都能使你粉身碎骨。不知怎么的,一想到这些,我还是愿意叫它的小名。我对着眼前的世界说:小蟹,祝你一路顺风,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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