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房先生后来倒是解释了,为什么币值是三千八百四,实际上却是五千三。子房先生是以嘲讽的口吻谈起的:“应院长,你是研究儒学的。孔子说,礼失求诸野。老百姓的礼数,你肯定知道喽?你应该知道,它为什么首先会从三千变成三千八百四。”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真的不知道,请先生教我。”
子房先生说:“那些人里,有一个是马老爷子的徒弟,我们都叫他老更头。老更头是跟着马老爷子做丸子的。他一个人多掏了八百四十块钱。‘八百四’的谐音,就是‘爸死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这是为了表达他与马老爷子的师徒情。”
文德斯说:“可那些钱,都被郝建华拿走了。”
子房先生说:“这就跟老更头无关了。老更头只是要表达自己的心意。”这么说着,子房先生自己笑了起来,“你们觉得,牵强吧?没错,很牵强。所以,这只是我的解释,老更头不会这么想的。任何一个数字的出现,都不是偶然的。你使用的各种数字,都是各种因素综合的结果。如果我没有说错,老更头当年给马老爷子的拜师费,应该是‘四百二’。为什么是‘四百二’呢?这个数字的分解质因数是‘2、3、5、7’,是不是?当中的每个数字就又有说头了。2是指师徒二人,3是指举一反三,5是指仁、义、礼、智、信之‘五常’,7则指北斗七星。别的地方,拜师费是怎么收的,我不知道,反正在济州就是么收的。那么,‘八百四’刚好是‘四百二’的两倍。据我所知,马老爷子当年分文未取。老更头现在掏了‘八百四’,无非是想说,师父的恩情,做弟子的要加倍报答。所谓‘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
文德斯说:“改天,我一定问一下老更头。”
“你现在就可以问他。”张子房先生随即叫了一声,“老更头师傅!”
应物兄一眼认出,这个老更头就是他在皂荚庙里见过的那个做丸子、做杂碎的秦师傅。当时,他是由四指搀出来的,没有胡子,但眉十毛十很长,白眉十毛十飘着,像蒲公英,头顶全秃,发光发亮。老人不让四指搀扶,自己站着,给人一种严谨安详之感。在老人中,他的个子算是高的,所以又给人一种浑朴和凝重之感。如果不是他嘴唇皱瘪,别人或许会认为他只不过七十来岁。他还记得,唐风当时高声问道:“老人家,他们都夸你的杂碎做得好。”老人耳聋了,听不见,说:“甜了,放芫荽。”
哦,这一天他才知道,老更头其实一点也不聋。他也并没有九十岁。
老更头笑着说:“子房老弟,又来查账了?”
子房先生问:“老哥,您告诉我,你是不是多交了八百四?”
老更头说:“忘了,不说这个。”
子房先生说:“你坐下,我跟你说说为何是八百四?这个月,你的小饭馆赚了两万五千元。你把那两万五千元全都拿出来了。这些天,你花了不少钱。租车、买花圈、买盒饭、买骨灰盒,凡是需要掏钱的地方,你都没有二话。几天下来,也就只剩下了一千元不到。是不是剩下了八百四十元,其实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你一个子儿都没留下。是吧,老更头?您花了多少,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啊。”
老更头连连点头,说:“那我就告诉你,事先我还真数了一下,是八百四十五块。本想凑够一千块的,可口袋里一个子儿都没了。”
子房先生皱着眉头,问道:“那五块钱是从哪里省下来的?”
老更头搔着头,说:“真的记不起来了。”
子房先生却穷追不舍:“是买花圈省下来的?”
老更头说:“忘了。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子房先生问:“租车省下来的?肯定是的。少去了一个人,省了五块钱。”
老更头说:“好像是。您说是就是。”
子房先生说:“你好好想想。我回头送你几包好烟十抽十。”
应物兄当然赶紧给老更头递上烟。老更头说:“想起来了,租大巴车去火葬场,租车是按时间算的,没按人头算。你有一点没有说错,确实有一个人临时有事没有去。”
子房先生立即掏出一个小本子,将原来的“5×35×2=350(元)”画掉之后,子房先生盯着看了一会,突然又说道:“八百四十五这个数字从哪来的?”
老更头说:“给司机买了一瓶矿泉水,花了五块钱。”
子房先生追问:“什么牌子的?”
老更头说:“别问了,真的想不起来了。”
子房先生说:“好吧,明儿我送你半包烟。谁让你想不起来了。”
老更头也终于长吁了一口气。
此时的子房先生,脸上依然若有所思,给人一种雾蒙蒙的感觉。而在那张雾蒙蒙的脸上,一双眼睛却分外有神。但仔细看去,它却是一系列矛盾的综合:矍铄而又浑浊,天真而又苍老,疲惫而又热忱。刚才一连串的追问,使他的唇角泛起了白沫。有意思的是,他似乎还意识到了这一点,伸出舌十尖将它没收了。最有看头的其实是他的发型:从头顶到前额,他的头发贴着头皮,但是脑后的头发却高高地蓬起了,仿佛有某种力量来自上天,将它们拽了出去。
关于数字的讨论,本来可以告一个段落了,不料文德斯追问了一句:“那五千三这个数字是怎么来的呢?”
子房先生说:“因为何为先生也出了一份,出的是欧元。何为教授写了一篇关于猫的文章,被译成了德语,对方给的是欧元。何为先生认为,那钱应该给曲灯老人。因为她之所以会写那篇文章,是因为柏拉图。而柏拉图,本来是曲灯老人的猫。当然是我替她给的。”
子房先生大概也没有想到,郝建华会把所有的钱拿走。
恍惚之间,何为先生好像还活着。他后来知道,其实何为教授那笔钱很早以前就交给了子房先生,让子房先生转给曲灯。那其实是何为先生为柏拉图付的学费:柏拉图吃喝拉撒的规矩,就是曲灯老人教会的。曲灯老人当然不愿意收。这次,子房先生趁机替何为教授把钱付了。
有住户下班回来了。回来的是一个姑十娘十,膘肥体壮,但打扮得很时髦,圆十滚滚的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除了嘴唇、睫十毛十和细长的眉十毛十,整张脸都白得过分,就像用炉甘石水浸泡过一样。那姑十娘十托着腮往这边看了一会,一扭十腰进了一个石棉瓦搭起的房子。
后来,当应物兄熟悉了这个院子,知道那姑十娘十做的就是皮肉生意的时候,他才理解子房先生当时的话。子房先生对老更头说:“你赚个钱,烟熏火燎的,还得缴税。你瞧人家。”
老更头说:“生意不一样嘛。”
子房先生说:“怎么不一样?你们做的都是实体经济。”
不愧是杰出的经济学家,竟然把皮肉生意归为“实体经济”。虽然多年不上讲台了,但子房先生似乎还保留着上课的十习十惯,保留着板书的十习十惯。比如,子房先生这会就顺手捡起一截树枝,在地上写下了“实体经济”这个词,还在后面加上了括号,标上了英语:The Real Economy。有趣的是,当文德斯接到陆空谷的电话,告诉对方,他这会正忙着,一会打过去的时候,子房先生的反应与授课老师没什么两样。子房先生盯着文德斯,说:“不想听吗?不想听可以离开。”接下来,子房先生又说,“出去的时候,别忘了把门带上。”
哦,那一刻,子房先生是把大杂院当成教室了。
文德斯吐了一下舌头,赶紧把手机装了起来。
“实体经济”又出来了,出来晒衣服了,同时接听着电话。听得出来,她要求对方通过微信把钱转过来。子房先生又说了一句:“你们看,这里要解决的就是实体经济与虚拟经济的关系问题。”
曲灯老人出来了,怀里抱着一只猫。
老更头给曲灯老人搬过一把椅子。
曲灯老人靠着房门坐着。那小房子是从后墙上接出来,也就是所谓的老虎尾巴。老虎尾巴上面的瓦是黑的,瓦楞间不仅长了草,竟然还长了一株榆树。而在老虎尾巴旁边,只隔几步远,又另外接了两间。它的年代就没那么久了,瓦楞间虽然也长了草,但瓦片是深灰十色十的。它其实就是子房先生的住处。
怀中那只猫,用前爪愉快地洗着脸,用后爪掏着耳朵。曲灯老人脚下,还卧着三只猫。曲灯老人突然问老更头:“小家伙呢?过两天抱来,我想他了。”
曲灯老人说的是老更头的重孙子。
老更头说:“好,哪天我偷偷给您抱过来。”
曲灯老人说:“小家伙,牙不疼了吧?”
老更头说:“托您老的福,不疼了。”
曲灯老人说:“出新牙了。小家伙,妖气。”
“妖气”说的是可十爱十,包含有调皮的意思。这是地道的济州老话了,已经很少能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并没有影响到地上那三只猫。它们依然鼾声阵阵。现在,他突然觉得,曲灯老人身上有一种不凡的气质。衬衣领子是挺括的,银白十色十的头发几乎是耀眼的,有些卷曲,绾了一个发髻。
她更像一个退休的知识女十性十。
曲灯老人接下来对文德斯说了一句话。文德斯说,他在何为先生的日记里也看到了这句话。曲灯老人说:“何先生走了,没人向我要黑猫了。她说,她的猫老了,要我再给她留一只黑猫。我跟她说,没了,没黑猫了。我那只黑猫,下着下着,肚子里就没墨了,先是深灰的,浅灰的,后来是花的,再后来就只能下出白猫了,一点墨十色十都没有了。”
当曲灯老人这么说的时候,正有一只黑猫领着几只小猫走过来,其中有小黑猫、小花猫。猫怕冷,黑猫十妈十妈十是把它们领到火盆旁边来。
多天之后,应物兄再想起这个情景,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火苗映在猫眼中的样子:它们在猫眼中变成无数的火苗,静静地燃十烧。
他们这天的谈话,持续到了晚上。
我们的应物兄此时已经知道,曲灯老人就是程先生经常提到的灯儿,而他现在所待的地方,就是真正的程家大院。他们来时走过的那条只能侧身通过的小路,那条缝隙,就是原来的仁德路。
他十内十心的平静,让他自己也感到惊讶。
他和文德斯离开那个大杂院的时候,子房先生抱住了文德斯。
子房先生说:“何先生的事,我已经办完了。”
他和文德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子房先生已经将何为先生的遗体从医院领出来了。一周之前,刚好是何为先生的生日。那天早上,子房先生在殡仪馆人员的陪同下,亲自将何为先生送入了火化炉。
“骨灰呢?”
“你看了她的日记就该知道,她想葬在母亲身边。”
广场大十妈十们已经跳起来了:“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十爱十你都不嫌多。”那嘈杂的声音淹没了文德斯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