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吾兄:
得札论以“语妙”二字作为Humour之第二华译,语出天然,音韵本相近,诚有可取。幽默已成口语,不易取消,然语妙自亦有相当用处,尤其是做形容词,如言“何等语妙”!某人太幽默,亦可说“某人太语妙了”。《论语》本拟逐期选登中国幽默文字,列入幽默文选栏,也就可常用此语。
弟意“语妙”含有口辩随机应对之义,近于英文之所谓wit。即略限其用法亦可。
“幽默”二字本是纯粹译音,所取于其义者,因幽默含有假痴假呆之意,作语隐谑,令人静中寻味,果读者听者有如子程子所谓“读了全然无事”者,亦不必为之说穿。
此为牵强说法,若论其详,Humour本不可译,惟有译音办法。华语中言滑稽辞字曰滑稽突梯,曰诙谐,曰嘲,曰谑,曰谑浪,曰嘲弄,曰风,曰讽,曰诮,曰讥,曰奚落,曰调侃,曰取笑,曰开玩笑,日戏言,曰孟浪,曰荒唐,曰挖苦,曰揶揄,曰俏皮,曰恶作谑,曰旁敲侧击等。然皆或指尖刻,或流于放诞,未能表现宽宏恬静的“幽默”意义,犹如中文之“敷衍”、“热闹”等字亦不可得西文正当译语。最近者为“谑而不虐”,盖存忠厚之意。幽默之所以异于滑稽荒唐者:一在于同情于所谑之对象。人有弱点,可以谑浪,已有弱点,亦应解嘲,斯得幽默之真义,若单尖酸刻薄,已非幽默,有何足取?张敞谓夫妇之间有甚于画眉者,汉宣帝,不究其罪,此宣帝之幽默。郑人谓孔子独立郭门,“累累然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未也,而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此孔子之幽默。二、幽默非滑稽放诞,故作奇语以炫人,乃在作者说者之观点与人不同而已。幽默家视世察物,必先另具只眼,不肯因循,落人窠臼,而后发言立论,自然新颖。以其新颖,人遂觉其滑稽。若立论本无不同,故为荒唐放诞,在字句上推敲,不足以语幽默。滑稽之中有至理,此语得之。中国之言滑稽者,每先示人以荒唐,少能庄谐并出者,在艺术上,殊为幼稚。中国人最富幽默,虽勇于私斗,睚眦必报,极欠幽默之态度,而怯于公愤,凡对于国家大事,纸上空文,官样文章,社章公法,莫不一笑置之,此乃中国特别之幽默性。中国之永远潦倒,即坐此幽默之亏。中国文人之具有幽默者,如苏东坡,如袁子才,如郑板桥,如吴稚晖,有独特见解,既洞察人间宇宙人情学理,又能从容不迫出以诙谐,是虽无幽默之名,已有幽默之实。《论语》发刊以提倡幽默为目标,而杂以谐谑,但吾辈非长此道,资格相差尚远。除介绍中外幽默文字以外,只求能以“谑而不虐”四字自相规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