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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兰大师

发布时间:2022-11-14 12:1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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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大师来了。

媒体上说,兰大师这次来,是要收济州京剧当家花旦樊冰冰为徒。收徒仪式结束之后,兰大师没在京剧停留,很快就来到济大,然后由乔木先生陪同,到何为先生遗像前敬了三炷香。

中午,乔木先生在镜湖宾馆设宴,请兰大师吃饭。席间谈到去世的双林院士和何为先生,兰大师顿时泪水涟涟。有一句话,兰大师说得至为动情:“两位走了,再也听不到我的戏了。您说,您说,我唱着还有什么劲啊?不唱了。”说完,伏到乔木先生肩头,痛哭失声。虽然乔木先生说过,兰大师的眼泪就像小孩子的尿,总是说来就来,但此时此刻,乔木先生也忍不住双眼噙泪。

有一道菜是兰大师自己点的:酸萝卜老鸭汤。兰大师说:“有一次我来济大,姚鼐先生请我喝了酸萝卜老鸭汤,好喝极了,开胃。我回去就对老双说,下次你去济州,一定要喝。”满满一桌菜,兰大师几乎没怎么动,只喝了两碗老鸭汤。兰大师说,那第二碗汤,算是他替双林院士喝的。

乔木先生问:“梅菊兄接下来如何安排?”

兰大师说:“下午,就不劳乔木兄了。有几句话,我还得交代徒儿。”

乔木先生问:“我听人说,你这次来,还要给栾庭玉母亲祝寿?”

兰大师说:“刚好碰上。他们请不动你,只好请我去。”

乔木先生说:“梅菊兄也要唱上两句?你要唱,我就去。”

兰大师说:“别去!你做寿的时候,我专门唱给你听。”

乔木先生说:“姚鼐先生知道了,可是要吃醋的。”

兰大师说:“好好好!他做寿,我也来,总行了吧?”

陪他们吃饭的,还有应物兄的博士孟昭华。兰大师就是孟昭华开车送来的。这倒不是应物兄的安排。孟昭华现在应聘到了济民中医院,负责中医院的广告策划。栾温氏的八十大寿,就是济民中医院办的。中医院院长王中民是栾温氏的干儿子。干儿子也是儿子。儿子为母亲做寿,当然是应该的。

孟昭华这天开的是王院长的加长林肯。

下午四点钟左右,应物兄也赶到了王中民院长的别墅。它与季宗慈的别墅,同属于一个小区,但面积要大很多。董松龄和吴镇也来了,还比他先到。窦思齐也在。窦思齐正和董松龄讨论减肥问题。董松龄拍着肚子说,吃得很少,为什么还会发胖呢?还查出了一个脂肪肝。窦思齐的解释别具新意。他说,因为我们小时候都挨过饿嘛,现在虽然不饿了,脑子已经忘了,可是各个脏器都还记得呢,记得还很牢。比如你的肝,它会自作主张地把营养都收藏起来,就像松鼠藏东西似,时刻准备着过冬呢,时间长了,血脂就稠了,脂肪肝就来了。

吴镇说:“这就叫积淀。”

窦思齐说:“下辈人,那肝啊,血管啊,就不会再自说自话,替人做主了。”

吴镇说:“我儿子,二十岁不到,就已经是脂肪肝了。”

窦思齐说:“那就再下一辈。”

大厅的装修风格是中西合璧式的,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墙上虽然悬挂着一幅幅中国山水画,但最大的那幅山水画下面却装着一个壁炉,眼下里面正是炉火熊熊。不过,那些通红的木炭以及微蓝的火焰其实都是灯具:有炉火的形状,有炉火的噼啪声,却没有炉火的热度。有个穿着灰襻扣袍子的老头,走进了大厅,这老头是拉二胡的。据栾庭玉说,他曾想把这个老头和他母亲撮合到一起。有一次,栾温氏说,以前跟那个“老不死的”在一起,天天吵架,可那个“老不死的”一死,连个吵架的人也没有了。听上去,她好像很怀念那种吵架的日子。栾庭玉就说:“那就给您找个吵架的人?”栾温氏听明白了,立即给了他一拐杖。

在这个老头指挥下,这里很快就成了一个小小的戏园子:椅子呈弧形摆放在一个木台子前面,前排正当中的位置自然属于栾温氏,那里摆的是一把老式的太师椅,靠背上有蝙蝠的图案,有寿桃的图案,还有变形的如意,取的是“福寿如意”的意思。

这时候,礼仪小姐把铁梳子领进来了。

铁梳子跟他们打了招呼,说:“我跟老寿星说过话了,我还有事,先走了。做好的套五宝我已经送来了。厨师就留在这,听候使唤。”又说,“窦大夫,你全权代表我,待会记着给兰大师献花。”

窦思齐用埋怨的口气对铁梳子说:“跟你说别来了,你还非要跑一趟。”

他和窦思齐出来送铁梳子的时候,孟昭华走了过来。

孟昭华说:“您是不是还生我的气?”

他说:“当初确实生你的气。培养一个博士容易吗?没想到,你不去做研究,不去教书,却来给一个卖狗皮膏的人写讲话稿。不过,我已经想开了。”

孟昭华说:“您不是说过,自古医儒不分家嘛。”

他说:“只要你满意就行。你忙你的去吧。”

这个院子很大,几乎像个小型的高尔夫球场,设置了路灯和路牌。路牌很有意思,有忠孝东路,还有忠孝西路。通往别墅正门的那条路叫罗马路,但当罗马路穿过别墅,从屁股后面出去的时候,它的名称又变了,变成了旧金山路。院子里有小桥流水,有水榭亭台。天气晴暖的日子,可以看到水中的乌龟,其中绝大多数是中华龟。不是你要看到乌龟,而是那些乌龟一定要闯入你的眼帘。那些乌龟都是王院长费了大功夫才搞到的,据说有的来自寺庙,有的来自道观,还有一只来自山东曲阜的洙水河。那些龟看上去都很有些年头了,龟甲很大。如果把那些龟甲收集起来,将传留至今的甲骨文全都Copy上去,似乎也绰绰有余。一般的乌龟叫起来声音是咝咝的,它们呢,却是叫声粗嘎,都有点像鹅了。

孟昭华走后,窦思齐说:“你这个学生,是个人才啊。”

他问:“如何见得?”

窦思齐说,他曾在这里住过几晚,为的是与王院长配合,中西医兼治,治疗省里的一个重要人物。有一天晚上,听见外面的声音,听起来很瘆人,扑扑通通的,就像有人翻墙进来了。由于这里发生过盗窃杀人案,所以他不能不有所防备。正想打电话报呢,突然听到有人说话,原来是孟昭华带人来录像了。录什么呢,录的就是乌龟交配的情景。一有四只乌龟在交配。它们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了。因为夜深人静,所以听上去都有些四海翻腾云水怒的气势。在强光照耀下,他发现乌龟的生殖器竟然那么大,“如椽巨笔”用到这里是合适的。那支“如椽巨笔”正在龟甲上泼墨挥毫。摄制组的一个小伙子问孟昭华,乌龟不交配的时候,也会勃起吗?孟昭华说,当然会了,有时候你它的龟甲,它就硬了。防御敌人的时候它硬,着急的时候它也硬。闲着没事,它也会硬一个玩玩。摄制组的小伙又问,灯光照着,它们也不受影响吗?孟昭华说,它们那是把那灯光当成月光了,把人影当成树影了。而远处的树影,它们却当成了神女峰,所谓神女雾掩,巫峡云遮。还有比这更好的交配环境吗?江水浩瀚,星沉平野,日月出入其中,隔岸但见山影。而我们说话的声音呢,在它们听来就像大淘沙,石崩岸裂,刚好为它们的交配助兴。当然,它们交配也不全是为了自己快乐,也是为了传宗接代。这是天给了它们这个命。

窦思齐说:“你这个学生,出口成章。”

可惜啊,好钢没有用到刀刃上。他听见自己说。

窦思齐说:“龙生九子,各不相同。那个卡尔文也是你的学生吧?”

这一下他知道窦思齐为什么要陪他散步了。原来是要打听卡尔文的。自从卡尔文在济山上被察带走之后,他再没有见过卡尔文。关于卡尔文的消息,他都是听费鸣说的。费鸣说,有多名女因为卡尔文被查出了艾滋病。卡尔文更是被查出来,已经是艾滋病四期患者,差不多已经病入膏肓了。方让他交代出了与他发生过关系的女名单的第二天,就买了一张机票,把他遣送回了坦桑尼亚。费鸣说:“真是他的杂种!”

他对窦思齐说:“他只是旁听过我的课而已。”

窦思齐说:“你肯定知道,他又从坦桑尼亚溜回了美国。如果你能联系上他,一定让他闭嘴。他在美国恶毒攻击中国,是可忍孰不可忍!”

有一句话他很想问,但不知道如何开口:铁梳子是否也传上了艾滋病?窦思齐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即说道:“外面有传言说,铁总与卡尔文有什么关系。胡扯,全是胡扯。我以人格担保,他们没有那种关系。铁总怎么能看上他呢?没错,铁总确实叫他卡卡。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铁总还叫我齐齐呢。”

孟昭华过来说,兰大师到了,庭玉省长也到了。

当孟昭华带他走进王院长的客厅,兰大师正在讲酸萝卜老鸭汤。与中午的说法不同,鸭子在此又有了新的含义,成了能否成为京剧大师的标志。兰大师说,京剧大师都和鸭子有着不解之缘。梅兰芳、俞振飞、马连良都喜欢吃鸭子。梅兰芳喜欢吃北京全聚德的烤鸭,俞振飞喜欢吃上海燕云楼的烤鸭,而马连良则是自己做鸭子,菜名就叫马连良鸭子。马连良鸭子好吃哎,皮酥肉烂,香味透骨。蘸着小料,就着荷叶饼,好哎。用济州话讲,就是两个字:得劲!

兰大师对侍立在旁边的樊冰冰说:“所以,你也得吃鸭子。”

樊冰冰说:“弟子听您的,以后多吃鸭子。”

兰大师接下来又提到,不久前他去了江苏。那边有个剧正在排练《西厢记》,邀请他当顾问。他可不像某些人,说是当顾问,其实不顾不问,只知道伸手要钱。他呢,是又顾又问,忙得来,像个陀螺。他提到了《西厢记》里红的一段唱词,说,虽然鸭子人人吃,可是在中国经典戏曲里,鸭子却很少出现,红这段唱词里出现的鸭子,算是少有的一次:

嫩绿池塘藏睡鸭

淡黄杨柳待栖鸦

仔细着夜凉苔径滑

绣鞋儿踩坏了牡丹芽

兰大师竖起食指,问:“听清楚了?出现了几只鸭?”

樊冰冰说:“两个。”

兰大师浅浅一笑,说:“No也!No也!第一句说的是水鸭,第二句说的是乌鸦。此鸭非彼鸦也。记住了?”

樊冰冰说:“恩师,记住了。”

兰大师又对栾庭玉说:“这《西厢记》,昆曲是一个味,京剧是一个味。一个是糯米年糕,一个是小米黄金糕。北方人还是喜欢吃黄金糕。若是用京剧来演,不叫座,就取我项上人——头——”兰大师的话形如京剧道白,又拱手对栾庭玉说,“还请栾大人多多支持我们的国粹啊。”

栾庭玉说:“兰大师这是批评我,对国粹关心不够啊。”

樊冰冰立即摇着兰大师的胳膊,说:“恩师,栾省长很关心国粹的。”

兰大师说:“你看这小妮子,多么知道替父母官说话。”又对樊冰冰说,“那你以后可得好好学,好好练,不能给父母官丢脸。”

樊冰冰拼命点头:“嗯、嗯、嗯。”

这天的礼仪小姐,都是济民中医院的护士客串的。她们穿着旗袍,脖子上系着红丝巾,不管是走还是站,都保持着一个姿势:左手捏着右手,手放在肚脐位置。这会,两个礼仪小姐走过来,对栾庭玉说:“首长,老寿星问,什么时候开始?”

栾庭玉说:“别问我,问老寿星的干儿子。我忙昏头了,今天才想起来是我们家老太太的生日。都是王院长办的,我事先一点不知道。王院长呢?怎么没有看到他?院长夫人怎么也没见到?”

礼仪小姐说:“院长夫人在老寿星身边侍候着呢。”

栾庭玉又问:“中民呢?王院长呢?”

礼仪小姐看着孟昭华。孟昭华犹豫了一下,说:“听院长夫人说,王院长昨天去了北京,按说中午就该赶回来的,可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刚才打电话问了他的助理。他的助理说,王院长是故意不来的。王院长说,一切都由夫人持。王院长也说了,他虽是悬壶济世,但在有些人眼里,还是个商人。他要露面的话,担心外面有人议论。他本人倒无所谓,只是担心对您不好。”

栾庭玉说:“中民是个细心人啊。”

礼仪小姐说:“老寿星说,早该开始了。”

栾庭玉说:“这个老太太啊,一辈子都是急脾气。”

兰大师抓紧时间对樊冰冰说:“我给老寿星备下的宝贝呢?”

樊冰冰赶紧将一个烟盒大小的布包送到兰大师手上。兰大师说:“隔着布袋买猫,猜猜是个什么猫?”当然没人猜得出来。兰大师对樊冰冰说:“你猜。”

樊冰冰说:“恩师,我可猜不出来。”

兰大师说:“这是赵皇帝送给佘太君的那个玉牌。我从北京带来,送给老寿星的。”说着,就像给小孩子脱子似的,一点点把那个布包从玉牌上脱了下来。玉牌是黄的,上面刻有字,一笔一画里都有些黑泥似的东西。兰大师似乎要咬它一下,但牙齿并没有挨着那玉牌。他把那玉牌交给了栾庭玉:“替老寿星收了。”

栾庭玉往后躲了一下,说:“玉牌?真是皇帝老儿送的?”

兰大师说:“送您真的,您也不敢要。是清人仿制的。”

栾庭玉这才接住了:“兰大师对我太好了,怕我犯错误。”

兰大师笑了,说:“栾大人,您的手一,假的也成真的了。当年乾隆爷啊,那些贵妃啊,手里的宝贝也并不都是真的,可您猜怎么着?那些假玩意儿,如今个顶个都成真宝贝了。”

栾庭玉把它交给了身后的礼仪小姐。

这天,董松龄带来的是一幅书法作品。董松龄说,这是他在日本讲学时,一个日本汉学家送给他的。董松龄的话,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两周前,也就是卡尔文从济山上被带走后的第二天,董松龄打来电话,说,有个日本朋友来济大讲学,这个朋友很喜欢书法,想见乔木先生一面,不知乔木先生哪天方便待客。现在看来,那幅字或许就是那个日本朋友用乔木先生的纸和笔写下的:

芝兰玉树

植于阶庭

柱上曲木

结以相承

应物兄后来知道,同样的容,日本朋友写了多幅。当然不是专门为栾庭玉的母亲写的。它其实是写给太和研究院的。写得不能算好,也不能算不好。一笔一画,一撇一捺,都有板有眼,有童趣,像童体字。

栾庭玉说:“龟年兄,让你费心了。替我谢谢那位日本朋友。”

应物兄这天来,没带礼物。看到人们纷纷献礼,不免有些困窘。这会儿,听了栾庭玉的话,他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把自己从那种困窘中解脱出来了。他对栾庭玉说:“这幅字,用作寿礼,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栾庭玉本来要把它卷起来,这会儿又把它摊开了。

吴镇说:“我看出来了,这里面有个‘庭’字,也有个‘玉’字。”

应物兄说:“还有个‘栾’字。也真是巧了,这幅字若讲给老寿星听,老寿星定会很高兴的。‘柱上曲木,结以相承’,说的就是‘栾’字。盖房子要有立木,要有横梁,把立木和横梁连接起来的那块曲木,就叫‘栾’。房子结实不结实,跟它关系甚巨。世人都拿‘栋梁’来比喻人才,但若没有那块曲木,再结实的栋梁也没用。”

栾庭玉说:“长学问了。姓‘栾’姓了几十年,竟不知‘栾’字还有这么多讲究。意好!字也好!并且来说,有些字画我转手就送给了朋友。但这幅字,我要当成传家宝,代代相传。”

这边还说着话,那边已经拉响了京胡。

这天,最先出场的就是樊冰冰。虽然她没穿戏装,但仅凭手势、眼神和体态的变化,仍然可以表现出那个神韵。她唱的是《霸王别姬》那个著名唱段: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

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

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

猛抬头见碧落月清明

适听得众兵丁闲散议论

口声声露出了离散之情

……

众叛亲离,四面楚歌,虞姬拔刀自刎于垓下,是谓霸王别姬。那个抹脖子的动作优雅极了。应物兄想,幸亏乔姗姗不在这里,她若在肯定会提出异议:哪里是霸王别虞姬,分明是虞姬别霸王。是啊,在任何情况下,她都愿意较这个真。在她那里,女是不存在被动语态的。如果你对她说:“请给我打电话。”她肯定会说:“不,你给我打电话。”哦,打电话与接电话的动作,在她那里也有公母之分。

兰大师对栾庭玉说:“这小妮子,底子不错。这中国几千年的好东西啊,都保存在戏曲里面。一招一式,一唱一叹,一声笑两行泪,都讲究着呢。”

随后出场的,是市京剧的三个小演员,她们表演的是翎子功。

她们身高还没有翎子长。从扮相看,一个演的是吕布,一个演的是孙悟空,一个演的是白骨。演吕布的那个小演员稍高一点,她在伴奏声中疾步扬鞭上场,右手举起鞭子,左手勒住缰绳,头上的双翎如杨柳舞于狂风,但她那张小脸却是骄矜的,表现的正是吕布骑在赤兔马上摇头晃脑的得意。随后,她绕到蹦蹦跳跳的白骨旁边,用翎子在白骨脖子上抹了一下,又把翎尖弯到自己鼻子下面闻了闻。这时候,孙悟空跑上前来,朝着白骨就是一棒,然后又弯过翎尖,用翎尖挠起痒来。众人不由得拍手叫好。掌声中,孙悟空跑下台来,变戏法似的从身上出一个蟠桃,跪献给了栾温氏。栾温氏拿着那蟠桃,在孩子头上敲了一下。众人再次拍手叫好。

豆花是在翎子功表演之后出场的。

因为唐风说过,栾庭玉夫人又怀上了,连栾庭玉自己都说“已经取得了阶段成果”,所以应物兄的目光忍不住落到了她的小腹位置。好像变化不大。现在他可以肯定的是,她不会唱,压根儿不会唱。虽然她这里拜师,那里拜师,但连皮也没有学到。当然了,如果考虑到她到处拜师,只是为了博得栾温氏的欢心,那么从孝心角度考虑,你还必须对她表示敬意。

她唱的不是京戏,而是豫剧。

这当然也是为博得老太太喜欢。老太太最喜欢听的就是豫剧。

全场最为难的人就是那个老琴师。他还在调试琴弦呢,她就已经亮开了嗓门。老头脸一紧,迎头赶上了。刚才,老头在伴奏的时候,眼睛是半闭着的,现在却是双眼圆睁,紧紧盯着豆花的嘴巴。豆花唱的是《花木兰》的著名唱段《谁说女子不如男》:

刘大哥说话理太偏

谁说女子享清闲

男子打仗到边关

女人纺织在家园

白天去种地

夜晚来纺棉

……

她唱完之后,人们竟然忘记了鼓掌,直到大师叫了好,人们才想起来应该报以掌声。掌声过后,兰大师对栾庭玉说:“夫人的发展空间很大啊。”豆花刚走出台子,转眼间又回来了。倒不是为了谢幕,而是因为栾温氏已经走出来了,她得赶紧上去搀扶婆婆。栾温氏拄着一根拐杖,还带着一个道具,那是一个用黄绸子包裹的纸盒子,代表着帅印。此外还有一个道具,出乎意料,那个道具就是金彧。金彧现在扮演的是丫鬟,当然应该算作一个道具。她搀着栾温氏另一条胳膊。哦,老太太的嗓子,已经不能用糠心萝卜来形容了,只能用萝卜干来形容了。她唱的是豫剧《穆桂英挂帅》选段。她那身行头是穆桂英的祖母佘太君的,包括与行头相配的拐杖和丫鬟,但一开口,唱的却是穆桂英: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

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

敌血飞溅石榴裙

有生之日责当尽

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论

我一剑能挡百万的兵

我不挂帅谁挂帅

我不领兵叫谁领兵

叫侍儿快与我把戎装端整

抱帅印到校场指挥三军

豆花躬下身来,将栾温氏的衣襟整理了一下,然后迈着小碎步围绕着栾温氏转了一圈。肯定是事先商量好的,兰大师要现场辅导一下。据说,王中民后来交代,那个辅导费是十万元人民币。此时,只见兰大师走上台子,双手合十,向老太太表达着敬意。他还把嘴巴凑向栾温氏,说:“唱得比我好!”好像担心栾温氏耳聋,他的嗓门提得很高,吓得栾温氏侧身躲了一下。其实,严格地说来,他并没有指导栾温氏,他指导的是豆花。他捏住豆花的手,指导她怎么围绕着老太太转圈。他把豆花的一只手弯到前,胳膊肘抬平,又让她另一条胳膊平伸出去,然后推了她一把,让她转圈。在他的辅导下,豆花转圈的动作活像是公鸡支棱着翅膀围绕着母鸡飞奔。兰大师自己率先鼓起了掌,并且连声说道:“好,好,好!”大师还示意众人,掌声应该更响一点,并且问他们:“你们说,好不好欸?”

大家的喊声整齐划一:“好!好!好!”

然后,他又指导金彧,只有一句话:“下巴尖要收,不要抬起来。”

金彧收了一下,兰大师说:“好!收得多了,再稍抬一点。好!”

然后,兰大师搀着老太太退场了。

因为兰大师还要赶飞机,所以老太太退场之后,栾庭玉陪着兰大师直接去了餐厅。“应物兄同志,你也过来。”兰大师说。到了餐厅,发现桌子上已经摆上了一碗粥,还有几样小菜。兰大师说,他晚上只喝粥。这天,他喝的是用乌鸡汤熬出来的粥。兰大师用勺子舀着粥,慢悠悠地说,他率去美国演出时,程济世先生曾到现场观看。

“中午我没讲,怕老乔生气。”兰大师说。

“不,不会的。他们现在挺好的。”他赶紧解释。

“那就好。”兰大师说,“程先生给我题了五个字。”

“哦,是吗?哪五个字?”

兰大师想了一会,好像没能想起来。兰大师是这么说的:“别人说你好,你不要放在心上。说你不好,你要记着,好好改进。”

说着,兰大师用巾沾了沾嘴,掏出手机,让栾庭玉和他看手机里的照片:果然是兰大师与程济世先生的合影。兰大师当时演的是《贵妃醉酒》。照片应该是在后台照的,兰大师还没有卸装,其扮相实在是太美了,都近妖了。兰大师把手机收了起来,换了另一条巾擦了擦手,又喝了几口粥。

兰大师说:“程先生说了,太和挂牌的时候,要我来一趟。”

应物兄还没说话,栾庭玉就说:“到时候,我亲自去北京请您。”

兰大师说:“到时候,只要我还能动弹,我一定来。”

接下来,兰大师问到一个人:“程先生说,有个叫灯儿的,是个二胡大师,可惜死得太早了。如果不死,让她给你伴奏,那才是珠联璧合。我想问一下,灯儿是谁?我没听说过这个人。你们帮我打听一下,她的弟子是谁。到时候,就让她的弟子来给我伴奏。”

他正想着如何回答,栾庭玉说:“济州确有几个琴师,都是灯儿的弟子。到时候,我们优中选优,先带给大师看看,能不能用。”

这当然就是哄兰大师高兴了。

这天,由孟昭华开车,应物兄和栾庭玉亲自送兰大师去了机场。樊冰冰自己开车在后面跟着。应物兄后来知道,后面跟着的可不仅是樊冰冰的车。还有中纪委进驻济州的专案组的车,挂的是济州牌照。他们当然是担心栾庭玉跑掉。栾庭玉和兰大师寒暄的时候,应物兄在手机上搜到了兰大师在美国演出的相关报道。演出地点是纽约大学史克博拉艺术中心,兰大师当时演出的是《贵妃醉酒》《霸王别姬》片断。程济世先生确实曾到现场观看,并对这位兰梅菊大为赞赏,并题写了五个字:翩然云间鹤。

他疑心这是程先生对兰大师的讽刺。“翩然云间鹤”一语,出自清代戏剧家蒋士铨的杂剧《临川梦》:

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

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虚声尽力夸。

獭祭诗书充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

翩然一只云间鹤,飞来飞去宰相衙。

本来是讽刺那些装模作样的伪隐士的。

当然了,他对他的怀疑也有怀疑:兰大师无论如何是跟“隐士”不沾边的,既非“隐士”,也非“伪隐士”。程先生称兰大师为“云间鹤”,有可能真的是在表达自己的直观感受。也就是说,在程先生眼里,兰大师就是一只热心于传播中国传统戏曲文化的仙鹤。

从机场回来的路上,栾庭玉问他:“听说乔总又去了美国?哪天回来?”

他知道他问的是乔姗姗。乔姗姗如今已是GC集在济州的总负责人。这个消息,他还是听巫桃说的。当他打电话向陆空谷求证的时候,陆空谷说:“这是旧闻了。我已辞去GC的工作,所以你不要问我。”

这会,他对栾庭玉说:“听我女儿说,她昨天刚到。”

栾庭玉说:“听说象愚兄已经走了?”

他说:“小颜走了,他追小颜去了。”

这是他和栾庭玉最后一次谈话。栾庭玉在三天后被双规了。他得知这个消息,已经是十天之后的事了。那天早上,多天没有露面的费鸣突然来了。外面下着雨。费鸣虽然带着雨伞,但进来的时候,后脑勺、肩膀却都是湿的。从窗户看出去,雨下得并不大,甚至听不到雨声。所以他只能猜测,费鸣是因为心事重重,都没有注意到雨伞早就被风吹歪了。

莫非费鸣又是来辞职的?

当初劝说费鸣加入太和研究院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费鸣大概是在吴镇被任命为副院长之后不久,第一次提出辞职的。他问起原因,费鸣说了四个字:一说便俗。除此之外,不愿再多说半句。他当然极力挽留,劝说费鸣再等一等,等到太和研究院正式挂牌之后再作考虑。当然,他也委婉地提醒费鸣,董松龄明年就要退休,到时候太和研究院的人事安排肯定会做调整。他觉得,费鸣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天,费鸣不开口,他也就打定主意,不主动提起此事。

他正在审读范郁夫博士论文的开题报告:《〈国语〉中孔子言论与孔子形象》。与《左传》相比,《国语》偏于记言,记录的大都是贵族之间讽谏、辩说以及应对之辞,主要通过对话来刻画人物。《国语》中,有孔子八条未出现在《论语》和其他典籍中的言论,在范郁夫看来,这几条言论极为重要,是对孔子形象的补充。

费鸣说:“应老师,可以耽误您几分钟吗?那件事,您可能已经知道了。”

哪件事?他有点放松了。看来费鸣还是来谈工作的,并不是来辞职的。

他在范郁夫的开题报告的首页上写了一段话:“《国语》中,孔子讲夔、讲蝄、罔象以及神兽龙,与《论语·述而》中的‘子不语怪、力、乱、神’显然相悖。柳宗元《非国语》有云:‘君子于所不知,盖阙如也。孔氏恶能穷物怪之象形也,是必诬圣人矣’。”

然后,他抬起头来,问:“哪件事?”

他以为费鸣要说卡尔文。

从昨天到今天,微信里都在讨论卡尔文。卡尔文在推特上连载了回忆录《How happy we are》,这个题目其实是卡尔文对“不亦乐乎”的翻译。他写到了他在济州的生活,其中提到了栾庭玉、葛道宏、铁梳子。关于栾庭玉,他提到铁梳子曾送给栾庭玉的俄罗斯套娃:列宁肚子里有个斯大林,斯大林肚子里有个赫鲁晓夫,然后是勃列日涅夫、戈尔巴乔夫、叶利钦。他特别提到,那是用金子做的。关于葛道宏,他提到葛道宏曾多次邀请福山来济大做讲演,并请他去找过福山,因他没能请到福山,葛道宏对他态度大变。关于铁梳子,他的用语极为下流,说铁梳子虽已绝经,但趣不减。他当然也写到了别的女。那个脯上被他画过怀表的女孩也出现了。

当然也没有放过应物兄。卡尔文写到道:“应物兄还是比较忠厚的,请我吃过鸳鸯火锅。但是,三先生说了,大先生说过,忠厚是无用的别名。”

是谁把它译成中文,并发到朋友圈的?

它很快就被删掉了,但随后,它又以截屏的形式继续传播。

卡尔文尚未写完就自杀了,并对此进行了直播。

他自杀的方式倒是中国式的:上吊。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中文:“吾日三省吾身,快乐吗?不快乐!不快乐吗?也快乐!怎么办呢?悲欣交集,死了去毬!”

这会,应物兄对费鸣说:“我不愿再谈这个人。他真是个杂种。”

费鸣说:“哦,是啊,不过,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他这才惕起来,问:“又有什么事?”

费鸣说:“豆花死了。”

接下来他又听费鸣说:“栾温氏生日第二天,豆花失踪了。现在已经在长庆洞找到了。她应该是去长庆洞敬佛去了。因为她是庭玉省长的夫人,所以她不愿让人们看到,就去了长庆洞。她应该是在洞里流产的。应院长,你听着呢吗?”

“听着呢。你说。”

“栾庭玉已被控制。”

“你是说,他们怀疑是他干的?”

“不,豆花死前,举报了栾庭玉。”

“这消息可靠吗?”

“我是听侯为贵说的,应该不会有错。侯为贵说,有关方面甚至把栾庭玉家里的两只鹦鹉都带走了。栾庭玉的外甥说,那鹦鹉是他和姥姥养的,能留下吗?”

“你去忙你的吧,我想一个人待会。”

“我知道您最担心的是‘太研’会不会受到影响。您不用担心,‘太研’还会存在下去的。明天上午,学校将召开处级以上干部会,宣布葛道宏调离。葛道宏将到省教委出任副主任,但保留原来的级别。董松龄将代理校长。”

他想起来了,他已经收到微信通知,明天上午到巴别开会。

原来是宣布这项容?

“董校长对‘太研’是不会放手的,不然他不会让吴镇出任常务副院长。您的工作不会有变化,您以后将专门负责‘太研’的学术研究。”

“我们得好好想想,这事如何去跟程先生说。”

“最好还是等一段时间再说,因为程先生最近可能比较——”

“比较什么?不会是身体有什么问题吧?”

“那倒不是。是珍妮那边有点情况。珍妮生孩子了,那孩子是三条。”

“哦,男孩?好啊。终于有个好消息了。”

“确实是三条。从大根又长出了一条。要是再短小一点,可以认为那是鸡鸡。要是长得靠后一点,可以认为那是尾巴。但它不长也不短,不前也不后,末梢还有一只脚。其实这也是旧闻了。珍妮把那孩子掐死了。珍妮说,中国人就是这样做的。的,有屎盆子就往我们中国人头上扣。她已经被拘留了。”

“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他把“怪物”两个字咽了回去。

“窦思齐说,这是因为大人吸毒所致。这种情况很常见的,医生早就见怪不怪了。一个月不遇上几起,医生还会觉得奇怪。老窦说了,那孩子就是活下来,也是天生的瘾君子,活不长的。与其活不长,不如早死早托生。”

费鸣虽然没提辞职,但他知道费鸣其实是来告别的。他第一次将费鸣送到了楼下,然后把雨伞递给了费鸣。

费鸣说:“我哥哥与蒋蓝的官司打输了。”

他说:“不就是一套房子嘛。”

费鸣说:“我也是这么劝他的。还有一件小事,我想了想,还是应该告诉你。易艺艺并没有堕胎。她可能很快就要临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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