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无数次地幻想,有一天可以做个闲人,背着行囊,小舟江湖去。在某个微风细雨之时,踏着苍苔绿藓,穿过烟岚雾霭,去寻访终南山里的隐士高人。在那云崖之巅,青松之下,有一间简约的木屋,住着一个白发老翁,早已忘记岁岁年年。
后来真的走出去了,一路风尘跋涉,投宿过许多不知名的驿站,看过许多不曾遇见的风景,邂逅许多匆匆来去的路人。才知道,山河大地,是如何也无法抵达的终点。倘若你自持一颗辽阔的心,纵是幽居深谷,亦可知尘世风云变幻,沧海浮沉。更多时候,我只是守着一扇小窗,看院外云飞日落,春聚秋散。
儿时居住乡村,对青松的记忆,并不陌生。松是隐者,唯有在山林深处,方能看到其浓荫苍翠,巍然挺拔的身影。那时的我,常与同伴行经数十里小路,去山高云深处,捡拾松针和松果。人烟罕至之地,青松临云傲岸,经岁月敲打,满地厚厚松针,任由拾取。群山绵延,烟霞胜景,是大自然给天下苍生美好的馈赠。
想起陆放翁词中一句:“镜湖原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予。”山水草木亦是如此,放逐于苍茫天地,无人约管,无需钱财,便可以尽情观赏。而我们总是太过执著繁华,将原本闲逸的生活经营惨淡,竟不如一株松,那般逍遥淡然。
行走山间,看青松屹立云端,苍劲雄健,姿态纵横,风清骨峻。有些松,寄身崖畔,晏然自处,遁迹白云;有些松,立影重岩,铁骨丹心,孤傲卓绝;还有些松,静卧山林,亭亭迥出,只待凌云。
而我却隐没在烟霭云深处,似飘忽的隐者,问道的仙人。犹记唐代诗人贾岛的《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短短几字,落笔简洁,清丽白描,意境悠远。苍松的风骨,白云的飘逸,将这位山间采药的高人,衬托得愈加道骨仙风。
我只是个捡拾松针的女子,与深山隐者,亦无缘得见,却和青松,有过无数次的交集。每次入山,总被荆棘划伤,或被虫蚁咬噬,却并不因此而却步。但从那时,我对世间万物,有了莫名的情感,开始敬畏和珍爱着每一个生命。记忆中,那株松,明明离得很近,却总是隔着一段云烟的距离。
捡回的松针松果,用来取火,煮一桌粗茶淡饭。乡村黄昏,几户人家,黛瓦上青烟缕缕,衬着斜阳,美到无言。松香弥漫了整座乡间,那些荷锄归来的农夫,放牧返回的童子,寻着香味匆匆到家。煤油灯下,几碟小菜,一壶老酒,过着朴素的流年。
松针煮茗,松花酿酒,松果入药,算是人间风雅之事。而我与松,多数只在书卷里重逢,或短暂邂逅于城市某座山林,又各自相忘。亦曾慕名去寻访庐山的云松,黄山的雪松,那些穿着青衫、披着白衣的隐士,附于苍岩峭壁之上,傲岸英姿,似要穿越迷岚,青云直上。
那些名山胜地的松,经过历代帝王将相,文人雅客的追慕观赏,早已成为一道瑰丽旷世的风景。它坚韧品质,高洁风骨,凌云之志,不为任何人更改。它远离繁喧,隐于山林,洞明世事,又不为红尘所牵。
大千世界,众生芸芸。古往今来,松被诗人赋予了不同的人格和气度。有幽居山林的隐者,有期盼赏识的墨客,还有禅心云水的僧人。这些青松,因了他们的笔墨,有了生命和灵魂。与我年少时所见的松,少了平淡与朴实,多了典雅和内蕴。
南朝齐诗人范云有诗咏寒松,“修条拂层汉,密叶障天浔。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他的松,傲雪独立,依旧稳若磐石,青翠挺拔。虽处红尘,然一袭白衣,雪枝傲展,落落风采,令人神往。
“南轩有孤松,柯叶自绵幂。清风无闲时,潇洒终日夕。阴生古苔绿,色染秋烟碧。何当凌云霄,直上数千尺。”唐人李白的松,却孤独地长在南轩,一处生满苔藓的角落,不为人知。他本潇洒之人,乘一叶扁舟,仗剑江湖,飞扬跋扈。奈何一入长安,竟在皇城灯火中,迷失当年。他满怀抱负,希望若青松那般抵触云霄,一展才华。但终究还是醉倒在阑珊古道,梦碎长安。
“高松出众木,伴我向天涯。客散初晴后,僧来不语时。有风传雅韵,无雪试幽姿。上药终相待,他年访伏龟。”同为唐朝客,李商隐的松,却多了几分风流雅韵,悠悠禅意。他没有太多远大的志向,只放下迢遥仕途,暂忘悱恻爱情,在松风下,与高僧相邀。他亦心有所愿,只望青松能生成上药伏龟,为人赏识。
巍巍青松,在王维诗意的笔下,亦多了几分淡逸出尘,柔情婉转。“青青山上松,数里不见今更逢。不见君,心相忆。此心向君君应识。为君颜色高且闲,亭亭迥出浮云间。”松有如他的故人,不见时相思相忆,重逢时,则相知相许。王维的心,若青松一般闲雅清淡,功名于他,不过是一件华丽的外衣,不要也罢。
白居易爱松种松,有诗云:“爱君抱晚节,怜君含直文。欲得朝朝见,阶前故种君。知君死则已,不死会凌云。”他为与青松朝暮相见,于庭畔阶前栽松。并对这数寸之枝,寄寓期望,倘若青松存活不死,定会傲世凌云。白居易暮年之时,做了醉吟先生,忘记名姓,不问过往。每日喝酒吟诗,青松做伴,白云是家。
人间有味是清欢,倘若对这浮世烟火无法妥协,莫如趁早放下。须知千秋功业,一生繁华,终将付与苍烟夕照。你耗费光阴去追寻生命的谜底,到最后,未必是你想要得到的结局。
多想再去深山老林捡拾一次松针,和崖畔的青松,坐看云起。多想做一个无为的闲人,煮一壶松针茶,酿一坛松花酒,冷暖自尝。不为信仰,哪怕有一天,老死在江南某个古旧的屋檐下,亦是造化,亦为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