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与乔院长每周一次的对弈终止了,乔院长说他近来焦头烂额,没有心思下棋。他不甘心,径直闯到院长办公室去敲门,乔院长出来,毫不客气地把他推到了走廊上,没看见我在接待贵宾?哪儿有时间下棋?康司令的夫人来了。他探头朝门里面一看,有一堆人影在晃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坐在沙发上,面有愠十色十,她穿着军绿十色十的呢子大衣,拄一根乌漆龙头拐杖,回眸朝柳生冷冷地一瞥,不怒自威,柳生识相地闪到一边,替他们关上了门。
他其实知道乔院长的苦经。特级病房的两个病人,一个有钱,一个有十槍十,两个人偏偏是天敌,互不买账,双方都憋着一股气,乔院长夹在中间,成了一个受气包。比较之下,来自郑老板那边的压力还好应付,最让乔院长头痛的,是康司令的十槍十。康司令曾经冲进院长办公室,用十槍十指着乔院长的脑袋批评他见钱眼开,丧失十党十性十,纵容资产阶级暴发户在病房里腐化堕十落,大搞封建迷信。那次把乔院长吓得不轻。事后他向康司令的家属展示了脑门上那个十槍十管印子,暗示他们,康司令再怎么德高望重,毕竟是个十精十神病人,天天拿着十槍十恐怕会闹出人命,医院没有权力收缴康司令的十槍十,你们家属应该要小心点,不能让他拿着十槍十到处发脾气了。康家的家属赞同他的主张,但是也提醒乔院长那个暴发户实在太可气了,不就是十搓十背十搓十出来的钱吗?仗着那几个臭钱,把高级病房搞得乌烟瘴气的,你们医院现在都是经济挂帅,我们理解,但你做院长的也要注意原则,要是眼里只认钱,你头上的乌纱帽,兴许会保不住啊。
乔院长嘴上说他不在乎那顶乌纱帽,但柳生知道,无论什么样的乌纱帽,都是宜戴不宜摘,况且,那顶乌纱帽也是柳生的庇荫。他真心想为乔院长排忧解难,苦于插不上手,动了番脑筋之后,他去古玩街的小贩那里买了一块古铜币,准备送给乔院长压惊,那铜币上镌刻着四个字:官运亨通。
他带着那只锦缎小盒,专程到乔院长办公室跑了一趟。这礼物特殊,心意也很隆重,乔院长被打动了,掂了掂铜币说,进来吧,官运通不通,我也顾不上了,先看看棋运通不通吧。
院长办公室里残留着一股香水的气味。那香味使杂乱的办公室显得气氛暧十昧。她来过了。她到哪里都不可避免地留下些痕迹,不是香水脂粉的气味,便是金钱的痕迹。他注意到乔院长办公桌的十抽十屉半开着,露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还有一只银十色十的装饰十精十致的方盒子,他说,院长的十抽十屉怎么能敞开呢?要时刻关紧的。他替乔院长关上了十抽十屉,回头挤了挤眼睛,白小十姐来过了?怎么样啊?
他的表情过于轻浮,乔院长很反感,你跟我挤什么眼睛,想哪儿去了?她不是来勾十引我,也不是来贿赂我,特级病房又出事了,康司令把郑老板的香火堂砸啦!
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咯地一声笑了,看看乔院长脸十色十难看,赶紧摆出适当的表情,说,这康司令的火气,为什么这么大呢?乔院长拿出棋钵放在茶几上,一声声地叹气,看起来还是没有心情下围棋。他追随着乔院长凝重的眼神,注意到办公桌上用红布蒙着的一堆东西,好奇心来了,走过去要揭红布,被乔院长拦住了。别动,先猜猜看那是什么?他先猜香烟,后猜茅台或五粮液,乔院长鄙夷地瞪了他一眼,双手合十,认认真真十搓十几下,掀十开了那块红布,一道金光迸射十出来,几乎迷了柳生的眼睛。乔院长说,看,大龙寺的菩萨,现在供到我这儿来啦。
他愕然,一眼认出那是白小十姐办公室里的鎏金菩萨像,几天不见,那尊菩萨的头部多了一道刺眼的刮痕。
原来郑姐带了九名僧人去过一号楼,为弟弟念经驱魔,香火旺了点,动静也大了点,浓烈的熏香味与嘈杂的人声,恰好是康司令最反感的两种事物。康司令派勤务兵去抗议,郑姐不买账,康司令便亲自出马,用一条独臂抱起菩萨像,把菩萨扔下了二楼的窗口。郑姐和九名僧人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菩萨金身在楼外的草地上发出訇然的巨响,他们才尖十叫起来,说你是司令就可以这样对待菩萨吗,菩萨才不会考虑你的级别,康司令,你小心报应。后来受伤的菩萨像由九个僧人护送到乔院长的办公室。郑姐跟在后面,悲怆已经大于愤怒,乔院长说郑姐那样的女强人,遇到康司令也终于俯首称臣了,她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软弱的泪花。
乔院长怀着必要的恭敬与歉意,迎接了菩萨。但是办公场所供奉这么一尊神圣的菩萨,实在不是长远之计。趁着郑姐后来冷静下来,他们就菩萨的去向讨论了几个回合,并没有双方认可的结果,白小十姐就先来了,带来了那只大信封。乔院长说那不是什么贿赂,是一笔基建费,郑姐要院方负责在井亭医院找个清净的地方,搭建一座香火庙,给郑老板专用。
柳生听得发愣,过后便啧啧地感叹起来,大手笔,牛十逼十啊!有钱人他十妈十的就是不一样,十槍十管用,钱更管用,看起来,有十槍十的还是难不倒有钱的么。
他们难不倒,难倒我了。乔院长一脸愁容,摊着手问他,你告诉我,上哪儿去找空地盖这个香火庙?井亭医院好歹是名牌医院,文明示范单位的牌牌,挂了好多年了,谁敢破坏医院的环境?检查十团十一来,媒体一曝光,倒霉的还是我!
他瞥了一眼十抽十屉,心里想乔院长你不肯盖香火庙,为什么要收下她的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都是大活人,难免口是心非,那么厚的信封拿在手里,谁不动心呢?他眨巴着眼睛思考乔院长的难题,一边铺开围棋棋盘,点了第一手棋,脑子里突然一亮,说,有了。乔院长疑惑地看着他。柳生说,我有地方了,有地方给郑老板烧香了,你不用找空地盖房子,那水塔不是现成的香火庙吗?找人把水塔装修一下,让郑老板去水塔烧香,谁也不影响,多好!
很多时候,柳生自认为要比别人聪明一些,这一次,堪称最完美的例证。他听见乔院长由衷地赞美了自己。赞美了他的智商之后,又赞美他的商业头脑。赞美过后是谈生意。改造,装修,请菩萨,请佛龛,置办香炉烛台,自然要由柳生经办。这种半公半私的事情,利润最大,柳生一向最感兴趣,但这笔生意有点复杂,要赚这笔钱,他就要带人进水塔施工,想到要与水塔朝夕相处,他心里隐隐地发十毛十,所以,他嘴里胡乱地应付着乔院长,乔院长,我跟你谁跟谁?我们先下棋,工程再商量,慢慢再商量。
他在乔院长眼里是无需商量的角十色十,需要商量的是郑姐,为此,乔院长做了三个小时的说服工作。由于郑姐坚信菩萨是郑老板最后的希望,香火是菩萨的食粮,对菩萨有诚心,便不可断菩萨之炊,后来她勉强接受了水塔改建香火堂的方案,只是要求工程马上开工,限期十天之十内十竣工,以便郑老板及时给菩萨进香。
乔院长把柳生喊到办公室去,当场数了一笔钱给他。柳生见钱就拿,拿了又有点胆怯,试探着对乔院长说,修庙请佛我不在行,要不,我再发个包,去替你找个行家来?乔院长疑惑地瞪着他,这要什么行家?你以为是盖大雄宝殿呢?暴发户搞迷信,提十供个场所罢了,只要金碧辉煌就可以!我这是头一次见你躲生意,再发个包,你那一份钱不少掉很多吗?柳生还是犹豫,说,不是钱的事,是我心里犯嘀咕,我父母都信菩萨,把菩萨请到那水塔里,菩萨会怪罪我吧?乔院长说,我也信菩萨,菩萨慈悲为怀,四海为家,没你那么小心眼,荒山野岭都能建庙烧香,水塔怎么啦?那水塔是五十年代建的,不是豆腐渣工程,菩萨在里面很安全,怎么会怪罪你?
水塔里的工程超出了他对所有生意的想象。他从来没有料到,十年以后他会回到水塔,利用这座废弃的水塔来赚钱。接手这么一项工程,类似于清除一个噩梦,也类似于包装一个噩梦,难度不高,却需要一根强大的神经。这工程难为了他,但人情与利润累加在一起,抵消了他心里的不安,他终究还是忙碌了起来。
水塔是他的禁区,他已经很多年没去过水塔了。
穿过树林,还是那座水塔,水塔的顶部,依然是乌鸦的家园。青苔覆盖了水塔,尘土覆盖了青苔,岁月被岁月所遮掩,当年的犯罪现场,如今已经了无痕迹。一切应该都被遗忘了。水塔保持缄默,困扰他的是水塔顶上的两只乌鸦,他总觉得乌鸦的鸣叫有点反常,鸦鸣声回荡在清冽的空气中,以尖锐而烦躁的音十色十,向他历数人间沧桑。他畏惧乌鸦的鸣叫,他记得很清楚,当年逃出十水塔的时候正值黄昏,四周一片死寂,唯有那两只乌鸦,发出了见证者尖利的鸣叫。
他带着三个工匠忙碌了一个星期,完成了水塔的改造和装修。施工方案其实简单,水塔被拦腰截断,香火堂设在下十面,他让工人把通往水塔顶部的铁梯封死了,按照他的思路,那个位置,正好被用来供放佛龛。当锈蚀的铁梯消失在钢筋水泥之中,一个噩梦被埋葬了,水塔里的世界焕然一新。他欣赏着那堵崭新的墙面,看着工匠往墙面上涂刷十乳十胶漆,心里陡然升起奇妙的喜悦之情,他创造了那堵墙,似乎借机获得了一次新生,因此,他一反常态,尽情地表扬了工匠们,干得好,堵得很好,刷得也很好。
工程收尾了,他给白小十姐打电话,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要求她来验收工程。白小十姐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骂了一句脏话。他有此思想准备,敏捷地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她那边挂了电话。他想象着她在电话另一端的心情,认定那样一句脏话,不过出于一种轻微的怨恨,过去的事情,应该已经过去了。他走到水塔外面,仰视泵房幽暗的窗口,恰好一只麻雀从树林那边飞过来,飞进了窗口。从此以后,只有鸟类可以进入那个禁区了。他感到欣慰。他亲手堵住了一个黑暗的记忆,他亲手堵住了一条通往罪恶的路,他把一个秘密交给菩萨,从此以后,仁慈的菩萨会镇守所有黑暗的秘密。
郑姐选了个黄道吉日去请新菩萨,新菩萨来自更有名的崇光寺。但是黄道吉日管不了天气。那天的天空十陰十沉沉的,水塔似乎并没有做好迎佛的准备。夏日里缠塔攀升的爬山虎,到了深秋气力已经不支,大风吹过来,枯干的枝蔓迎风飞舞,水塔看上去像一个披头散发的巨人,面目有点狰狞。他站在水塔的台阶上指挥两个搬运工,把菩萨宝座从面包车上请了下来。搬运工都是新手,干活笨手笨脚的,一不小心,兹地一声,菩萨脚上的一块金粉被刮掉了,他不得不大声提醒,小心脚!小心手!小心菩萨的头!好不容易,菩萨的金身倾斜着进入水塔,立在一张大理石桌面上,原先模糊的身形显出了庄严的气势,水塔开始被佛光照亮了。他盯着菩萨的金手,那金手是抬起来的,朝着西南方向,指尖上闪烁着五片金十色十的圆十润的光芒。依照他的理解,菩萨的手势不是代表宽恕,便是代表遗忘。他感到安心,彻底信任了那片金光。他记得母亲说过,谁能给新开光的菩萨敬第一炷香,一生将享受菩萨的保佑,他不敢敬第一炷香,怕被郑家人发现痕迹,趁着郑家人还在路上,他跪下来,抢磕了第一个响头,他对菩萨说,菩萨保佑,我已经改过自新,我不是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