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满子(1919~),浙江富阳人,杂文家、学者。著有《论<儒林外史>》、《画笺十年》等。
凡宗教都有忏悔礼,要信徒们向神的使者即僧侣之类的神职人员诉陈自己的罪孽,以求得神的宽恕。那玩艺颇像我们早些年盛行的交心运动,向管思想的人坦白自己的隐私。区别在于,宗教的忏悔有一定的仪注,有点照章办事的意思,而且出于信徒的自愿,你不去也不要紧;而交心则要人人过关,还有可以想见的这顾虑那顾虑,所以连阅历甚深的聂绀弩,也有“思想交心坦白难”(七律《归途》)之叹。
天主教徒向神父、主教忏悔最为人熟知,即使不是教徒,没有亲自做过弥撒,在西方小说和电影里也经常可以看到,男信徒或女信徒跪倒在小室之前,向窗里上帝派在尘世的代理人倾吐衷曲;那一面则代表上帝给予宽恕,安抚几句或伸手让泪流满面的罪人亲吻。这样双方都完成了义务,一边是羔羊的良心义务,一边是上帝牧人的职业义务。
佛教徒的忏悔恐怕很少有人见到过,只好以书为证,抄一段《三藏法数》里的文字来让不大接触佛书的人鉴赏一下了。此书是明朝永乐年间杭州天竺讲寺的和尚一如等“奉敕集注”的,经过皇帝授意,想来具有权威性,原文出自《圆觉略疏钞》:
忏悔五法:忏,梵语具云“忏摩”,华言“悔过”。今云忏悔者,华梵兼称也。谓比丘有罪,须请大比丘为证,具此五法而行忏悔也。(中方一法略)二、右膝着地……以显翘勤恳切之诚也。三、合掌,谓行忏悔时,须合掌当胸,以表诚心之不乱也。四、礼足,谓行忏悔时,当顶礼大比丘足,以见卑下至敬之不乱也。五、说罪名,谓行忏悔时,当说自身所犯罪名……对众发露,不得覆藏也。
佛徒的这种忏悔法,其精神似乎与天主教徒的忏悔相同,不同的只在天主教徒的忏悔是向神父或主教秘密陈诉,按规定神职人员亦有保护忏悔者隐私的义务;当然实际上神职人员假权济私,挟胁信徒和出卖秘密的也有,西方小说中多有描述,但照仪注的规定总管是秘密的。和尚的忏悔则有“当众发露”这样一条,倒颇与我们当年的批判会当众坦白检讨相似。即所谓接受群众监督,当众脱裤子割尾巴是也。
道教的忏悔,也是在该教的早创期就有的,《三国志·魏书·张鲁传》:“鲁据汉中,以鬼道教民0其来学者,皆教以诚信不欺诈,有病自首其过。”张鲁的教团是五斗米道,也就是后来的天师道。他的忏悔仪注,据上引《后汉书》的裴松之注引《典略》,说“加施静室,使病者处其中思过。又使人为鬼吏,主为病者请祷。请祷之法,书病人姓名,说服罪之意。”一式三份,分别投到山上、埋入地下、沉之水中,即向天、地、水三官坦白罪过。倒没有像那些年似地要将坦白检讨书塞入档案袋,一辈子跟着人跑。可是,即使不进牛皮纸袋,检讨书中忏悔的内容却难保不泄漏。否则,王羲之的儿子,也是大书法家的王献之坦白的忏悔内容就不会公之于世了。《世说新语·德行》载:
王子敬病笃,道家上章应首过,问子敬;“由来有何异同得失?”子敬云:“不觉有余事,惟忆与郗家离婚。”
王羲之一家门都是天师教信徒,王献之得了重病,道士便要他坦白平生的罪过向天庭忏悔,王献之于是交代了他和郗氏离婚一事失德的心病。他的原妻郗道茂是郗昙之女,献之之父羲之是郗昙的姊夫,两家是亲上加亲,中表缔婚,郗家也是天师教徒。王献之之所以要离了郗氏,是因为攀高枝儿,和简文帝的三女儿、新寡的新安公主司马道福结婚。他娶公主以后官至中书令,但良心是不安的。宋人黄伯思《东观余论》从《淳化阁帖》中拈出王献之的一帖,谓是写给离婚后的前妻郗氏的,并以《世说新语》上引条为证。帖文曰:
虽奉对积年,可以为尽日之欢,常苦不尽触额之畅。方欲与姊极当年之匹,以之偕老,岂谓乖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姊耶?俯仰悲咽,实无已已,惟当绝气耳。
可见他郁塞于心,至死饮恨。在宗教忏悔礼中一舒愧疚,自可略得感情上的平衡。
宗教忏悔礼就是利用教徒要求抚摩良心不安的心理要求而得以推行的,而教团组织和僧侣们便得以藉神的使者的名义掌握信徒的隐秘,作为羁索、钳辖乃至任意摆布的手段。愈是原始、野蛮、邪恶的迷信教团则愈加要利用人类心灵上的弱点控制愚众。不要说原始社会的祭司以神的名义行施其无上的权威,近世的邪教也以此掌握和凌虐入彀的妄信者。中国有一贯道之类,西方有圣殿军之类,都惯于点燃信徒的疯狂情绪,盲信教主,将身家性命自愿地奉献给他,,妻女供其淫乐非但不惜,还视为无上荣耀的神赐。这类邪教主也大都是杀人魔王与淫棍,视众生如刍狗,供其驱使、残害,直至在疯狂世界里集体毁灭。
人怎么会如此鬼迷心窍,胡涂而又疯狂地听其使唤呢?教主首先必须剥夺信徒的思考,麻痹他们的灵魂,正如叔本华所说的,人人的脑袋要由他跑马。而要做到人人服帖,听从摆布,就得用尽方法使人们自认为有罪,直不起腰,于是必须人们作认罪的忏悔,乃至必须使人自诬,把自己的脸皮剥光,将鸡毛蒜皮上纲为极恶大罪,在神灵的教主和代天宣化的祭司之前自惭形秽,叩头求死。倘天幸蒙赦,赏给自新的出路,自然不惜肝脑涂地,鞠躬尽瘁了。
这就是宗教忏悔礼的妙用。悠悠古今,有史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