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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阅读 · 李碧华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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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份遗嘱》原文

发布时间:2023-07-10 16:3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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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坚尼陪同多年女友杨吉蒂在峇里岛度假——这是她坚持自行放假的最后通牒,也是白坚尼箍煲的最后一着。阳光海滩,却各怀心事。

他俩都是城中年中无休的中产阶级尖子。一个是健身教练,一个是银行投资顾问,总而言之,出道以来,半生在人家的钞票中打滚,赚取利益,囤积自己财富。

人总是贪得无厌的。都追求身家数字后面多一个零,再多一个零……

六年前,白坚尼因为当上私人健身顾问,结识了城中富婆史太太。史太太性格孤僻。她很少笑,也不大招摇。五十多岁丧夫之后,孀居简出,过着神秘富裕的生活。她身家到底有多少?这是一个谜。年轻时,曾拍过一两部电影,第二女主角,尚未大红,但俏丽可人,嫁给比她年长二十年的史先生——她以青春和肉体换到了丰厚遗产。

白坚尼接近史太太,除了女人的钱好赚外,他还看中了一点:膝下犹虚的老太太,六十多岁了,没个可信托的后人。贴身侍候,是个黏金糠捞油水的一流对象。还有后着……

他为她设计独特的纤体保健餐单——天下间的女人都嚷减肥,史太太也不例外,她依循白坚尼的menu,做些简单奏效动作。这个善解人意,体贴窝心的壮男,天天见面,陪她跑步。有时作势责备她懒惰,有时又殷勤拭汗按摩,还递送她最爱的果汁:“史太太,今天蓝莓好新鲜,我特地买了一大包——常喝蓝莓汁可以明目。你知道吗,军队中的士兵射击准确,也靠多吃蓝莓果酱果汁呢,这是科学家的报告呢。”

“坚尼倒是有研究0”

“这一阵眼睛可更明亮了?”坚尼道:“有些人没保养,看东西就容易昏花了。”

双目明亮的史太太,是看得清还是看不清?

把卅多岁的白坚尼收为干儿子?掩人耳目罢了——他终于以“相逢恨晚”的姿态,成为入幕之宾,满足她的欲望。生活孤寂的女人,因身心愉悦,滋润保养,一天比一天容光焕发。而那位壮男,却一天比一天干涸。

“忍!忍一下再过些日子,大钱就会来了!”

杨吉蒂作为现代名利场中打滚的聪明女子,有些事情是“不知道”的,在适当时候装笨。但容忍有限度。她为了看欧美股市状况,经常通宵达旦。累了,也会向白坚尼埋怨:

“你老没时间陪我,这样劳碌奔波下去又如何?”

白坚尼也有点意兴阑珊。心想:

“这老不死的,采阳补阴,看来长寿得很。自己虚耗下去,同做鸭没有分别。钱不是不给,可太精刮了,出手不算太高,多是送物,名表名袋,变卖只得七折……”

侍候一个精明需索的狼虎老太太,白坚尼也想转转客户。客户,捞一笔便跑了。但女友可能是将来的伴侣,万勿得罪,他带点内疚,共享二人世界。此一刻,原始的海浪声,略咸的清风,或许洗涤一下铜钿之腥臭吧。人生在世,不过数十年光景……

黄昏,在享受烤乳猪香料饭印度尼西亚酥脆鸭大量鲜果沙律时,手机响了。

白坚尼一瞧,是史太太。不接。最近大半年,他已对她相当冷淡。厌闷,不想假以词色。女人敏感,怎会不洞悉,找过十多回,他只去一次两次。

“谁?”杨吉蒂明知故问。

“客。”白坚尼虚与委蛇。

“关机吧。”她在海风中呢喃:“度假就度假,杀风景的电话,多扫兴!”

“可以选择。”他笑:“万一miss了重要的电话就恨错难返。”

他近日在笼络城中另一名女人,但也在吊她胃口。手机再响,又是史太太。他按动几下,同样号码来电不接了。

直至晚上,呷着水果酒,手机显示一个陌生的号码——医院方面通知。

他一听,不动声色。

史太太急病入院。化验结果出来了,子宫颈癌。余生只剩数月。

“又是谁?”

“另一个客。”

“那你为何不停转动眼睛?”杨吉蒂道:“我就知你心中盘算,你每回木无表情,眼神却出卖你。”

“女人太聪明不是好事。”

“你不是又回到她身边吧?”

正是。

白坚尼心念电转,史太太一把年纪了,癌病随时大去,这是最后良机,必须把握珍贵时刻,好好下药,博尽欢心,说不定她的遗产……

暗暗下定决心,生死关头就是他的暴富赌局。女人很易哄。在最软弱的一刻,“浪子回头金不换”?不,浪子回头可换金。杨吉蒂早已看透他。这个见钱开眼的杀手又出动了。他甚至已无心箍煲,只求明日早机返到病榻之旁,双目泫然,然后激动地呻吟:

“天呀!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愿病的是我!”

杨吉蒂冷冷瞅着他:

“你走吧,走了我们就一刀两断!你去当一只全城最贵的鸭吧!”

“在这关头何必为难我?苏州过后无艇搭!”

“白坚尼,别以为世上只有你一个男人,我也认识律师、医生、地产商、银行家——”

没等她骂完,白坚尼掉头走了。谁也不在他眼内。

豪宅中静养的史太太整整瘦了一大圈,她抱着一头小狗,喂牠吃昂贵的罐头餐:鹿肉牛油果、鳗鱼海苔、有机蝠袋鼠鲜肉。

“还有燕窝。”她虚弱地一笑:“我这病,不能吃燕窝,也不能喝虫草鸡汤——全都给安安吃了。这大半年,幸得威廉送我这可爱小狗,牠愈来愈胖,我体重已减半。”

“亲爱的,从今天起我天天来陪伴你,你喜欢干啥,到哪,好好享受美好的人生。”

白坚尼暗地把这碍眼的小狗踹开,赶到院子里,锁门不让进。“威廉”送的?哼!门儿也没有。安安思念主人,不停搔抓大门,吠叫得有点凄凉。

史太太倦梦中乍醒:

“安安呢?”

“有我!”白坚尼激情地把她拥入怀中,哄她睡。真难熬,病人身体发出一种濒死的味道。他连自己的妈也没如此侍候过——想到丰厚的遗产,值!

史太太立下一份遗嘱,白坚尼见到自己名字。他放心了。更落力。史太太一定非常非常感动。她一生过去了,再精明,再能干,再富裕,再高傲,人缘再好或再坏……走时都带不走一分钱。

医院中,她死前要求:

“把安安抱来。”

小狗舔着主人,在她怀中,恋恋不舍不弃。史太太咽下最后一口气……

刘威廉律师在她逝世后,赶到医院的一个会客室,宣读死者遗嘱。

哦,原来“威廉”是刘律师。

“根据法律,遗产应按顺序继承:配偶、子女、父母、兄弟姐妹、祖父母、外祖父母……但史太太并无亲属,故有指定继承人。”

“那就是我本人。”

白坚尼出示有史太太签名的遗嘱。

刘律师在公文袋中,取出另一份遗嘱,他宣读:“……鉴于白坚尼先生对本人并非真心诚意,服务水平亦未达本人要求,故此本人死后,全部遗产:包括任何地方、任何类别之动产与不动产,由爱犬安安继承。”

她冷眼旁观,心意澄明,知道世上最忠心、可靠、永不背叛和嫌弃的,是一头狗。

白坚尼如晴天霹雳,不但前功尽废,还输给一头狗?他揪住律师衣襟怒吼:

“我手中的遗嘱才是真的!”

“白先生请冷静。”刘律师好整以暇拨开他的手,他早已瞧这人不顺眼:“任何人可在不同时期订立不同的遗嘱,但一旦立了新遗嘱,旧遗嘱便自动失效。你那份是十天之前的了。”

他重申:“现在,安安是遗产的受益人——不,受益者。我会代史太太监管及执行。若安安逝世,牠的遗产无人继承,便拨归慈善用途……”

不,处心积虑的白坚尼怎可功亏一篑?既已做到这个份上,白花花的钞票,无数个零的巨额遗产,怎能落空成为一个零?

“我要照顾史太太生前最宠爱的小狗,像她爱牠一样。”

他豁出去,强调:

“我要与安安结婚!”

与一头小狗结婚?

白坚尼抱起那一度被他妒忌和厌烦,并赶出史太太视线之外的安安,展示他的温柔熨贴,无限浓情蜜意。他近乎自呓:

“只要是她生前宠物,我定继承遗愿,好好延续这份爱。”

安安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不明所以,相当陌生。这个主人的密友,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非但小狗愕然,连人也无法置信。

白坚尼心志已决。

他安排了婚姻注册官上门,举行简单但庄严的证婚仪式。

注册官道:

“爱情,是不受一切凡俗的观念影响,也没有阶级种族之分。人贵为万物之灵,也是动物的一种。芸芸众生,皆属动物,动物有情,可以打破鸿沟,文化、地位、金钱、信仰……当成立夫妻关系,男女双方给予对方最真诚的感情,一生一世互相关怀、爱护,直至——”

忽地外面传来一把熟悉的嗓音:

“直至发现他俩的结合是错误的!”

进来的人,叫白坚尼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他没想到关系决裂的女友杨吉蒂来闹场。

他冷冷一笑:

“杨吉蒂小姐,今天是我结婚好日子,我娶安安为妻,看,这钻石指环只有心爱的妻子才配——”

“妻子?”

一直冷眼旁观整出争夺遗产闹剧的律师刘威廉,不阻止也不相助,深藏不露,至此才提出致命一击:

“我看,安安无法胜任白坚尼先生的妻子了。”

他斩钉截铁道:

“——因为,安安是头公狗!”

“啊?公的?”

白坚尼惊诧之至。

“是。”刘律师微笑:“即使人与动物的婚姻得到祝福,但同性婚姻本城并未合法。”

白坚尼颓然瘫倒,怎可能?怎可能?他已经豁出去,甚至娶了牠,那笔巨额遗产仍不可顺利过渡?多绝望!还可做些什么?

他完全不明白中间出了什么岔子?

那该死的“安安”,一见杨吉蒂,竟挣脱白坚尼的深情拥抱,一蹦一跳扑进她的怀中——牠与她相亲,看来是长期相处的默契。

当然。

这不是“安安”,这是“乐乐”。安安是母的,但——

乐乐是公的。

“注册官先生不必离去,请留步,为我俩当证婚人。”杨吉蒂嫣然一笑:“我爱安安,我要与牠结婚!”

她望向白坚尼,世上何止你一人豁出去?

她又望向刘威廉,目夹目夹俏皮的眼睛,带着暗暗得意。

早已认识刘律师了。

她在峇里岛与去志坚决的男人摊牌时曾道:“白坚尼,别以为世上只有你一个男人,我也认识律师、医生、地产商、银行家——”

她不是炫耀、威吓、负气……这是另一最后通牒。难道世上只有他一脚踏两船吗?他有富婆史太太,她也有史太太的御用律师作后盾——不过彼此不知道彼此吧。

知悉白坚尼觊觎遗产的铺排和突发的婚讯,那又如何?

杨吉蒂不是省油的灯。一切也算阴差阳错上天掉下大馅饼。年多以前,她家母狗生了两头小狗,一公一母:安安和乐乐,长得一模一样趣致可爱。养了些时,她随手把母的送了给刘威廉。刘威廉又随手把牠送了给饱遭白坚尼冷落的“失恋”富婆史太太。

没想到安安竟成为史太太心灵寄托的新宠,她不但深爱牠,送上锦衣玉食,连出门游车河也怕牠不适呕吐,先给牠吃全球首次推出的狗只晕浪丸Cerenia……最后还是她遗产的继承者。

这很多很多个零的鉅款,终于落到偷龙转凤偷梁转柱的杨吉蒂手上了。只要小狗一死,她便是名正言顺的“未亡人”。

这回策划只顺势而为。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她瞅着见财化水的白坚尼,哼,以后不必捱更抵夜当投资顾问,我将忙于当自己的顾问。以后不必依靠那些自私自利男人的肩膊和臂弯,我将成为本城最富有的狗主。

再瞅刘威廉。听话得听音,他明白,日后是她作主了。不要紧,有自己的好处就够了。

注册官有点迟疑,峰回路转措手不及,他道:

“我们还是先验明正身吧。”

——眼手并到,小狗是公的没错。

与遗嘱印证,没错。

刘律师催促:

“仪式快举行吧。我就是史太太最后一份遗嘱的见证人。”

“且慢!”

有人气定神闲地,推门进来。

“你是谁?”大家转面望向那傲慢无礼的男人。

杨吉蒂怒斥:

“先生,你没看见我们在举行证婚仪式吗?这是私人聚会,我们不认识你,不欢迎不速之客。”

她有点着急。夜长梦多,经不起耽搁,更不希望节外生枝。若有些什么变化,岂非又前功尽废?而且为了钱嫁给一头狗,谁又愿意公告周知?

大受打击的白坚尼已如丧家之犬了。他不怀好意地隔岸观火,看来杨吉蒂的如意算盘大有阻滞了吧?乐观其变也罢。

“难道你也是为了遗产而来的?”他问。

“对。”来客身穿一袭真丝唐装衣裤,打扮得“古色古香”。他自口袋中掏出一份文件:“幸好我来得及时,你们尚未触犯法律——看,我手上的,是史太太生前最后一份遗嘱。”

“什么?还有第三份遗嘱?”

“This is the last will and testament!”他忽地望定安安:“咦?奇怪了,你不认得我?我是你的干儿子呀!”

神秘来客伸手向小狗安安的喉头细毛搔抓一下。往日牠总是眯着眼无限享受——但此刻,如同面对一个陌生的侵犯者,露出戒备的神色,还低吠了一声,回望牠的“未婚妻”杨吉蒂。

杨吉蒂的戒备目光不遑多让,人犬合一。

“你究竟是谁?”

他打开檔示众之前,先派发名片:“崔峰”

崔峰的名衔是“玄学家”。

亦即市面上的风水师、占卜师、算命师、江湖术士……之类。

年过四十的玄学家,是一头小狗的——干——儿——子——?

这得从头说起。

史太太爱犬如命,牠单纯、可靠、忠诚、善解人意,永不背叛。主人静夜向牠倾诉心事,一阵悲凉——生死无常,自己年过六十,又罹癌症。动物寿命亦短,不知自己大去,小狗命运如何?

史太太每年都算命大批,崔峰是她御用师傅。这个人,连律师刘威廉也不知道。

江湖行走数十载的富婆,心思缜密,她深知话不可说尽,财不可露尽,人不可信尽。

那天她带同小狗安安去算命。

崔峰向来夸下海口,他是城中最低调的玄学家——

“因为我最准,最口密,所以也最贵!”

从不在传媒出现,从不上电视或见报侃侃而谈那么cheap。他做的,是大买卖。极得富豪信赖,全靠一张“拉链嘴”。

“安安的八字没拿到,可能影响占算——不过不要紧,我开个天眼,便能知悉牠的未来。”

“师傅,请你告诉我安安是否过得幸福快乐?”史太太焦灼地问:“我最放心不下是牠了!”

崔峰作出聚精会神之状:“放心,猫狗的五脏六腑、四肢五官、生活习性、喜怒哀乐,与人类模式相似,能为人占算的,也能为狗占算。”他又补白:“安安受主人灵气所沾,又懂人性,准确度更高,达99%,那1%,亦只因八字一两秒的差异吧。”

“快说快说。”

“唔——”崔峰煞有介事:“安安面相属水型,即富贵之相,双眼微凸,相当有干劲,但鼻子柔软色鲜,得主人宠爱,是知己之象。配合耳相,灵巧而娇嗲,孩子气……但牠有时很倔强——”

“对呀,吃过日本雪花牛肉汉堡后,其它的碰都不碰,饿个半死不肯吃次货。灵芝虫草乌鸡汤,若非头啖汤,翻热后牠也嗅得出,这宝贝!倔强起来气死人!”

又爱抚之:

“冬天暖窝定要羽绒,否则爬到我床上不肯走。没辙!”

崔峰心里有数。

史太太道:

“我待安安比干儿子更甚——不知安安日后是否得子女承欢膝下,晨昏定省?纵有数不尽财富,带不走,到头来只希望我爱的能永享。可惜是一头狗。不知我去后,监护者如何侍候?”

崔峰把一堆破旧但珍之重之的古册翻了又翻,把掌相图三世书一再推敲,用心良苦。

他脸色凝重:

“安安不错是富贵之命——可牠有大劫,若不化解,永堕无边苦海。”

“什么?”史太太大吃一惊。

“史太太,”崔峰道:“你我老相识,你又抱牠找上我,冥冥中自有天意,是我们结缘之日。这样吧,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也顺应为你和安安豁命了。”

崔峰承诺对她爱犬好好孝敬,锦衣玉食嘘寒问暖一一不缺,直至百年归老。且他是玄学家,老本行,为牠立灵位、做法事超度、三牲果品一级狗粮致祭,逢年节上香诵经……一如牠的干儿子。

“我还会自昆仑山请来高人,为你俩做法事,他生轮回,再续母子情缘。总之,你得享超度,牠将来亦得享相等待遇。这是干儿子的责任。”

当下他还和安安亲热合照,永留纪念。笑得很甜。

史太太十分放心。

——崔峰赢得她第三份,也是最后一份遗嘱。改了又改,写了又写,还是这个可以托付。

遗嘱如誓盟,最重要的在最后。之前,一切如烟如雾如镜花水月。

一张,就够了!

崔峰以安安干儿子的特殊身份,宣读史太太生前“last will”。她表明:

“我在完全清醒、自主、经过深思熟虑,并无受外力、人事、药物影响,并无被迫,亦非交换条件。这是我最后遗嘱,谨此撤销以前订立的任何遗嘱……”

安安继承史太太的遗产。安安的干儿子,即玄学家崔峰,将继承他干妈安安的遗产。

——慢着,“干妈”?

“对,干妈,怎么了?”

大家傻了:

“安安是母的?但这头是公的!”

崔峰向门外招手,进来一名兽医、一名鉴证专家、一名律师。

“我特地带同各方面专家前来作证。”

果然有备而来,吃定这大茶饭。

他们先哄好那被移花接木的小狗——不管牠是乐乐还是安安,已被此阵势唬得不吭一声。杨吉蒂脸色发青不肯放手,但敌不过对方强势的现实。

崔峰笑道:

“一切依法进行,不会有丝毫差错,来的都是权威专业人士,各位放心。”

各人开始检验体形、毛色、牙齿、四肢五官……与照片对比——但性别与病历表不符。还有,最奇怪的,通不过机器测定。

“为了万无一失方便验证,史太太生前为安安植入芯片,上有密码,写明在遗嘱中的备注栏,只有她与我知道:‘WS135A992T’。”

真是老谋深算。

这关肯定过不了。

“无讯号。”专家望向崔峰:“根本无芯片。”

“怎可能?”

“有两个可能:(一)芯片被取消或取出;(二)这小狗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小狗乐乐被扔过一旁。一度如珠如宝,有人要娶要嫁,实时打入冷宫,无人理会。

“安安在哪里?”崔峰气急败坏:“真正的安安在哪里?”

作为一名孝子,老人痴呆症的母亲迷路了,失踪了,他当然伤心发狂,五雷轰顶。作为本城最富裕最尊贵的遗产承受者的干儿子,比失去他娘亲更痛不欲生,急得直跳脚。

再没有人关注冒牌小狗了。

再没有人继承这笔巨额遗产了。

再没有人得逞,再没有人暴富。见财也化水。

安安在哪里?

——杨吉蒂为了以乐乐取代安安,不留破绽,斩草除根。

她夤夜把安安带到城北荒郊,放逐野外。

当她打开车门,把安安一脚踹下车时,还会心一笑:

“再见了,亿万富狗,好好自生自灭吧。今后谁也找不到你了。”

雨开始下。好呀,冷死饿死还不留后患。

回程时她亢奋地想到明日闹场,再进行婚礼,一切天衣无缝,天从人愿……

在茫茫荒野,湿冷的丛林,世上最矜贵的小狗“安安”,主人心头一块肉,吃尽珍馐享尽繁华,还“腰缠万贯”——此刻奄奄一息,不安不乐,不生不死,果真应了大劫,苦海无边。

牠逾越了狗的本份,付出代价。

那么人呢?

白坚尼、刘威廉、杨吉蒂、崔峰……这群天下间聪明睿智,机关算尽的专业人士,因一个“贪”字,无情无爱无义,甚至无耻,到头来亦一场春梦,两手空空,无功而退。

一个苍白的婚礼。

三份永不成立的遗嘱。

转自香港《壹周刊》(2007.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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