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某个暗夜,我和幼齿同时夜不成寐。起因是我们白天去看了一套二手房,豪华装修,复式,面积大得可以开麻将馆,我若在楼上写专栏,幼齿做好了饭菜得用高音喇叭喊我用御膳,此外还附送全套家具家电以及硕大的车库,而价格只相当于北京一套年久失修的一居室。最大的缺陷是,该豪宅位于京广线边,隔几分钟铁轨就会被列车压得剧烈呻吟,这种噪音不单令人失眠,而且会盖过邻居女主人的叫床声,令人生无端少了许多乐趣。
幼齿失眠的原因是不知道如何筹钱。这年头借钱比借老婆还难,谁都拮据,也不好意思为难人家,幼齿把三姑六婆想了个遍,最后决定把陪嫁的金项链卖掉。我是寅吃卯粮的主儿,钱于我无非一张张领袖素描像而已,只是臆想中的火车轰鸣声在耳际虚渺地响了一夜,把我耳廓里的膜撞得好疼。清晨,我虚脱地说,别买那房子了,我宁可住在喧嚣的妓院边上,都不愿住铁路旁。淫娃荡妇终会累,京广火车不停歇。
翌日看到一则新闻,说北京有个处长,因为要接待部长视察,紧张得10天睡不着觉,满头黑发变秃顶。我并不觉是野狐禅,反倒想起人到中年的囚困,心甚悲凉。
我流落江湖多年,自忖心理素质过硬,看了死尸照样据案饕餮,观毕A片依然纳头便睡。因为领导要来视察而焦灼秃顶,我是决计不会的。领导是念文件的人,又不是对你念死刑判决的法官,怕个鸟啊。
这大约是江湖中人与官场中人的区别。人在江湖,苦撑养家,睡觉都想着米缸;人在殿堂,俯耳低眉,失眠只为龙颜。我听闻许多供职CCTV的人都有抑郁失眠的症状,远不止崔永元和白岩松两人,想来就是和大官打的照面太多,心潮太过澎湃所致。
我在20岁前也经常失眠,每隔16小时就会醒来一次。后来在幸福美满的社会里沦陷得越来越深,睡眠渐浅,时常在最深的梦里醒着,早年在广州,我曾经梦见上班时间到了,迟到是要罚钱的,于是我在梦中站立起来,缓缓地走出门,把门带上,门响的那一瞬我醒了,大惊,只好下楼找女房东讨钥匙。更年期的中年女房东看我只穿一条底裤造访,外兼梦幻神情,她嘤咛失色,抄起一把剪刀警惕地望着我。这个教训告诉我们,睡觉一定要挂个一丝两丝,裸睡的后果也许是灾难性的。
许多许多年前,语文老师告诉我们,我们都幸福地睡在祖国母亲的怀抱里0如今我们两鬓挂霜,都成了奉献血汗的劳动者,而祖国母亲幸福地躺在我们怀里。我们献出了GDP,却在凉薄的尘世之夜,为住房医疗教育养老彻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