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自《镜花缘》(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版)第十回,有删节。标题是编者加的。李汝珍(约1763—约1830),字松石,清代直隶大兴(今北京大兴)人。长篇小说《镜花缘》,全书一百回。前五十回写多九公、唐敖、林之详到海外经商、游玩,经过三十多个国家所见的风土人情和社会景象。后五十回写武则天开女科,录取了一百名才女,设“红文宴”,众女在宴会上表演琴、棋、书、画、医、卜、星相、音韵、算法、酒令等才艺的事迹。
李汝珍
不多几日,到了君子国,将船泊岸。林之详上去卖货。唐敖因素闻君子国好让不争,想来必是礼乐之邦,所以约了多九公上岸,要去瞻仰。走了数里,离城不远,只见城门上写着“惟善为宝”四个大字。二人把匾看了,随即进城。只见人烟集〔(còu)集〕稠密,集中。,作买作卖,接连不断。衣冠言谈,都与天朝一样。唐敖见言语可通,因向一位老翁问其何以“好让不争”之故。谁知老翁听了,一毫不懂。又问国以“君子”为名是何缘故,老翁也回不知。一连问了几个,都是如此。多九公道:“据老夫看来,他这国名以及‘好让不争’四字,大约都是邻邦替他取的,所以他们都回不知。刚才我们一路看来,那些‘耕者让畔,行者让路’光景,已是不争之意。而且士庶人等,无论富贵贫贱,举止言谈,莫不恭而有礼,也不愧‘君子’二字。”唐敖道:“话虽如此,仍须慢慢观玩,方能得其详细。”
说话间,来到闹市。只见有一隶卒在那里买物,手中拿着货物道:“老兄如此高货,却讨恁般贱价,教小弟买去,如何能安!务求将价加增,方好遵教。若再过谦,那是有意不肯赏光交易了。”唐敖听了,因暗暗说道:“九公:凡买物,只有卖者讨价,买者还价。今卖者虽讨过价,那买者并不还价,却要添价。此等言谈,倒也罕闻。据此看来,那‘好让不争’四字,竟有几分意思了。”只听卖货人答道:“既承照顾,敢不仰体!但适才妄讨大价,已觉厚颜;不意老兄反说货高价贱,岂不更教小弟惭愧?况敝货并非‘言无二价’,其中颇有虚头。俗云:‘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今老兄不但不减,反要加增,如此克己,只好请到别家交易,小弟实难遵命。”唐敖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原是实物之人向来俗谈;至‘并非言无二价,其中颇有虚头’,亦是买者之话。不意今皆出于卖者之口,倒也有趣。”只听隶卒又说道:“老兄以高货讨贱价,反说小弟克己,岂不失了‘忠恕之道①〔忠恕之道〕语出《论语?里仁》:“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要求积极为人,“恕”要求将心比心。’?凡事总要彼此无欺,方为公允。试问那个腹中无算盘,小弟又安能受人之愚哩。”谈之许久,卖货人执意不增。隶卒赌气,照数付价,拿了一半货物。刚要举步,卖货人那里肯依,只说“价多货少”,拦住不放。路旁走过两个老翁,作好作歹,从公评定,令隶卒照价拿了八折货物,这才交易而去。唐、多二人不觉暗暗点头。
走未数步,市中有个小军,也在那里买物。小军道:“刚才请教贵价若干,老兄执意吝教,命我酌量付给。及至遵命付价,老兄又怪过多。其实小弟所付业已刻减。若说过多,不独太偏,竟是‘违心之论’了。”卖货人道:“小弟不敢言价,听①〔听(tìng)〕任凭。兄自付者,因敝货既欠新鲜,而且平常,不如别家之美。若论价值,只照老兄所付减半,已属过分,何敢谬领大价。”唐敖道:“‘货一色一平常’,原是买者之话;‘付价刻减’,本系卖者之话:那知此处却句句相反,另是一种风气。”只听小军又道:“老兄说那里话来!小弟于买卖虽系外行,至货之好丑,安有不知?以丑为好,亦愚不至此。第〔第〕只管。以高货只取半价,不但欺人过甚,亦失公平交易之道了。”卖货人道:“老兄如真心照顾,只照前价减半,最为公平。若说价少,小弟也不敢辩,惟有请向别处再把价钱谈谈,才知我家并非相欺哩。”小军说之至再,见他执意不卖,只得照前减半付价,将货略略选择,拿了就走。卖货人忙拦住道:“老兄为何只将下等货物选去?难道留下好的给小弟自用么?我看老兄如此讨巧,就是走遍天下,也难交易成功的。”小军发急道:“小弟因老兄定要减价,只得委曲从命,略将次等货物拿去,于心庶可稍安。不意老兄又要责备。且小弟所买之物,必须次等,方能合用;至于上等,虽承美意,其实倒不适用了。”卖货人道:“老兄既要低货方能合用,这也不妨。但低货自有低价,何能付大价而买丑货呢?”小军听了,也不答言,拿了货物,只管要走。那过路人看见,都说小军欺人不公。小军难违众论,只得将上等货物、下等货物,各携一半而去。
二人看罢,又朝前进,只见那边又有一个农人买物。原来物已买妥,将银付过,携了货物要去。那卖货的接过银子仔细一看,用戥①〔戥(děng)〕称贵重物品或一药一品的器一具,比普通杆秤小而一精一确。秤了一秤,连忙上前道:“老兄慢走。银子平水〔平水〕指对银子的重量和质量的检查。古时用银子作货币,买卖货物时,先要检查银子的重量和质量。决定重量叫“平”,鉴定质量叫“水”。都错了。此地向来买卖都是大市中等银一色一,今老兄既将上等银子付我,自应将一色一扣去。刚才小弟秤了一秤,不但银水未扣,而且戥头过高。此等平一色一小事,老兄有余之家,原不在此;但小弟受之无因。请照例扣去。”农人道:“些须〔些须〕些许,一点儿。银一色一小事,何必锱铢〔锱铢〕古代极小数目的钱,后来一般用于形容价值微小。较量。既有多余,容小弟他日奉买宝货,再来扣除,也是一样。”说罢,又要走。卖货人拦住道:“这如何使得!去岁有位老兄照顾小弟,也将多余银子存在我处,曾言后来买货再算。谁知至今不见。各处寻他,无从归还。岂非欠了来生债么?今老兄又要如此。倘一去不来,到了来生,小弟变驴变马归还先前那位老兄,业已尽够一忙,那里还有工夫再还老兄。岂非下一世又要变驴变马归结老兄?据小弟愚见:与其日后买物再算,何不就在今日?况多余若干,日子久了,倒恐难记。”彼此推让许久,农人只得将货拿了两样,作抵此银而去。卖货人仍口口声声只说“银多货少,过于偏枯①〔偏枯〕这里是不公平合理的意思。”。奈农人业已去远,无可如何。忽见有个乞丐走过,卖货人自言自语道:“这个花子只怕就是讨人便宜的后身,所以今生有这报应。”一面说著,即将多余平一色一,用戥秤出,尽付乞丐而去。
唐敖道:“如此看来,这几个交易光景,岂非‘好让不争’一幅行乐图〔行乐图〕表现人物快乐生活的图画。么?我们还打听甚么!且到前面再去畅游。如此美地,领略领略风景,广广识见,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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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卖讲价的风气古已有之。在本文描述的君子国里,人们买卖东西的时候也讲价,不过和通常情况不同,这里是买主嫌卖主要价太低,而卖主又觉得买主付钱太多,如此推来让去,最后只能各作让步,买卖方能成功。对此,鲁迅的评价是:“……君子国民情,甚受作者叹羡,然因让而争,矫伪已甚,生息此土,则亦劳矣,不如作诙谐观,反有启颜之效也。”(《中国小说史略?清之以小说见才学者》)梁实秋则这样说:“君子国交易并非言无二价,也还是要讲价的,也并非不争,也还有要费口舌唾液的。什么样的国家,才能买东西不讲价呢?我想与其讲价而为对方争利,不如讲价而为自己争利,比较的合于人类本能。”(《讲价》)不妨也谈谈你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