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1941~),河北沧县人。著有《蒋子龙短篇小说集》、《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乔厂长上任记》、《开拓者》、《人气》等。
一位刚走出大学校门不久的年轻编辑,非常崇拜某女作家,求我写了封引荐信,千里迢迢去朝圣。朝圣归来仿佛突然长大了10岁,知道人间是怎么回事了,知道生活是怎么回事了,过去好长时间了,对那位女作家过的日子还感慨不已,她没有想到自己心目中的文学女神、一代才女,竟然过着近于凄凉的日子——独身一人,请了一个保姆,每隔3天才来一次,帮助收拾一下屋子,做一顿像样子的饭菜。在保姆不来的日子里,她便吃剩菜剩饭,或随便胡弄一点,有一口没一口。才刚50岁出头,按理说正是享受成熟人生的最好时期,功成名就,没有负担,平静自信,理应紧紧抓住中年的尾巴,好好享受成熟的生活和成熟的生命的种种欢乐。她没有。早早地松开了手,提前以老年的心境安详自然地迎接老境的到来。这是为什么?她内心深处怎样认识自己生活中的缺陷?是无可奈何地接受?还是就喜欢这种缺陷?
这位年轻的编辑也是女性,所以感触就格外深切。曾引以自豪的满脑袋现代意识,也受到强烈的震颤,以致动摇并生出许多疑问……
“少年夫妻老来伴儿”——为什么年轻的时候称夫妻,而老了就称“伴儿”?“红颜多薄命”、“赖汉子找好妻”……这些重复了千百年的俗话、套话,至今仍在重复,一定有它的道理。它成了创作上的一个很大的套子,历代都有文人钻进钻出,套来套去,也说明生活里还在不断发生这样的故事。这不能不说是优秀女子的悲哀。
用不着我来饶舌,打开现代社会这本大书,有多少“女强人”被无能的丈夫背叛乃至遗弃;有多少出类拔萃的女性拥有漂亮的容貌、事业的成功、足够开销的金钱等一切令人妒忌的东西,唯独不能拥有令自己满意的爱情,或者曾经有过但没有全始终。
莫非爱情也是“高处不胜寒”?这里难道有什么规律可循?
对不同的人来说,爱情的分量也不一样,从重达千斤到轻如鸿毛的都有0有人时刻准备用整个生命去爱,为了爱而生存,视爱情为人生的全部,为追求伟大的爱情即便毁灭了人生也无愧无悔。这是悬空式的伟大恋人,把自己整个吊在了想像中的爱情大树上。任何爱都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愈是优秀分子,由于智商高、知识多、想像力发达,这种主观色彩就愈重。而客观现实是,那种伟大的灿烂辉煌的爱情不是很容易能碰得到的。于是,视情感为自己惟一所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便铸成了天下情人的悲剧因素。
爱情的辉煌在于浪漫,爱情的长久取决于清醒地对感情的把握——这是另一种人的爱情观。不管讲起来多么动听,写在纸上多么漂亮,爱情只是人类生存中的一个重要内容,不是生存的全部。不论所爱的人多么重要,也不可能取代一个社会。正如鲁迅所说:“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普通人往往既需要爱,也不能离开养育这种爱或毁灭这种爱的现实世界。如果不是选择死,而是选择生,就不能排斥理智。理智是人类为了生存而付出的“沉重而又无可奈何的代价”,人要生存就不能没有理智的帮助,不要理智就是取消人类的存在。当然,这里所说的理智的“重大功用”,并不是单指用它来对付爱情。
然而,古典式或者浪漫式恋人所信奉的真正的爱情有三个特性:“强烈、疯狂、毁灭”。这显然是排斥理性的。
理性介入爱情,必然注重现实,讲求实际。这很容易被指责为平庸,不懂爱情。而在爱情的波涛中翻船溺水的,常常是那些对爱情懂得太多的人。使爱情和不幸成了相等同的概念。这是因为爱情有欺骗自己的天性——
古今中外举世闻名的爱情和各种艺术作品里的爱情,就是一种美丽的诱惑。正因为真正的爱情难寻,人类基于对爱情的渴望才生出许多想像,编出许多故事,无形中给爱情定出了一种标准。倘没有这个参照系,人间也许会少些爱情悲剧。实际上每个人的爱情都有自己的条件,自己的特殊性,跟谁的都不一样,尤其跟古今中外著名的爱情范例不一样,这才是你的。优秀分子极推崇独特的风格和个性,爱起来却喜欢跟别人比:“你看人家怎样怎样……”
追求理解,寻找知音——其实上帝造出男人和女人是为了让他们相互爱恋,未必是为了让他们相互理解。人际之间尤其是男女之间不可能有严格意义上的真正的彻底的全无保留的沟通。你理解你自己吗?往往是似了解非了解会产生一种神秘的情感,成就爱情。一旦彻底了解了,优点视而不见,缺点一目了然,便会生出许多失望,吸引力丧失。如仅仅是一杯清淡寡味的白开水还算是好的,倘若再清澈见底地看到许多毒菌病块,忍无可忍便会分手。所以,许多长久夫妻的长久秘诀,是爱对方的缺点。一个人身上的优点谁都喜欢。而缺点,尤其是隐秘的缺点,只有爱人知道,能够容忍,当然包括帮助,帮助不好仍然是容忍,久而久之变成了一种习惯,形成了一种隋性,相互适应了。这种习惯和适应构成了一种深切的别人无法替代的关系,生理、心理上的一种完全的容忍、默契、理解,胜过浪漫的爱。虽然爱情的光环消失了,换来的是长久而平实的爱情生活。
从某种意义上说什么是婚姻?婚姻就是包容,包容婚姻的缺陷。
高调好唱,但不要说爱缺点,即便是容忍缺点对一个优秀人物来说,也是很困难的。聪明人爱挑剔,会挑剔。凡事都有个限度,不同的人、不同的爱情、不同的家庭,有不同的限度。如果容忍变成了一种下地狱般的痛苦折磨,岂不成了罪孽?有的人要看容忍什么样的缺点,看对方还有没有值得重视的优点。对有的人来说容忍变成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对另一些人则是“夫唱妇随”。
生活中常有这样的事情:某夫妻中的一个曾犯过严重的很丢人现眼的错误,邻里、朋友还记忆犹新,可人家两口子又一块上街、散步、说说笑笑,日子过得还不错。当事人、受害者比别人转弯子还快,这是为什么?一个女研究生热烈地爱上了自己的导师,这位导师正值中年,是个有成果的名人。他的夫人知道了,不气,不躁,找到了那位研究生,心平气和地问她对自己的导师知道多少?他有名气,有成就,别人很容易看到他的优点,很容易喜欢他,爱他。这位夫人又列举了只有她才知道的他的许多缺点和身上的疾病,讲了自己是怎样忍辱负重地帮助他,照顾他,使他有今天还有牢靠的明天。最后坦诚地问研究生:“如果你自信能比我做得更好,我就撤出,成全你们。”结果,在这场感情纠葛中撤出的是那位研究生。她没有把握在成了导师的妻子以后还能长期忍受他的缺点和那讨厌的疾病。
现代社会流传着不少害人不浅的观点:“爱情和婚姻是两回事,爱情常常毁了婚姻,婚姻也可以毁了爱情”;“享受爱情和享受生活是矛盾的,优秀女子的理想爱情属于一个高尚的社会,无法和世俗的生活谐调。”
优秀女子的感情负担太重了。爱得浅了不够味,怀疑不是真正的爱情。爱得太深了又会患得患失,不仅会爱得没有了自己,还将最终失去所爱的人。说起话来思想很“现代”,真正动真情爱上了一个人又很“传统”。我在一次会议上曾听到一位情场得意的老兄发过这样的感叹:“愈是优秀的女人愈烦人!”
看来,对优秀的女子来说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现代”,要么保留一颗女人的平常的心。
优秀而又幸福的女人多半都有一颗平常的心,她们活得自然而又完整。为爱情而生为爱情而死的生命倒常常是有缺陷的——尽管这种缺陷也不失为一种美,一种高尚。记不得是哪位先哲说过大意是这样的话:“一个婚事顺利的普通人要比一个过独身生活的天才幸福得多。”这话也不是没有毛病,因为每个人对幸福的理解不一样。
怀有一颗平常的心,就是愿意回到家庭中过普通人的但是牢靠的生活,驾驭爱情,充实自己的人生。
所谓用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现代观念武装自己,就是为了对付爱情的从属性和不平等。把人类“最沉重最可怕的一种情感”转化成一种“轻松、自由、信任、豁达”的男女关系。这就是现代爱情的基本特点。
去年2月日本一家妇女杂志《莫拉》做了一项调查,为两种女人打分:一种是以放弃工作专做主妇的山口百惠所代表的温柔贤惠型;一种是以松田圣子所代表的我行我素型,不放弃职业,不舍弃自我。结果是大多数人更喜欢后者。《两性差异》一书的作者韦娜说得更直截了当:“对于男女双方而言,爱情是为生存而战。”
社会继续开放,观念不断变化,带来了许多快速而多变的感情问题。婚姻的缺陷暴露得最多,感情的饥渴者和流浪儿最多,情人最多。几乎冲击了各种年龄各种阶层的人。心里岿然不动者是少数,已经采取了行动的也是少数,大部分人是心里有所动或正准备动。至于怎样动,动的结果如何,那就难说了。
敏感的人总是先动,所以要格外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