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五湖四海的流寇最近集结长沙,准备跟我们乱搞。我们召集后生崽们,在长沙郊外一个旖旎得要死的别墅区天天醉生梦死。每天聚众奔赴御膳园的带头大哥是180斤的球状帅哥——这说明本单位福利好,食堂工作也搞得好;第一个应邀开讲座的嘉宾是只穿全球限量版衬衣、只戴绝版蛤蟆镜的龚晓跃——这说明格调生活离你咫尺;我们的压轴戏是带全体新人到100米外的大领导别墅里参观——得让他们知道,若是搞不好业务就只能搞行政做领导,就只能走红专道路,就只能住在这样的荒郊野岭,买把青菜都要坐俩小时的乡村巴士进城。
当我们漂流异乡或遭遇生人,最初的场景往往是被大脑皮层夹得最紧的记忆。所以我想给新同事们一个宛如初夜的幸福印象。当年我头回相亲,那女子邀集七八名横肉健妇闯入酒吧,以陪审团式目光逼视着我的每个器官,我一腔春意顿时化为脓水,当场不能人事,从此再不相亲。
有个小朋友在讲座上问龚晓跃最幸福的场景是什么,龚晓跃说是哄两岁的女儿诺娃睡觉。这便是做父亲的男人和没做父亲的男人之间的分野。在许多年间,我能想到的最幸福的场景,就是哄二十岁的、别人的女儿睡觉。
我坐在龚晓跃边上,忽然有些恍惚,想起了无数和他在一起的画面:10年前初到广州和他在臭河涌边的台北豆浆吃蛋炒饭;6年前离开广州前在五羊新城的黔程似锦包厢黯然相逢;5年前和他在北京某家肛肠医院霓虹下的湘菜馆说天宝旧事;1年前在长沙夜明星老板的办公室里边喝洋酒边啃猪蹄。所有场景都指向酒池肉林,哦,我委实是个与生俱来的,饥肠辘辘的,用味蕾追忆的贪食男人。
几天前,一位曾把我领入新闻行当的91岁老教授溘然长逝,我哭了一场。脑里浮起许多过去的碎片。14年前,他在广西最贫瘠的小镇对我说:你必须离开这个小地方,去闯世界;13年前,我刚入行,他告诫我:做新闻不可计较任何回报,生活会给你回报的;4年前,我自北京返回广西工作,他暴怒,骂我鼠目寸光贪图安逸,骂完眼睛一闭,躺在病榻上不再理我。
这位老教授叫吴子厚,早年参加革命,做过报人和教授,也做过右派和牛鬼蛇神。当我写下这些文字时,他的告别仪式刚在南边千里之外的广西某城结束。每次我漂泊新的异乡前,总会在病床上用扎着吊针的手抖抖索索给远方学生写亲笔信、嘱托他们照顾我的那位老人,今生已不能相逢。今年春节,我回家时照例去看他,他已极虚弱,忽然喃喃了一句: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都记得我。我握着他干枯无力的手,无边的悲凉泛上来,不知该说什么。他亦无言。我已满头白发,他已不需教诲我,不需叫远方的旧人荫护我。彼时窗外只有斜阳远山,岭南的余晖像将尽的油灯渐渐枯萎下去,我和他在阴影里静默相望许久,仿佛此生该说的话都已说尽。那个黄昏里的相望,便是我向他的最后致敬了。
我们每天都在目睹众多场景,制造众多情景,偶尔是主角,偶尔是龙套0昨天去开会,遇见前路在放白日烟火,硝烟散尽后一队灵车鱼贯而出,我没见过此种送葬方式,只觉长沙人有创意。复又想,死者从来都是号啕声和鼓乐声里的主角,放些焰火助兴送别亦无不妥,也算生涯里的最后一道景致。我尾随灵车到了三岔路口,他们右转,朝湘江去,朝墓园去,我左转,继续驶向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