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1933~),浙江萧山人。著有诗集、杂文集多种,散文集先后有《乱花浅草》、《旧时燕子》、《梦边说梦》等出版。
偶然浏览某些报刊文字,都说前几年思想文化界有一种“名词轰炸”,指的是新引进的一些名词术语吧,是不是形成了“轰炸效应”,我不知道,因为我向来对各种理论文章,也止于偶然浏览而已。要我来折衷,则新范畴需要新术语,但“轰炸”总是不好的。
仔细想来,那几年倒确是让我们一下子接触到许多“主义”。这些主义在外面的世界,可能是百数十年间先后陆续产生的,但我们过去闭目塞听,不知道,一旦打开门,就同时潮涌而入,应接不暇,以致很有几次生出对“多谈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同感。不过,继而又想,人家的各种主义,原是客观存在,不照搬不盲从是应该的,但还有一一弄清的必要,否则无端地又陷入了“不承认主义”、“闭关主义”、“排外主义”、“国粹主义”了。一九七九年,当时任委员长的元老叶剑英元帅,在一次纪念讲话里,就总结过一个教训:我们反对修正主义多年,到头来发现,什么是修正主义还没弄清呢。
这几年,陆续出版了一些大部头的辞书辞典,综合的或分科的,哲学的、历史的、经济的、政治的、文化的、民俗的,等等等等,于各种主义一一罗列,或详或简,加以注释,或许就为补上这一课吧。
近来于报刊浏览得少了。每天晚上看看电视,渐渐觉得“主义”还少,“精神”却多起来。说“主义”少,因为坚持发展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所反对的也集中于资产阶级自由化——即“反党反社会主义”。八十年代初期提出过反对一个封建主义残余,不久前却有人(其中就有著名学者曾经著文,我只从文摘小报获悉)说近年来的反对封建主义往往其实是反对社会主义,于是对封建主义也不大见有人反对了,虽然也未见公然提倡。至于“尊孔”种种原是属于弘扬民族优秀文化的题中应有之义,似与封建糟粕没有关系。我想那是尊孔而不读经,做点表面文章罢了,真一读经,则信仰的也许就不是马克思主义而是孔丘主义了。
说“精神”多起来,远的不论,去年夏秋开始是一阵“亚运精神”,这一项随着亚运会结束,亚运村交付北辰总公司经营,而“亚洲雄风”风流云散,不大有人再提了;又听说要发扬“民航精神”以至“运七精神”;同时,纪念学习雷锋运动二十八周年,三月份重提“雷锋精神”,配合影片《焦裕禄》发行,“呼唤焦裕禄精神”。张海迪癌症开刀,又一次战胜死神,“海迪精神”更见光辉。报载现在成立了一个“延安精神研究会”,刚刚开过盛会不久,依我的理解,延安精神中自然包括了“南泥湾精神”,不知这个研究会下是否设有“南泥湾精神”以及其他精神的分会。还有人撰文阐述“西柏坡精神”,不知这些精神比起“井冈山精神”来何所后先。毛泽东说过:“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真有一点精神就很不错,也很不容易,没想到现在有了这么多“精神”,如果没有点精神准备,怕会无所适从,因为这个“精神文明建设”的系统工程过于庞大,子系统支派杂出,仰之弥高,叹为观止。
记得孙中山留下“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遗言去世后,每逢集会,讲话中流行一句曰“总理精神不死”0有个新军阀蹩会训示,最后高呼“总理不死”,满场愕然;听了亲信侍从悄声提示,连忙补充,“还有精神!”一时传为笑柄。可见精神两字成为口头禅,是早有的事,甚至可以从那个军阀所在的民国年间,溯源到宋明以上。这也是源远流长的民族文化传统之一脉。说是包袱,则要清理;说是财富,也当点清。文天祥《正气歌》所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正气就是一种精神。而精神之为气也,或氤氲于庙堂之上,或沆瀣于寰宇之中,捉之无物,视之无形,仿佛凌虚蹈空,形诸言语,也最容易成为空话。相信这种精神万能,不过是以为空话万能。以为空洞的精神说教能化为精神凝聚力或者其他物质力量,也是一厢情愿;因为所谓“精神变物质”,不但要有一定的条件,且要看那是什么精神,那精神有没有物质基础,是否来自过去的社会实践并经得起当年实践的检验。光是喊这“精神”那“精神”,言者谆谆,听者藐藐,终于好精神即正气不见发扬,坏精神即邪气占了上风,此中消息,倒是该反省一下的。
还是毛泽东的语言朴素,“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诚然是不刊之论。人若没有精神,就成了行尸走肉。我相信中国人民就总体说是有这“一点精神”的,它无须藉助于玄言妙理、术语名词,不是徒托空言、清淡“精神”者所有,而是基于常情常识,代代相传,时见熠耀。亲爱的小读者,你说这是一种什么精神?亲爱的大读者,你心中能没有这种精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