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什么地方过中国旧历年都一样。爆竹、春联、年糕是象征新年的东西;既是象征,看不到真的爆竹,真的春联,真的年糕,心里还是可以想到这些东西,引起象征的作用和效果。住在外国的中国人过旧历年可能看不到这些东西,可是心里仍然会惦念这些东西。说文化,这就是了。
法国人类学家ClaudeLevi-Strauss说,一种文化越是少跟别种文化交流接触,就越是可以避免互相腐蚀,两败俱伤;可是,一种文化不跟别种文化交流接触,又不能兼收别种文化丰富的内涵和深远的意义。这是困境,没法两全。于是,SusanSontag在评介利维史特劳斯的专文里说,认真探讨人类文化的人,实在摆脱不了"流离失所"(homelessness)之感,既领会到历史的无情演变,求生求知之余,必有迷惑之苦(intellectual vertigo),进而用种种方法开脱自己,肯定自己的名分(identity)。中国旧读书人看穿世态,寄情山水,纵情诗酒,所求无非安分安心;时代翻新,陌生的曙光破窗骚扰文化的旧梦,逢年逢节,当然倍觉不忍甩掉古老的习俗。道理就是这样,中国人外国人都相同。难怪狄更斯的圣诞故事每年圣诞节又说又演又读,老不腻味;外国人何尝容易摆脱传统的圣诞精神?
文化多多少少要靠这样的精神去延续。八九十年来,欧洲思想界某些学派标榜切断过去、脱离传统。"现代"一词,说明时代已经跟历史无关;现代建筑、现代音乐、现代哲学。现代科学,都以自立门户为宗旨,甚至硬说"现代"断非"古典"的相反词。其实,这正是《世纪末维也纳》作者所说"自由主义危机"现象;弗洛伊德的学说最终还是进到西方传统学术的堂奥里,跟整个文化史连了起来。黑格尔说得比较有道理:只有吸取民族历史,才能归入"大我"(we),成全"小我"(I),自立成人。
至于不同文化的交流接触,只要保留各自的传统意识。传统精神,想来也不会腐化到哪里去,这些意识,这些精神,当然不一定是指洋洋大观的道统思想、经典著作。中国新年里的一串爆竹,一对春联,一块年糕,都会撩起这点意识,这点精神。几年前旧历年在伦敦一家图书馆里读《燕京岁时记》的感受至今不能淡忘:虽说有"流离失所"之痛,却也从字里行间找到寄托,找到"名分"。到底那天正是旧历元旦!
"元旦,应酬作苦。且问岁渐深,韶光渐短,添得一番甲子,增得一番感慨。庄子曰:大块劳我以生。此之谓乎!吾所取者:淑气临门,和风拂面;东郊农事,举趾有期;江梅堤柳,装点春工;晴雪条风,消融腊气。山居之士,负宣而坐,顿觉化日舒长,为人生一快耳。"
到了这样的心境,爆竹、春联、年糕有没有自然都没关系了。虽然"阅岁渐深","感慨"不少,又领会过"应酬作苦",可是并不想切断过去,脱离传统,反对新年;反而得了元旦的一线消息,满怀千年文化中冷静聪明的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