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立国艰辛,北有蒙人女真为患,东南多倭寇兹事。明神宗四十一年,倭人以小舟,自东南一带再入中原,小至杀人掠货,大至攻城掠地。一时间,扬州道之南,百姓惶惶,官府震动,东南形胜之地,杀气弥漫,狼烟蔽天。终于上动天听,神宗大惧且怒,令指挥使赵苑阁,着京畿铁卫三营,一万五千众,越江击寇。然倭人训练有素,一战即退,数十人为伙,官军人数虽众却屡屡为之所乘。更兼其倭刀刀法凌厉诡异,近战令人不寒而栗,小队官军遇袭往往全军覆没。是以中原武林第一世家,号称“算天遗策”的“算天府”传人范长柯请命于朝廷,联络中原武林十三世家中名望最隆的七人,自力组织“七义舍身盟”,出动各路武林精英,或投身军中,或单身南下,与倭人在东南一带恶战,一仗死伤之数动辄以百人记,历四年,双方仍僵持不下。
京城狗尾胡同,一栋不起眼的小院子,三月的天颇有些温暖,桔色的斜阳下,微微有些疲惫的夕照里,也有点淡淡的平安喜乐,毕竟东南的战火还未曾波及江北。
院里一张矮桌,桌上堆着厚厚一迭卷宗,一个身着紫罗散褂的中年文士坐在一方铺地的白麻布上,静静的读一份批卷。平平常常的批卷却因为上面批的十数个名字而不平常起来,批在最后一个的,是京卫指挥司使胡大人,批在第一位的则是吏部“多手尚书”李奈的花押,中间的名字,纵然不会比李奈更有权势,也绝不会在京卫三营之下。所以拿着批卷的刑部挂衔侍郎三品总捕朱慕忠也就不由的不小心谨慎起来,这件事,出不得差子!
朱慕忠年方四十三,并非科举出身,乃上司保荐贤吏时得以入京为官,但是他却比大多数状元郎的官运都亨通得多,这刑部三品总捕头的位子可不是人人坐得,尤其以他自己那套刚摸着点少林皮毛的功夫,坐这个位子,着实是他多年来的仔细经营所至。他每年俸银过三千两,却有“善济侍郎”之名,多数的薪俸都济助了京城贫户,自己二十年来住在这个小四合院里,从来未曾购置家当房产,连康廉之名朝野第一的礼部“刮面尚书”刘大人都不得不赞他是个真贤良。但是只有朱慕忠自己才知道自己私地下收了多少暗钱,谁也不会留心京城这些年有多少店铺都给一个朱姓的大贾买下,谁也不会想到清廉的朱慕忠会有那么多钱。朱慕忠很得意,他自问没有做过什么亏心的大事以后就更加得意了,刑部在他手下也算欣欣向荣,他手下的“十三铁券”办案下得狠手,不法之徒无不畏惧,那么他淘弄点钱财也是人之常情。经营到这个份上,朱慕忠快以为自己能过舒服点的日子了,什么事他都不用自己挂心,受过他重恩的“十三铁券”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帮他把刑部捕头这方面的事打理的有模有样。
但是,自从出了这宗案子,中年发福的朱慕忠再也不敢闲下了。
因为仅仅为了这一宗案子,他手下已经少了六张铁券,不论是江洋大盗出身的“过江龙”严四海,还是武当第一名剑之后的“断天雷”赵七公子,或者心机难测连朱慕忠也自叹不如的“一寸锋”马存真,都在查这个案子的时候不明不白的给倭人杀了,一个捕头被杀固然不奇怪,可此六人先后奔走南北查案居然都难逃倭人的暗杀,就难免有点可怕了,更让人惊惧的是,每个人死前似乎都查到一些线索,但是没有一个人有机会弄明白,就忽然遭了毒手0乱七八糟的线索使得素来自负心智过人的朱慕忠也头晕目绚,不知道其中的玄机。但是他可以肯定的是,在自己这一方必定有奸细,否则怎么有人能这样准确的了解他朱慕忠和他的“十三铁券”的一举一动,杀人杀的那么“恰到好处”?
尽管他不愿意,他还是只有压下了自己再派手下人出去的想法。他剩下的七张铁券七个名捕头再也损失不起,而且他也颇有预感,即使再派一些“铁券”出去,也就是多死几个捕头而已。他只有用他第十四张“铁券”!
他不愿意用此人,因为这张“铁券”根本不是他的,他官场上数十年的经验对此人毫无作用,他的职权也确实管不住此人。他曾经怀疑过这个人是不是一个捕头,他那样一个人怎么能在六扇门里混出头的?但是他好象不但混出了头,而且还混成了“天下第一”的名捕。就是那个很不识时务,连善于相人如朱慕忠者也说不清的人——“铁衣神捕”方觉晓。
朱慕忠轻轻抚摸着送刑部尚书谢庭安谢大人那里讨来的“铁衣牌”,黑铁牌,龙吞口,十四个汉隶大字——“铁衣铁剑铁肝胆,为君为民为江山”,一枚小篆印章刻在末尾——“布衣朱静尊”。
方觉晓更象个武林里黑道上的杀手,他不受朱慕忠这个总捕节制,只听命于持这枚铁牌的人。铁牌就紧锁在谢大人藏官印的银匣里,给朱慕忠请神一样好不容易从谢大人那里“请”来。
朱慕忠当然很不满,这使得他一点上司的面子也留不下了。但是此时此刻,在自己的家里等着就要来的方觉晓,朱慕忠却是一肚子的——紧张!紧张的手都有点不稳。因为,每次他看见方觉晓的时候,除了恼火,还有就是担心。很少说话的方觉晓静静的看他一两眼的时候,朱慕忠简直觉得是给人扒光了衣服在游街一般,什么都掩不住,他会忽然觉得在方觉晓面前,他很自得的阅历和圆滑简直不值得一提,比老在胡同口啃包子流鼻涕的那个傻小子还要幼稚。所以他宁愿和“刮面尚书”一起说他自己最讨厌的圣人教化,看着刘大人桔皮一样的老脸,也不愿意面对方觉晓的眼睛!
但是今天他没有选择,为了自己的前程,这宗案子错不得,眼下除了方觉晓,他还能仰仗谁去给他卖命?
所以叫他低声下气他也要忍,这个刑部总捕的位子,真不是好坐的。
朱慕忠有点烦燥不安起来。将近申时,他觉得方觉晓随时可能从哪里冒出来一样——那个让人头痛的方觉晓。
已经到了挂申牌的时分,西山即将收尽最后一脉红霞,朱慕忠的大门给人轻轻的一手推开了。然后那个铁色衫子,高挑个子的人就这么直接的冲他走了过来。方觉晓用了最直接的一种方法来拜会他的上司大人朱慕忠。他真的好象凭空冒了出来一样。朱慕忠心头狂跳了一下,他委实给这种没有半分罗梭的简单明了惊呆了。因为他这座院子虽小,周围三十几户的住家却都是京城数得上号的捕头,这无疑是布下了重重铁阵。更何况他手下的“飞燕三班”人马每天轮流在院子左近巡视,哪怕一只野猫也早在最外的一重护卫上就给砍成了二三十段。不是虚言,他当年奉旨办左御使安大人“盗用宫中仪仗”之罪的时候,传说安大人手下养的西藏高手善于驭使活物下毒,搞的“飞燕三班”个个小心提防,一月之内,周围五里内猫猫狗狗足给宰了六十多只!在他这个位子上,不小心,焉能活到今日?而且他为了一会方觉晓,今天特意调了他手下“十三铁券”中最得他器重的“静野梅枝”孙丘鹤在周围护卫——对不是自己手下的方觉晓,他多少还是不放心。
可是,在这样一个地方,方觉晓就象进自己家门一样推了推门就进来了,没有言语,没有通报,没有一点点声响,朱慕忠忽然觉得自己很孤单,怎么连孙丘鹤都没一点动静呢?莫非……?他觉得自己象在孤零零的面对一个杀手,而绝非一个下属,在自己的铜墙铁壁内!汗,忽然冲出了每一个毛孔!
好在孙丘鹤到底没有让他失望,几乎就在方觉晓推开大门的那一刹那,一个精干短小青衣人,孙丘鹤,也忽然出现在西侧的墙头,似乎和平常的走路一样“走”下了六尺墙头,然后以和方觉晓一模一样的步伐稳稳的向着方觉晓走了过去,他们两个人就这么你不看我我不看你的对面走了过去,方觉晓不看孙丘鹤,乃是因为他那双眼睛正放在朱慕忠身上,而孙丘鹤不看方觉晓则是因为——他是个瞎子!早已到了以耳代目的地步,所以江湖上从来没人敢低看瞎眼的孙丘鹤半分,他自己也颇以无眼人胜有眼人而自傲。可是此时他的心中竟是巴不得能张开眼看方觉晓一眼,因为他颇自负的“以心使耳”之术竟然根本听不出方觉晓的变化!居然没有变化!和他孙丘鹤这样的高手对恃,任何人都应该有一点点小小的变化,不论是脚步的轻重还是心跳的快慢,但是方觉晓的脚步和心跳他都听得很清楚,一点点变化都没有,仿佛他孙丘鹤完全不存在,更不要说还正对着他走去。他极想睁眼看看这个名动天下的第一神捕,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心里则更是恼怒,方觉晓眼中他这个六扇门里无人不敬的名捕简直如同无物,心中不由的一狠,探手握住了袖中的一对判官笔,无论如何他也要看看自己在方觉晓手下到底能走几招。这个念头让他后来很后悔,他发现自己从走向方觉晓的时候开始,就根本没想自己能胜过他,这本不是倨傲的孙丘鹤所为。也许就是因为他是方觉晓罢,那个仿佛远居尘世之外的天兵神将——“铁衣神捕”方觉晓。
朱慕忠也看出了孙丘鹤的一点点小动作,他刚刚对孙丘鹤来的及时觉得感激,就给他这个小动作惊破了胆。他不是孙丘鹤那样的江湖人,他清楚的知道这要是一旦在他刑部总捕的家里两人拉开了场子斗一回,不论谁输谁赢都是他朱慕忠的大麻烦事。可是,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方觉晓那双令他讨厌的瞳子正安安静静的瞧着他,还一步步向他逼近,不知什么东西顿时塞住了他的喉咙。就这么一步步的,方觉晓和孙丘鹤越来越近,方觉晓离他自己也越来越近。两个人中间几乎象要蹭出明亮的火花似的。他们象两块生铁狠狠地互相摩擦着。虽然静的下人,身为局外人的朱慕忠却好象已经能听见嘶啦嘶啦的刮擦声!
终于,化丈为尺,稍通武功的朱慕忠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的间隔已是孙丘鹤的判官笔最能发挥威力的长短!
朱慕忠快喘不过气来了,似乎快要给他自己的惊恐噎死一样。
但是,孙丘鹤终于还是停下了,瞎了眼的孙丘鹤有点无奈的停在离方觉晓三尺的地方,一动不动。任凭个子远远高过他的方觉晓几乎是擦着他的脸走了过去,比孙丘鹤多走了四步的方觉晓也停了下来,回头看看木然的孙丘鹤,嘴角拉出一丝说不明白的笑容,他停了一会才道:“好高的定力!”
孙丘鹤苦笑一声道:“好大的杀气!”
方觉晓一怔,嘴角的笑容也有几分苦意道:“杀气冲天的捕头?当真令人耻笑了。”
他的眼光落在孙丘鹤脸上,很温和,可是孙丘鹤看不见。
他转过身来面对朱慕忠的时候,脸上已经没有笑容,就是淡淡的看着朱慕忠,微微欠了一下身道:“朱大人。”下来再也无话,静静的看着朱慕忠。
他不说,自然是等着朱慕忠说。可怜朱慕忠愣在当场,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只顾看着那双他自己最讨厌的眼睛,那是一双不大的眼睛,瞳仁黑的发亮,压在他两条斜飞的浓长眉毛下,掩映在他额头上几茎凌乱的头发里,除了削瘦的面颊上那有点象出鞘快刀般的锋锐,他就和一个年轻清秀的读书人没什么两样。从他的脸上,朱慕忠也没有看出什么“杀气”,他只是觉得他的眼光太也锐利了些,又象刺穿了自己的短褂看着自己一身白肉一样。他有点后悔怎么不穿自己新做的官袍出来,这套不论不类的装束让他什么架子也摆不出来!他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往前跨了一步,堆起满脸的笑容,带着腻人的亲切的道:“方捕头果然是信人,来的时刻半分不差,下官佩服!”
方觉晓却不为所动,他甚至没有仔细看朱慕忠脸上灿烂的笑容,他只是轻笑了一声道:“总捕头有招,不敢迟误,尚请大人让在下看一眼铁牌!”语义很明显,朱慕忠的“招”毫不重要,关键只在于他是不是有那枚铁牌!“铁衣令”。
朱慕忠知道自己应该很不忿的标榜自己刑部捕头中第一人的地位,来压压这个不知好歹的下属,可是他居然只是干笑了一声,就恭敬的把那只铁牌送到了方觉晓的面前。方觉晓没有仔细看,微微扫了一眼,淡淡的问道:“大人所差想必是河南一省武林盟主‘铁剑苍岚’司马正在福建为倭寇所杀一案吧?”
朱慕忠倒也不在乎他猜透了自己的心意,在方觉晓面前,他本来就觉得自己象给剥光了的一般,他造作的长叹一声道:“不是如此大案,我属下的人也颇能胜任,绝不敢劳驾方捕头大驾。”
方觉晓摇了摇头道:“社稷之事无论大小,按律当办则觉晓再所不辞,大人怎的有此一说?”
朱慕忠有点谄媚的一笑道:“方捕头快人快语,令下官好不惭愧!”只因为此地自称“下官”,他事后颇是后悔了一些时候,他也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一个下属面前居然卑微到这个地步!
方觉晓倒是没有注意,只是接口道:“河南武林豪杰辈出,司马正得居盟主之位绝非幸至。自十四岁,手中铁剑纵横江北,罕遇敌手,‘七义舍身盟’内地位不群,本应负责接应消息,居河南差调各路豪杰,且掌管各路倭寇的动向。居然毫无理由单身赴扬州府,与倭寇接触,终于为倭寇所杀,其中必有隐情,各位大人有所怀疑,并非没有道理。只是其中细处,在下手中未得案卷,还请大人解说一二。”
朱慕忠心里明白他这一说便似成了方觉晓的师爷书记一样的角色,哪里有大人读案卷一字一句给属下解释的?可是他还是咽了一口吐沫,翻手作了一个请坐的手势,详细的说了起来。
方觉晓没有坐下,他只是很安静的看着朱慕忠的胖脸,朱慕忠都说不清楚他到底有没有在听自己的话,他也有点怀疑方觉晓是不是在看着自己,他锋利的眼光更象是穿透了自己投射自在自己身后凝视着夕阳里一些自己看不见的什么东西。使得他背心有点发凉。
朱慕忠对案卷的了解果然不同一般,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述说起来也流利顺畅,不下于天天磨嘴皮的说书先生。朱慕忠道:“司马正少年成名,当年武林中‘刀枪剑戟十二少’中他名列第四,斯时年方十四岁。手中铁剑承袭苍州司马世家‘苍岚飞瀑’十七式。成年后袭司马家主之位。司马家本来善贾多金,在江湖各路又皆有情面,因为他铁剑上的修为,更是蒸蒸日上。范大侠长柯先生力组义军之时,特请其居中为各路消息策应,三月前徐州游击将军严春建就是得了他的消息,方得在徐州城外三十里截了甲贺忍者一百四十人,尽数格杀,使得倭寇元气大伤。可是两个月前也就是一月十四他忽然抛下一切事务,单身带剑南下到福州一带,再没有人得到他的消息,直到上月十九找到他的尸体。”
方觉晓皱了一下眉毛道:“难道说他去福州的这一个月间一点消息也没有?江湖上的朋友一个也没有惊动?”
朱慕忠摇了摇头,接着道:“发现尸体是清晨卯时,在福州郊外‘十里庙’中,四周墙上有十余道刀痕,地下有一把倭人的长刀,他的尸体背身卧在地下,从他胸口的一道长一尺三寸深两寸四分的刀伤来看,分明是为宽背薄刃的狭长倭刀所伤,一刀致命,已经身死两个时辰。最奇怪的是,司马正居然连剑也没有拔出来!”
“有否暗算的迹象?”方觉晓问道。
朱慕忠又是摇头道:“没有,一点也没有,他是正面着刀,全身没有半点别的伤口,也未曾中毒,连迷香的痕迹也没有。仵作说他死时全身肌肉紧结,绝不是昏迷中着人毒手。”
方觉晓的神色忽然严峻起来,他转头遥望天边的红霞,轻轻叹口气问:“是木先生验的尸么?”
朱慕忠点头。木痴顽确实是普天下仵作里的第一人了,他验的尸当是毫无差错的。
方觉晓久久不言,冷了朱慕忠的场。
朱慕忠犹豫了一下道:“难道倭寇的刀法果真如此迅捷?”
方觉晓微微的摇头道:“朱大人以为谁能对面出刀逼的司马正连剑也拔不出来呢?”
朱慕忠答不出,他见过司马正狂风快雪一样的剑法,虽然不说,可是同作为一个武人,司马的剑法确实令他觉得无地自容。他也想不出任何一个人能够使这样的快刀,即使有也绝不是个“人”了。他只有接着道:“还有一件事颇费思量,使得我曾以为他是先种了一种奇毒再为人所杀。因为到场的捕快曾看见尸体的眼里居然有泪水!”
“泪水?”方觉晓低声重复了一下。
他浓浓的刀眉眉心忽然轻跳了一下,顿时孙丘鹤的身子震了一下,朱慕忠也觉得背脊一麻,他看见方觉晓平淡的脸上忽然逼出了一脉无形的锐气,象一只见了猎物的豹子一样。
半晌才听方觉晓道:“手中无剑,眼中有泪,谁能相信大名鼎鼎的司马正居然是这样死的?”
他加了一句道:“朝中诸位大人如此重视此案,是否怀疑有奸细与倭人暗通?”
朱慕忠一愣,他真觉得不能不警惕这个人了。一个这样能揣测人心的捕头就并非是个仅仅一柄剑一身胆的人了,也绝不仅仅是个的“捕头”了,在朱慕忠看来,这非但不是好事,而且有这个人在自己身旁还是很可怕的状况。此案惊动朝中大夫就是因为“多手尚书”李奈因司马正死的奇怪,怀疑有人暗通倭寇,尤其是“七义舍身盟”内的人,所以欲以查案为名一试范长柯等人的忠心。而范长柯有功于朝廷,武林各派牵扯的朝中势力也不可小觑,是以朝廷这条真龙也不敢随便扯范长柯等人的虎须。连朱慕忠也是在刘大人的暗示之下,略知了朝廷几分心意,可是一个连宗卷都未曾看过的捕快却对朝中大人们的意思洞若观火,这就不能不让朱慕忠心惊胆战了。
但他还是及时的点了点头。
方觉晓随手一揖道:“如果大人不在乎此案的结果如何,只要依律断案,就请将宗卷和铁牌交于在下,等待消息便是。只是我一旦插手,只怕就有不得人情,通不得关节了。此案非同小可,大人三思吧。”
朱慕忠在这一节上是早已经想好的,有李奈撑腰,他是站的稳得很。他昂然道:“我等为国家社稷,自然不能有私,请方捕头大展宏才,天大的干系有下官撑着!”
方觉晓嘿的一声轻笑,随即默然,思索片刻才道:“如果方某能平安归来,定给大人一个答复!”抄起桌上的宗卷,回身便走。
孙丘鹤听得他最后一句,心里凛然,上前一步,方觉晓擦身而过时,他低声问道:“莫非连方捕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方觉晓低低的笑了一声道:“凌厉如赵七郎,聪慧如马存真都难脱劫数,我一个人,一柄剑,也之不过尽力而为罢了。”此刻他说着生死,神情却淡漠的象一个赌场上掷几个小钱的豪门公子一般。
他伸手按了按孙丘鹤的肩膀,孙丘鹤居然没有反抗也没有避开,任凭他的手有力的按了按自己的肩。
孙丘鹤抱拳无言,方觉晓回首而去。
良久,瞎眼的孙丘鹤才回过头来,对朱慕忠叹了一口气道:“此等的人物……”
朱慕忠对孙丘鹤刚才的举动颇有不满,但是也只呆立了片刻,转身回了屋,留下院中孙丘鹤一人仍静立沉思。
回到屋里,朱慕忠才发现自己的背心已经给汗透了。
二、范长柯
三月二九,洛阳正是暖日当空的好天气,可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家“算天府”中却阴沉的可怕。
算天府少主人,“算天遗策”范长柯的侄儿范天霄连夜传下算天府印信“九九筹”,一夜之间召集了“十三世家”中几乎所有的家主和与算天府共进退生死的十余个门派的掌门,共商大事。这件大事,便是朝廷派了第七个刑部大捕头来算天府查司马正一案,而且,此次前来的,是方觉晓,铁衣神捕方觉晓。平时大呼小叫的豪侠们此时居然都缄口不言,任凭范天霄剖析此事的厉害,坐满“梦算水阁”的人都是一个装哑巴,毕竟朝廷可不是轻易能得罪的。连派七个大捕头查这一桩案子,摆明了是对这“七义舍身盟”的不放心,否则,怎么福建死的人,却总是直奔洛阳来查案?武林中人本来和朝廷就有间隙,要是一个不谨慎惹恼了朝廷,武林中人少不得又是给贴在满街的告示上,天涯海角的给衙役们追捕。所以小门派,小家族的头脑们干脆把一切一把推给了算天府这样的世家,各善其身。
范天霄倒也不是寻常人物,修养到了极高的境界,看得如此,也不多费唇舌,呼童儿上了茶,一口一口的抿,只看各人有何话说。
终于,算天府的世交,开封李家的大爷李洞屏忍不住了,李洞屏本是粗人,性子急躁,又与范家家主范长柯是生死之交,看着这满屋子的闷葫芦,心中一口气憋不住,扬手狠狠拍了一下面前的案台,上等紫檀的桌面顿时给他“开山大手印”拍的粉碎。他大喝一声道:“都哑了不成,老子们拼死拼活,为了他家的江山,却今天这个来查,明朝那个来探,便如我们是在作贼一般,难道天下便没有是非么?”
范天霄兀自冷笑了一下,听得他对朝廷不敬也不多言,把头转向了东首的昆仑掌门余空子。余空子是这里身份最尊的人物,他开口比旁人开口自然是强了不知多少。范天霄深知这一点,所以他立时便转眼看余空子,只要余空子表示不以朝廷之意为念,继续尊范家为中原武林魁首,这查案一事,便不会动了中原武林的军心,抗倭的大局也不会毁于一旦。
偏生余空子虽然乃飘逸有道之士,人却极为朴实,也不顾忌什么大局,只是有一句说一句。他本也理会得韬隐之术,但是一见范天霄看他,立时便忍不住道:“可是接连六个刑部名捕头都是方接手此案,就为人暗杀,激动朝廷,也不是意外之事。”
本来几个门派见李家的声势已经是跟定了算天府,就预备顺竿而上表示继续以范家为尊罢了。本来倒也没人相信朝廷会真的为这件事动了抗倭的大计,“七义舍身盟”也断然不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情。如今听了余空子一番话,都咬了咬自己的舌头,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一时间,水阁里又静下去,连一尾鱼儿在水阁外的池塘里翻了个水花也听的一清二楚。
范天霄心里隐隐发怒,眉头狠狠地收了起来,正待说话。只听得一声大笑远远传来,开始笑时时候,浑厚悠长,尚在远处,待到笑声将尽,一个雪白长髯,灰布短靠的老者已经立在了水阁门前,人虽老,一股逼人的英气却随老者而来。也不用去看他腰剑三指宽的“卦剑”,即使没见过他的人都能猜得出,他就是中原武林世家中的第一人,“算天遗策”范长柯!除了他,洛阳范府里,又有何人有这般气势风采?
范长柯五十开外,一身短打,灰尘扑面,分明是远道而来,可是丝毫不见疲惫之相,站在那里稳得和钉在地下一样。也不说话,双眼四面一顾,方才抱拳长笑道:“有劳各位,小老儿要事在身,刚自福建赶来,来晚一步,劳大家久等了!”
未等他说完,刚见他一抱拳,满屋子的人都忙不迭的站了起来,慌慌张张的抱拳为礼。几个人身有硬功,起身太急,一动之下居然连身下的椅子都裂成碎木!只见满屋子的人都双手抱拳,也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范长柯笑一声,摘下腰间长剑远远的扔给范天霄,长剑方出手,已经几个大步迈上,此时范天霄早让过一旁,他刚接下范长柯扔来的“卦剑”,范长柯已经稳稳的坐在了他刚才的那张主座上。然后他缓缓挥手道:“几个月不见,大家都生份了不成?请坐!”
于是,几个掌门人带头,大家才纷纷坐下。
范长柯面无喜怒,等到大家纷纷坐下,才道:“姑且不论其他,此行范某有个好消息带给诸位!”
满座都摒息静气,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无一例外的注视着范长柯。范长柯的大手也是一拍桌面,声音虽然响亮,桌子却完好无损,只听到他大声道:“半年前领二十七个东洋武士在南京郊外杀我无辜百姓九百七十三人,淫我良家女子一百四十四人的东瀛恶贼早川龟太郎,已为老夫一行十七人擒得,斩于南京郊外七里阎家村,以其污血祭了我无辜冤魂”,他猛然提声大喝道:“阿九,拿那贼人的首级来!”
水阁外,一个黑衣冷面的青年扬手一挥,一个白布的包袱给他笔直的“抛”向范长柯手中,范长柯也不接,探手取过范天霄手中的卦剑,顺手一划,卦剑还鞘,包袱已经给他振了开去。白布在空中散开,一颗人头溜溜的打了几个滚,滚到了余空子脚下。余空子也不含糊,抓起那首级的头发,一双利眼盯着人头看了片刻,也是大笑一声道:“屠戮我贫弱百姓之时,你可想到也有今日?”眉间怒意大盛,一脚把那颗首级踢飞上天,此时,众人都已看清,这颗头正是令江湖中武人们恨得咬牙切齿,求多年而不得的早川龟太郎的人头。座中有人有亲人朋友在南京遭其毒害,顿时悲恨交集,双目通红如血。而满座之中,只言片语也听不见。
人头还未落地,范长柯大喝一声,扬眉吐气,凌空出掌,一股霸道雄沛的内力破风离掌而出,相隔数尺,竟然在半空把那颗人头打得血肉模糊,直飞出去,落在水阁外的池塘中。只听得“咚”的一声,那个黑衣的青年阿七已经扔下一块大石,刚好把人头压在水底,只有几个水泡飘飘的冒了上来。
范长柯冷冷的道:“好一个‘屠戮我贫弱百姓之时,你可想到也有今日?’”
范长柯忽然转身,平静的对余空子道:“有朝一日老夫能取倭寇首级填满这池子,一定请余真人在这水阁中痛饮!”
余空子深吸一口气,凛然而立,他个头虽矮,扬身而立的时候却果真是名家风范,叱吒风云的姿态。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只见他缓缓抱起双拳道:“昆仑派不才,愿随算天府共当此难,靖我中原。也让老夫有机会早一日与范大侠同饮美酒,把盏一谈!”
范长柯抖了抖眉锋,嘴角微有一缕笑意,也不答话,静静的扫视当场。只见他目光所及之处,每个人都惶恐的站起身来,手忙脚乱的行礼,正如他初进水阁时一般。只是纷纷加了一句话,“愿为讨贼前驱”,“唯先生马首是瞻”,“愿领先生号令”,“愿随大侠同赴国难”,等等,不一而足。
范长柯依旧是不答话,把满屋子人晾在那里,不知是坐是立。
良久才听得他仰天一声长啸,继而纵声大笑,声若雷霆霹雳,瓦间的泥灰给他的笑声振得簌簌直落。他的眼光似乎在这瞬息之间,锐利了好几倍,炯炯的环顾四周道:“我中华缺的,本不是男儿!”
他回过身去,一声轻叹,而后笑问范天霄道:“方捕头大驾难道还没有到得洛阳?”
“徐州严将军传信,计算行程,不出大事,明日方捕头便可到洛阳了。”范天霄道。
“是么?”范长柯笑问道,“严将军于我算天府真乃良助啊。”
他转过身坐下,一边理着胡子,一边摇头道:“方捕头若还有一日之遥,那昨夜在我们洛阳城中凌风落日楼上,是何人摆酒请过往武林中人呢?”
范天霄茫然不知所云,抬头看看四周,也是一片茫然神色。
范长柯笑道:“天霄的消息可也来的太慢了!”
此时,那个黑衣的青年阿七踏进水阁,躬身道:“昨夜在下和老爷子从福建刚回的城,凌风落日上有人摆酒,请过往武林中人饮酒。是个二十余岁,三十又不到的男子。建威武馆邵老侠客要请朋友喝酒,见落日楼顶三层居然一个空位也没有,动了火气,那人也不服软,双方动上了手,那人只用一根尾指点在了邵大侠的眉心,邵大侠口服心服,居然带着朋友一起与那人饮酒……”
他说道这里,范天霄心头一惊,他插嘴问道:“是方觉晓?他用的是什么武功?”
阿七摇头说:“是他。他手法太快,我未曾看清。”
范天霄不语,心头惊恐更甚,范长柯因为事务繁忙,一生就只有两个弟子,他范天霄乃范长柯侄儿,也是弟子之一,而另一个,就是这寡言少语的黑衣青年袁重七。范长柯强将手下,自无弱兵,袁重七晚他十三年学艺,可是天资之好,武功之强已经隐然逼他而来。可是这个捕头以一只尾指使出的武功,居然快到了袁重七都看不清楚的地步!设想这样的人若是对手,对阵之时,恐怕茫然间便作了剑下亡魂。
范长柯见他脸色阴晴不定,轻笑了一下道:“是剑法!那一剑,我也只是刚刚能看出来,当真是世间不该有的剑法!”说这话的时候,连范长柯的脸色也有些灰暗,想来那一指,恐怕非但点在了邵大侠的眉间,也一并点在了范长柯的心里!
阿七见范长柯不再说话,接道:“我和师傅刚巧路过落日楼,听见楼上人声鼎沸……”
方说到这里,范长柯打断了他道:“我就和他去喝酒!”
他微笑着四顾周围,随口问道:“各位可知道我为什么要与他喝酒?”
座中一个大汉道:“想来范大侠大人大量,不介意刑部那些小肚鸡肠,礼数上不想亏欠他罢?”
范长柯微笑不语。
余空子抚掌大笑道:“范先生和他喝酒,就是想和他喝酒就是了,要什么理由?”
范长柯也是一声大笑道:“余真人果真好快的嘴,好快的心!我和他喝酒,便是想和他喝酒,要什么理由么?范长柯一生又几曾为了应酬面子与人纠缠?”
笑声方停,他又问道:“可有人知道方捕头为何有此雅兴在落日楼设宴?”
有了刚才的教训,水阁里的人都你看我,我看你,只是不说。
还是范天霄道:“想来是探听我们算天府的消息了?”
范长柯微微点头道:“不错,此时他已经如愿以偿了,好一个方觉晓,他本不该是个官府中人!”
范天霄道:“恐怕不然吧,江湖传闻多有空穴来风,就算身在洛阳的武林人士,又哪能分出真假?我算天府的消息又怎么可以给人在一夜之间探的出来?”
范长柯苦笑一声道:“可是那些消息都是我告诉他的!”
范天霄一惊道:“叔父,你……”
范长柯还是苦笑道:“身在江湖中,哪里有多少事情瞒的住人?以方觉晓那双耳朵,听那满满一楼江湖客聊上一夜大天,恐怕连我房里藏多少金银都估算的出来呢!我又何苦不送他个人情算了?”
他一振长须又道:“其心正,其人正,我可没有什么怕他知道的事情!”
这句话说来淡淡,在场的人却都是肃然,余空子不禁向范长柯一拱手,也不言语。
才说到这里,范长柯忽然抬头道:“来的好快!阿七啊,方捕头是不是认出我们了?怎么我们刚出落日楼,他就追上来了?”
袁重七一愣,用疑惑且犀利的眼光在人群里仔细的扫了一遍,似未发现方觉晓藏在其中,便又把目光转回了范长柯。
范长柯哈哈笑道:“阿七,阿七,识人之术,你还是不如你师兄,方大捕头难道是偷偷摸摸的人么?你且仔细听听,马五伯是不是正往这里跑来?”
话音没落,一个跌跌撞撞的老头儿直冲进了水阁,手持一只名刺大喘着气道:“老爷,老爷……”正是算天府看门的老家人马五。
范长柯笑笑挥手道:“回去歇着罢,我知道了。老爷,老爷,老虎来了么?”
他转头对范天霄道:“天霄,迎客!”说着已经走到了人群里,他衣饰平常,就和一般的江湖人没什么区别。如此一举,分明是不想见方觉晓。范天霄也不多说,着了外袍,出了水阁,躬身静立,不一时,铁衣铁剑的方觉晓已经到了门口。范天霄心里暗暗诧异,这名满天下的刑部第一神捕居然就是这么一个平平淡淡的年青人,甚至还有几分文秀。刑部的大捕头他也见过不少,可是方觉晓身上即没有赵七公子的豪迈奔放,也没有马存真的敏锐精干。方觉晓的身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什么都没有一样!自负识人之术少人能及的范天霄心里不由的一阵茫然,但是他也不多看,只是低头拱手道:“恭迎方捕头。”
方觉晓有些低沉的嗓音传来道:“有劳范公子久候!”
范天霄这才一抬头,他眼睛一抬,就遇见了方觉晓的眸子,于是一道寒气从他后腰忽然窜上了脑间,背脊一根冰线一样,一股忽如其来令人战栗的寒冷让他差点儿打了个寒噤。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方觉晓的眼睛丝毫也不凶煞,只是有一股冷冷的寒焰在他瞳子深处寂寂的燃烧一样,好犀利的一双眼睛!
方觉晓唯一和别人不一样的,就只有这双眼睛。范天霄被他的眼光灼了一下。
他连忙一抱拳,双手用力紧握,止住了快忍不住的颤抖,道:“今日家中邀了几位亲朋,请进屋一坐。”
方觉晓迈进水阁里,回首对范天霄微微一笑道:“打搅诸位了。”
他在满屋子上百双目光的围绕下扬了扬眉毛,一抱拳算是行了礼,径直走到水阁中间,此时诺大的水阁里人人都是笔直的站着,他也不下坐,只用眼睛环视一周,目光又落回到范天霄身上道:“范大侠不在府里么?”
范天霄眼角扫了人群中的范长柯一眼,范长柯半点表示也没有,于是他立刻收回目光道:“家叔为抗倭之事,常奔走荆楚,福建,两广一带,府中的事务是由在下打理。”他也不说范长柯在与不在,只是巧言带过。
方觉晓淡淡的道:“那当真遗憾了,本来想拜见范大侠,看来还是缘吝一面。”
范天霄见他只字不提差案的事,接口道:“且容在下为方捕头引见各位武林中的豪杰人物。”
方觉晓摇头道:“诸位我虽然未曾相识,但都曾有耳闻,今日若要一一介绍,恐怕耽误了公事,在下只想请公子和在座其他当年‘刀枪剑戟十二少’中的诸位大侠随我回府衙录个供状,以便在下查清司马正司马大侠的惨案。其余诸位容方某来日相叙可好?”
他虽然相问,口气却淡漠且隐隐间颇强硬,没几分可商量的余地。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短笺,道:“请诸位大侠随觉晓一走,不过两个时辰的工夫。”
他说到这里,眼光在人群中略略一扫,在当年“十二少”中的几个人物身上都稍稍定了一会,收回目光,老僧入定一样站在水阁中央,在周围数十双眼睛的围视下,一言不发。
当年的“刀枪剑戟十二少”无一不是武林十三世家的少年公子,而今日则无不是十三世家中的梁柱,从来没有人敢于招惹这样棘手的角色,可是现在,这个捕快一进来就要拿人!而且要拿尽十二少中剩下的所有人!如此一举不象是来公干,倒更似是来上门邀战的。官府岂是随便可以去的地方?
但是方觉晓是刑部的第一名捕,司马正一案的皇差,所以大家也并不敢公然得罪,只是闭口不言,看看铁衣的方觉晓敢挑上他们中的哪一个。一股寂静得发涩的气氛悄悄的笼罩了整个水阁。
方觉晓静了半晌,抱拳道:“请诸位稍等,容我回府衙开了拘票再请各位走一趟。”众人心里不是没数,一旦开了拘票,就不是软请,而是硬要拿人了!
李洞屏的长子李沐正是十二少中的老八,李洞屏护犊,本来早已愤怒难禁,此时一腔怨气再也憋不住,扬手又是拍碎一张桌子。大喝道:“老子们出生入死,没有赏赐倒也不在乎,难道反要给当成贼寇冤枉?朝廷凭你们这帮鹰犬,难道抗得了倭寇,平得了东南?”
方觉晓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依然是静静的道:“方某不才,不能为扫平倭寇出力建功,自然遗憾。但是我所管的是刑部的事,接了司马大侠的案子,就要竭力为这案子奔忙,无论先生抗倭中居功何伟,在我眼里一样是个百姓。且令公子于此案有关,方某就要请他走一趟,并不是怀疑令公子违反律条。各人当各司其责,而方某是一个捕快,管不得黎庶疾苦,总要管好是非善恶!李大侠如此关心此事,似乎多少也有些牵扯,可否移步也走一趟?”
李洞屏给他一番话一逼,无言以对,一股怒气直冲顶门,顿时越步而出,手上蓄满了开山大手印的内力,就要来推方觉晓。李洞屏是个粗人,这样一怒就和一个街头打架的莽夫没什么区别,也并不是真的想致方觉晓于死地。刚刚跳出来,他自己就已经觉得不对了,但是又怎么有脸皮退得下来,于是在一腔怒气的催使下,掌力一吐,印向方觉晓的双肩。他也想说点什么,可是似乎说什么都不是,只是大喝道:“可恶!”
方觉晓没有出手,他只是稍微低头,身形闪了一下,满屋子的人都看见他忽然就到了李洞屏的面前。此时的“面前”在李洞屏眼里再也明白不过,他只觉得自己浑厚的掌力如泥牛入海一样,而瞬时间,就看见方觉晓的面孔出现在他面前,鼻尖都快和他的鼻尖贴在一起了。眼眶里的寒火把他的脑子里照的一片空明,眼睛里除了方觉晓的一双瞳子,什么也看不见!他全身骤寒,只听得方觉晓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先生自重。”他都不知道过了多久,等他再能看清东西的时候,方觉晓已经退出一丈开外,不再看他了。
而在旁人眼里,方觉晓不过是用了一个小巧的身法躲过了李洞屏的掌力,擦他身旁而过罢了。
许久,李洞屏才叹了口气道:“走一遭便走一遭,老子身正何怕影斜?”
而这时候方觉晓却道:“李大侠不用去了,在下以为李大侠和此事并无瓜葛,方才多有得罪了!”
然后他站在门口,数着从水阁门口走出去的十二少诸人,包括范天霄的几个当年十二少的故人走出了水阁。他数着数着,眉心忽然振了一下,道:“除去不幸先亡的司马大侠,还应有十一人,怎么苏州苏氏苏晚枫先生和淮南杭家卓梦航大侠没有在算天府中么?”
他说着这话,眼睛又在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人群里的范长柯见他总是扫视人群,不禁微微哼了一声,他刚哼了一下,就觉得方觉晓的目光转了回来在他脸上多停了一刹那,只是仍旧淡淡的,又过去了。
范天霄道:“我们府里人丁单薄,苏七弟已在三个月前入赘于算天府,娶了在下表妹,叔父已经遣他去京里商量大连珠炮的铸炮之事,所以未能在场。卓大哥因为家中有事,无法赶来商讨抗倭之事。”
方觉晓微微点头道:“原来府上正在商量抗倭大计,倒是打搅了。在下久慕苏大侠文采,不能相见,着实可惜。苏大侠人近中年而新婚,诚然万千之喜,请公子见到的时候代我道声喜。”
他回头就走,回头时,眼光不经意的自范长柯脸上掠过,他的眼光流动起来,就象空中飘飞的两点寒芒,两柄快刀,映在范长柯眼睛里,范长柯身上一寒,手指微微弹动,不由自主的握住了卦剑的剑柄,在他后悔以前,他已经把剑拔出了一寸,“噌”的一声龙吟响彻水阁,卦剑的出鞘声此时在范长柯的耳朵里,大得可怕。他刚想悄悄收剑,就看见伴着那声龙吟,方觉晓的手已经搭上了腰间“铁衣剑”的剑柄,于是他便再也止不住拔剑之势,龙吟大作中,精光四溢的卦剑昂然出鞘,无声无息间,名动六扇门的第一神剑——铁衣剑也跃出鞘外。范长柯和方觉晓周围的众人立时散开,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撞,立时撤开,范长柯卦剑厚重,提在手中分腿而立,方觉晓右手反手持剑,左手分指化掌,左腕压右腕以腕力制剑,默然不动。一旁观战的范天霄之见范长柯的身形渐渐的高了起来,仔细看时他的双脚慢慢踮了起来,气势越见增大,左手也伦次弹开五指,手势展开,丝丝缕缕的剑气从他剑上,五指间,全身每一出逼发了出来。而方觉晓不动,有人心里不禁大急,如果方觉晓以不变而能抗住范长柯最后的无上剑气,那范长柯还未出手已经输了半招,武林十三世家的第一高手输给朝中一个捕快,这面子还往哪里搁?茫然间这些人居然也来不及想范长柯与刑部的皇差过招是何等的不敬朝廷,后果将是什么了,只心急如火的看着双方的剑势。
范长柯的气势越来越高,双脚踮得更高,以上压下,眼看气势就要尽了,这时候一阵隐隐的风雷声忽然从水阁的每一个角落里响了起来,仔细听时才发现方觉晓的铁衣剑已经自己轻轻震动起来,而方觉晓的手不动,他完全是灌注内力于剑上,手不动而剑上犹如急云大作,风雷骤起一样,一阵浑沉的雷声从剑面爆起。他其实也已倾全力!
“咣”的一声,有人在惊慌中打碎了花瓶,随着这一声,范长柯大笑道:“老夫范长柯,真是幸会了!”
方觉晓也收剑微笑道:“晚辈方觉晓有礼了。”
范长柯道:“难道昨夜在落日楼你便知道是我?”
方觉晓摇头:“今日在水阁里看见众人对老前辈的眼神才猜出来的。”
范长柯大笑:“人在江湖中什么都瞒不住,好剑!”
方觉晓道:“老前辈剑气太强,不敢不出手。”
范长柯轻轻摇头道:“改日我作东请你一醉?”
方觉晓静静的看看他的眼睛,缓缓道:“好,那在下先告辞了。”
范长柯微微颔首。方觉晓出门去了。
三、卓梦航
夜有些深了,方觉晓在洛阳府衙的一间偏房里,一盏微光下静静的读着日间九个人各自写下的供状。他已经把这些供状翻来覆去读了十几遍,但是他仍然在读。司马生前交游极少,生性寡言少语,只与当年的十二少中的旧友过从甚密,所以方觉晓能断言这些人绝非毫不知情。可是他还是没能抓住在自己心里一个飘来荡去,踪影不定的疑问,他隐隐觉得这十二少有一个什么相似的地方,可是却深深的隐在供状的字里行间。
灯下,方觉晓的眉心悄悄跳了一下,他从供状上抬起那双锋利的眼睛,缓缓把供状放回了桌上。他听见一片叶子落地的声音,只有沙的一声响,就再也没有动静,只在一墙之外,和他自己隔墙相对。他半阖双眼,把心力集中在双耳上,向前慢慢走了两步,隔着墙,沙沙的响了两声,轻轻的步伐也向自己走了两步。
他稍稍一定,转而向左挪了一步,那个脚步声也向左挪了一步,他又往右走了三步,那个脚步声还是如影随形的跟了三步,两个人还是正对着面,只是隔着一堵墙。
方觉晓的唇边忽然出现了一丝有些狡猾的笑容,他大步上前,直走到面对着墙贴墙而立,手轻轻按上了腰间的剑柄。脚步声没有再动,一会儿,一个沙哑的声音嘿嘿的冷笑了两声道:“好一个铁衣神捕,你走的这几步,我不敢跟了。我猜你定在墙后手握剑柄等着我,我还不想接你那柄铁衣剑,怕是接不下,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方觉晓笑了一下,退后数步,道:“听说接了此案的前几个捕头都是一夜横死,不知道方某是不是也逃不过这一劫?”
沙哑的声音道:“凭我的武功要不动声色的破了赵七的绵剑,还要再修二十年。方捕头不是想把这些案子都嫁货给在下罢?案子自有真凶!”
方觉晓道:“那还要多仰仗阁下告知内情了。”
“我怕是不能说。”那声音缓缓道。
“不能说阁下又何必深夜来访,冒此一险?”方觉晓道。
那声音嘶哑的笑了两声道:“我说不得,神捕可以自己去看。明日范老爷子淮南一游,神捕何不去看个热闹?”
方觉晓心头一惊道:“卓梦航?”
那声音干涩的笑道:“神捕再不去,天下就无有卓梦航此人了!”
方觉晓冷然道:“阁下何不留下说的清楚些?”
声音低低的道:“有些事,说不清!”
半晌他又道:“只望捕头见得了真凶,记得拿贼拿赃,否则难免空忙一场!至于在下,虽然接不下捕头那柄剑,但是捕头也留不住。”
方觉晓冷冷的道:“那阁下还是早早离去为好,私入府衙,按律乃是不敬之罪。”
墙外的人道:“哪里又有多少按律行事的时候?”
一串沙沙声,脚步声便去远了,方觉晓按剑的手慢慢放下,回过头来凝视着烛火,久久不言。
蜡烛烧到尽头,呲的一声吐红。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伸手一拂,一道柔和的气劲掠空而过,推开小窗,皎洁的月光被放进了屋子里,落在地下,好象满地流银。
月光里,方觉晓蹙着眉叹了一口气。
三月三十,清晨卯时,范长柯已经扎束齐整,带着袁重七直奔正厅。正厅里,方觉晓正和范天霄及马五喝茶,所谓喝茶,也就是各持一只杯子对坐着,范天霄尚能挤出点笑容,老家人马五的脸上,可就比哭还难看了。
见得范长柯到来,马五赶紧放下杯子跑上前来道:“老爷,老爷……”
范长柯看见方觉晓先是震了一下,脸色一凝,然而不过呆了一下,立时便笑着对马五道:“莫非老虎又来了?去罢。”
马五赶忙跑了下去,范天霄起身道:“方捕头今日一大早便来拜会叔父,还说不想打搅叔父休息,拉了我和马伯在这里喝茶!”
方觉晓微微笑道:“我不是来拜会的,方某今日想和范大侠出门一游,不知道可不可以?”
说着这话的时候,他锋利的目光直看到了范长柯的眼睛里,一动不动。
范长柯却只稍微和他对了一下目光,便问道:“方捕头知道我们要去何处么?”
“淮南。”方觉晓道。
范长柯双眼骤然睁大,好半天才苦笑一声道:“人在江湖,真的什么事也瞒不住人。莫非我这算天府里,也有劳刑部的探子驻扎么?”
方觉晓不言,仍是静静的盯着他的双眼。
范长柯转头也是盯着方觉晓的双瞳道:“方捕头知道老夫此时去淮南所为何事么?”
方觉晓摇了摇头。
范长柯忽然大笑了起来,许久笑声方才停下,他昂首傲然道:“杀人!”
方觉晓静了一下才道:“能让范大侠以如此的气势去杀的人,恐怕不是简单之辈罢?”
范长柯转身一笑道:“却也不是什么惊人之辈,乃是倭寇!”
方觉晓道:“那范大侠不在乎方某去凑个热闹吧?”
范长柯还是笑道:“当真是好大的一个热闹,不该瞒着方捕头。可惜是我卓贤侄的一段旧事,老夫想来深为卓贤侄遗憾。所以本想自己帮他了断此事便罢了,方捕头愿走一遭,岂不更好?”
他从怀里抖出一张信纸,送到方觉晓面前,纸上是寥寥十余个大字,“十四年一梦,月下有盟,窗前共誓,今当践矣,乘夜将至,聊为君寿”。
方觉晓细看多时,把信递还给范长柯道:“这乃是临摹所得,写信的人恐怕是个女子。”
范长柯点头道:“好眼力,这本是我留在淮南卓世侄家中的一个亲信偷偷临了出来,快马加鞭送予我的。写信的人,乃是东瀛甲贺谷忍者大宗雾隐天赐郎的次女雾隐神惠!”
“十七年前曾大乱东南的忍者雾隐天赐郎?”方觉晓问道。
范长柯轻轻叹息道:“正是,卓世侄当年年少气血方刚,为那东瀛女子所诱,和她有月下之盟。起初那女子尚为情所诱,对卓世侄温存体贴。她父亲雾隐天赐郎曾和当年武林英雄第一的楚雨大侠所领的一众豪杰论剑于黄山天都绝顶,一战之后订城下之盟,甲贺忍者尽数退回东瀛。可是不到两年时间又来中原兹事,雾隐神惠当时在卓世侄身边,竟然偷盗消息,使卓家三十七名好手在扬州城外为倭寇全部击杀。我劝卓世侄将那女子杀了祭奠死难的好汉,卓世侄旧情难了,终于还是偷放那女子逃去。想不到东瀛女子丧心病狂,非但不心存感激自善其身,还深恨卓世侄薄情。十四年了,竟然复来中原,在卓世侄家中食物里下了剧毒,毒杀卓家两位长辈,又下此书要挟卓世侄生日之时要来报复。嘿嘿,她莫非以为中原武林人人可欺?卓世侄下不去手,老夫就勉为其难,越俎代庖一次,叫那些倭狗有来无回!只望还赶得上。”
方觉晓想了片刻才道:“倭寇果真无情至此?”
范长柯冷笑道:“难道都和京里的大人们一样知书答理不成?”
方觉晓嘴角抽动了一下,一笑道:“好,容方某前去见识一番!”
范长柯面无表情看了方觉晓一眼,方觉晓也不动声色的回视一眼,两人均是微微一笑侧过头去。只听范长柯转头朝屋外大喝道:“给方捕头备马!”
他回身拱手道:“请稍候,让我安排一下府里的事务。”
两人说话间,一个清秀文质的中年书生已经悄悄进了正厅,他只随意看了方觉晓和范长柯各一眼,就静静的退在一边,非但不说话,好象还根本不留心一样,扭头默默看着窗外。
范长柯对他道:“晚枫,来见过方捕头。”
那书生才转过头来,整整衣衫,上前几步缓缓一揖道:“在下苏晚枫,久闻大名,幸会。在下昨日方从京里赶回来,凑巧能够见到方捕头,果真英雄年少。”他举止谈吐之中,谦恭文雅有过,却总嫌精神不足。
方觉晓的眉锋难以觉察的动了一下,随即道:“‘文冠东南一枝笔’苏先生,方某早有耳闻,今日得见,缘分不浅。在下有个朋友对苏先生‘旧梦帖’中笔法非常喜欢,可惜一直无缘相见,觉晓有幸一见,改天当向先生讨教一下书法。”
苏晚枫漫不经心的道:“有机会一定向方捕头请教。”说完转身向范长柯恭恭敬敬的道:“岳丈此次远行,不知有何嘱咐?”
范长柯哈哈笑道:“有你这个智囊帮助天霄,我还能嘱咐什么?只是请京里准铸三十门大连珠炮的事情,你还要多多上心,此事关系重大,不可轻视。秀儿已有身孕,你要多花时间陪她才是。”
苏晚枫深深一躬,低声道:“是。”
范长柯却挑起眉头道:“要多花时间陪秀儿,嗯?”
苏晚枫提高声音应道:“孩儿知道。”
范长柯哈哈大笑,随手拍拍他的肩膀,对方觉晓道:“方捕头,请。”
方觉晓退一步道:“范先生请。”
两人正待举步,一个锦衣翠饰的美貌少妇带着几个丫头,远远的过来了,脸上隐隐有些怒意,只是尚未发作而已。进得厅里来,冲范长柯微微一福道:“爹,我来找晚枫。”
“有何急事么?”范长柯问道。
少妇扁扁嘴,有些撒娇的样子道:“他要是不把那个小鬼头找出来,我今天就和他没完了。”
“住口!”范长柯喝骂道,“刑部方捕头在这里与我们商谈大事,你一个妇道人家,找个孩子这样的小事,来叫嚷什么,爹平素是怎么教你的?”
少妇似乎有些委屈,又有点畏惧,看见方觉晓在一旁,屈膝行礼道:“见过方捕头。”
方觉晓拱手道:“见过夫人。”
他话音刚落,苏晚枫忽然插进来道:“怀儿又怎么了?”
少妇恨恨的说:“早来毫无缘由的闯进我屋子里,这还罢了,既然把我作嫁妆的紫玉双蝶钗抢走了,你定要帮我找出他来。”
苏晚枫轻声道:“委屈夫人了。我这就去找他。”
他还没走,一个粗壮的仆妇已经扯着一个浑身上下脏得和泥猴一样的孩子走了进来,孩子约莫十三四岁大小,进了厅里,顿时坐倒在地上,放声大哭,就着大哭的势头,还在地上左右打滚。方觉晓看了,把眼光转向范长柯,也不说话。
范长柯苦笑一声道:“晚枫当年去南方,见这孩子双亲都给倭寇杀害,收养了他。谁知道养了几年,才发现原来是个傻子,十几岁了还不晓事,不是晚枫细心,早死了不知多少时间了,也是晚枫的功德,可惜小女自幼娇惯,见了他就头痛。唉,九妈,带他下去洗个澡,把那钗找出来便罢了,别难为孩子。”
九妈是那个高壮的仆妇,对范长柯道:“老爷,这小家伙太不老实,谁和我一起去才好。”范长柯看看几个丫头道:“谁去帮九妈一把?”几个丫头居然一个也不说话。
范长柯冷冷的哼了一声道:“玉兰儿,你和九妈去!”
那个叫玉兰儿的丫鬟怯生生的看看小姐的脸色,九妈已经提起那个孩子,怕他身上的泥脏了自己的衣服,唤那个叫玉兰儿的小丫鬟下去了。
范长柯也不管女儿,对方觉晓道:“上路罢。”
回视一眼苏晚枫,见他一动不动,躬身静立在那里,他抬起眼来,只见方觉晓也是回头看着他,两人各笑了一下,和袁重七出府去了。
四月初三,“江淮快意刀”卓梦航的生日。夜,淮南卓府诺大的园子,静悄悄的了无人声。日间,卓家的家主卓梦航已经把一干丫头和亲戚都遣回了乡下。卓家是小族,人丁本不旺,但是也颇有几个好手,大都知道有倭寇要来寻仇,都愿意留下和卓梦航一起与倭寇一战。卓梦航总是摇头道:“倭寇来势凶猛,甲贺谷中人,刀法阴戾可怕,我和小冲在此,进可一战,退也可逃走,人多了,要互相救护反而麻烦。”
卓家中卓梦航本人和他的首徒卓冲确实是前两位的高手,卓冲年纪尚幼,是卓梦航从府外捡回来的孤儿,但是根骨极佳,卓梦航无家室子嗣,对其宠爱有加,亲授上乘武功,不几年已经是卓家第二的人物,众人无不佩服卓梦航的眼光,有这样一个徒弟,来日中兴卓家当不是难事。以这两个人,即使不敌,逃走也当没有困难,而且卓梦航性子古怪,自己定下的事别人劝也无用,所以整个卓府就只剩下师徒两人。
四月的天气已经是暖意洋洋,夜里也并不寒冷,可提刀立于灯下的卓冲全身崩得和一张硬弓一样,汗,不由自主把内衫浸湿了。夜风吹在身上,激凌凌打了个寒战。他毕竟年幼,这样的大战前所未有,免不了慌张。
灯影里,卓梦航轻声问道:“小冲,你莫非害怕么?”
卓冲摇头道:“不是,风有点冷。”
卓梦航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太小了,没事的,不必慌张了,坐下来歇歇罢。”
卓冲倔强的摇摇头说:“我在这里警戒,师傅你休息一下吧。”
卓梦航坐在榻上,轻轻伸手抚了抚卓冲的臂膀,欲言又止,终于只是又叹了口气。
夜更深了,风从树间过,卓梦航站起身来,负手眺望窗外,怅然若失。
这时候,一个响亮的声音从窗下传来道:“世侄好胆略!”
话音未落,范长柯如同一只灰鹤,从窗户轻轻飘进了房里,一个黑衣的青年也在窗外三四丈远的地方现了身。同时,房门轻轻开处,一个铁色衫子腰系长剑的高挑青年也进了来,冲卓梦航稍稍拱手。
范长柯大笑一声道:“世侄不必叹息,今夜我们不过五个人,却有名振天下的铁衣神捕在此,定叫倭寇有来无回!”随手一指方觉晓。
卓梦航见范长柯凌空而现,大吃了一惊,退后几步才稍稍定了下来,双手颤着行礼问道:“范叔叔怎么到得淮南来?”
范长柯摇头道:“世侄是个痴情人,那么大的事情也不叫长辈知道,你的事情我已经知了。我和方捕头连夜奔驰,已经到了一日,只是怕倭寇知晓才住在城外,今夜忽然前来,就是帮世侄了却这段恨事。”
“女子?”他冷笑一声道,“世侄,仁心不可过重,否则必为妇人之仁,他且看看倭寇残杀一村老少的情形,你便该当明白,倭寇就是倭寇。不能为了一念之仁,坏了无辜百姓的命!不过一刀而已,把她诱进屋来,一刀便都断了。她带来那些人,我和方捕头在院子里,阿七在屋后,包管一个不剩。”
他扬声道:“你不杀她,她便杀你。”
说着看一眼方觉晓,方觉晓正看着窗外,他回过头来问道:“卓大侠可应付得下屋里的事?”
范长柯故作一愣,哈哈大笑道:“方捕头的铁衣剑固然惊人,卓世侄的快意刀又何尝不是人间绝技?”
他对方觉晓作了个“请”的手势道:“今夜看看卓世侄和方捕头刀剑上,各染了多少倭寇的血了!”说罢出门去了。
方觉晓静静的看着发愣的卓梦航,又对卓冲说:“小兄弟要多加小心,敌人势大,卓大侠也自己在意。”
卓梦航似乎微微应了一声,方觉晓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去了院子里,和范长柯各隐在一片太湖石后。
卓梦航回到灯影里,坐下,卓冲见范长柯等人来到,本来满心欢喜,却看见卓梦航脸色苍白,失魂落魄。
“师傅,”他唤道。卓梦航抬起头来,卓冲见他眼睛里空洞木然得可怕,毫无神采,只是直钩钩的盯着自己看,心里害怕,竟下退了一步。少倾缓过神来,急忙上前拉着他的袖子摇着道:“师傅,师傅,你怎么了?”
他把脸凑近了看着卓梦航,卓梦航见他的小脸出现在自己面前,忽然急切的拉着他的手,压低声音急促的道:“小冲,师傅给你说,一会儿来的有一个女子,不管怎么样,你答应师傅一定不要和她动手,不管别人怎么样,你一定不要拿刀伤她,也不要和她顶撞。要是师傅有什么意外,就算是那个女子杀的,你也绝不能为师傅报仇,她若是要杀你,你就求她饶你,她心软,不会不答应的。”
卓冲听着他居然渐渐开始喘息了起来,仍是慌张的道:“你答应师傅,答应师傅!”
他虽然不明白怎么了,但是师傅的话他从来就不会不听,连忙点头应了。
卓梦航仍是喘着粗气茫然的道:“你答应了,你答应了。”
他偷眼看看窗外的院子里,气息渐渐恢复了一些,他压低声音对卓冲道:“好好看看她长的什么模样罢。”声音里很疲惫。
他按了按腰间的雁翎刀,无言的松开了卓冲的手。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太湖石后的方觉晓远远的望向屋内,透过窗口,他看不清屋内,又看了一眼相隔三四丈远的另一片假山里的范长柯,毫无动静。他仰天看看月色,已过了丑时,可是雾隐神惠还没有出现。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见“啪”的一声响,一颗蚕豆大的小石子打在自己身旁,一瞬间,他就感到一个黑影遥遥的凌空扑来,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来不及细想,蹴然拔剑,信手一挥,剑势在空中绽开,一片铁灰色的光芒中,散碎的剑花在空中叮叮铛铛的发出一串脆响,微细的火花在空中溅开,不知有多少枚暗器散落到地上。他退一步,收剑抱怀,左手三指轻按剑脊,往地上看时,是数十个忍者惯用的十字镖。而身前两丈的地方,正站着一个遍身黑衣的忍者,捏着按刀的刀柄,一双亮得可怕的眼睛从面纱上露出来,死死盯着他。
一个女子的声音从那个黑衣忍者的身后传来道:“好高的剑法,想不到卓梦航还能请来你这样的高手!”
那女子说汉语的声音极为流利,却明显听着不是中原人,方觉晓凝神静听,身后假山里的范长柯尚没有动静,那忍者似乎也没有注意到院子里还有别人。他的目光从忍者的肩膀上看过去,淡淡的月辉里,一个眉目如画的女子正站在周围十几个黑衣的忍者中间,只是眉间眼角已经微有皱纹。
“雾隐神惠?”方觉晓沉声问道。
女子点了点头,道:“妾身从来没有听说过阁下这样一号人物。”
她言语之间居然自称“妾身”,方觉晓微微诧异道:“在下不过是个捕快。”
女子听到这话,轻轻看了一眼,抿嘴笑了一下道:“你要真是个捕快,那你走罢。”
她转过头去,声音忽然冷漠,道:“这里的一切与你无关,保你自己的命要紧。”
方觉晓“哼”的笑了一声道:“夜入民宅杀人,难道不是捕快的事么?”
与方觉晓过招的黑衣忍者忽然回头对那女子用日语小声说了几句,那女子纤纤的双眉轻轻扬了一下,她冷冷的看着方觉晓道:“可惜佐佐木先生并不相信你是个捕头,现在,就是阁下想走,恐怕也不能了。”
她遥遥望向屋子里,回头的时候,脸上居然又绽起一片灿烂的笑容,轻轻细细的说:“但是佐佐木先生欣赏阁下的武功,我们绝不敢倚多为剩的。”
顿了一顿她又道:“其实以阁下这样的武功,难道不明白今日谁也挡不住我么?”
她叹了口气道:“算了,你也未必知晓些什么。”
她清亮如水的眸子压在纤纤的眉下静静看了方觉晓一眼,拈起长袖,提着碎步,颔着头,慢慢的向着屋子行去了。方觉晓心里一悸,以他的玄功,看见女子的眼光竟然不禁心寒,这时候,就听身边的忍者生硬的道:“佐佐木宏次郎!”缓缓的抬起了手中的按刀。
方觉晓顿时感到肌肤都给一阵奔涌而至的杀气浸的冰冷,他看看那忍者,退一步,按剑,垂下眼帘道:“方觉晓!”
卓梦航听见那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竟不由自主的握住了卓冲的手,眼睛死盯着门。脚步声,终于在门口停下,只听见忽然传来细细的敲门声,伴以一个女子柔柔的声音道:“我可以进来么?”
卓梦航放开卓冲的手,无力的说:“你来了么?”
门开处,一个长衣广袖的女子轻轻一福道:“等了这些年,我不是来了么?”
她拿起一枚桌上银针,挑了挑烛焰,卓冲就看见一个美得逼人的妇人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的师傅,眼睛中,似乎是爱恋,似乎是茫然,而又刻毒异常。
卓梦航用手遮了一下面颊,似乎要挡去烛光,才道:“这些年,你可还好么?”
女子还是带着古怪的笑容道:“托君之福,怎么不好?”
卓梦航道:“其实,我是时常想起你的。”
女子也道:“我何尝不是时常想起你,还有我们的孩子。”
卓梦航抬起头看着她的脸,许久才说:“阿惠儿,你老了。”
女子一震,茫然的伸手去摸自己的面颊,轻轻说道:“是老了么?”
卓梦航点了点头。
女子眼光落在卓梦航脸上,一时间,她脸上哀婉的让人心悸,她小声说:“你也老啦。”
她笑了笑,停下来脸上一片空白,而后又笑了笑。
卓梦航静静的看着她的笑容。忽然他站起身来,走到女子身边,他修长的手居然离开了刀柄,颤抖着伸向女子的面颊。那女子看他的手越来越近,似乎想躲避,却又不知道怎么躲,竟只惊慌的看着卓梦航,任凭那手越来越近。
卓梦航的手终于触上了她娇嫩的面颊,忽然间,女子猛的挥手,把毫无防备的卓梦航打了出去!
卓冲看见师傅受袭,一时惊慌,也管不得别的,雁翎刀噌的出鞘,大喝一声,拦在卓梦航和雾隐神惠之间,一刀划出,挡住了雾隐神惠,他刀法已有小成,正是攻在她不得不救。
雾隐神惠退了一步,冰冷的瞳子盯着卓冲看了许久道:“你就是他最宠爱的那个徒弟叫卓冲?”
卓冲点头,卓梦航脸上一变,上前一步把卓冲拉倒自己身边,挡在他身前道:“我们多少的恩仇,都和这孩子无关,三叔四叔当年对你不好,你杀了他们我也无可怨言,纵是你杀我又何尝不应该,只是孩子无辜,卓家别人也请你留情。”
女子看了卓梦航好一会,忽然淡淡笑了笑道:“这便是你想说的么?好,这些人包括你也够给哥哥偿命了。这孩子你当真喜欢,就叫他向我磕三个头,我便放了他。”
卓梦航立刻按倒卓冲道:“磕头!”
卓冲心里老大不愿,可是也看出师傅和那女子关系不寻常,只得很不情愿的磕了三个头。
卓梦航偷偷看一眼窗外,十几个黑衣忍者正站在院子里,方觉晓正和佐佐木宏次郎对恃,范长柯还没有动静。他压低声音道:“阿惠,你过来,我有话给你说。”
女子忽然变了脸色,笑意盈盈的道:“你又什么话儿要给我说么?那么些年了,也不少了罢?”
她居然真的一步步向着卓梦航走了过去,卓梦航一边瞟着窗外,一边急切的道:“快走罢……”
他还没有说完,剩下的话忽然给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原来雾隐神惠走近他的身边却根本没有注意听他说话,却是微微笑着把一柄精光四溢短刀插进了卓冲的胸口!
卓梦航目瞪口呆的站在那里,看着雾隐神惠抬起头来仍是那么温温柔柔的笑着说:“你当年可是这般对我们的孩子的?”
她猛的咬牙,手里短刀在卓冲胸膛里一旋,带着一腔飞血拔了出来,卓冲张着口,失神的看着卓梦航,想要说话,却终于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倒在了地下。
雾隐神惠凄厉的狂笑了起来,她一边按着自己的胸口,似乎笑的喘不过气来,一边指着卓梦航道:“我们自己的孩子你也能杀,这个孩子算得了什么?我的小宝儿才半岁,才半岁啊,哈哈,半岁的孩子是不是也知道痛?现在这个孩子死了,你是不是也有点痛,你知道我那个时候有多痛,他是给他爹杀的啊。你说这个无辜,那个无辜,谁会比我们的宝儿还无辜?他为什么要死啊?就因为我是他娘?你为什么不杀我?你为什么要放我走?为什么不让我和宝儿在一起?”
她笑的时候,泪流满面。
她笑累了,无力的坐在地下,轻轻的说道:“后来,我给宝儿做了好多的衣服,我那时候从来就做不好,后来我终于能做好了,可是我的宝儿呢?我的宝儿呢?宝儿,娘给你做新衣了,娘在梦里,给你试着穿呢……”
她站起来,一边踉踉跄跄的往屋外走,一边凄然的笑道:“你喜欢他,我就杀了他……宝儿,你看见了没有,娘给你报仇了,你高兴么?你看见了没有啊?”
这时候,她听见卓梦航在她身后哭了出来。
她转过挂满泪珠的脸,冷笑着看着卓梦航,抱着卓冲的尸体,嚎哭的卓梦航。
他哭得象一匹老驴,那样的疲惫。
屋外的方觉晓听见了雾隐神惠疯狂的笑声,忽然觉得一股噬骨的寒冷,他心神稍稍一动,一片明亮的刀光已经带着清啸直劈他的头顶,在他松懈的一瞬间,佐佐木宏次郎冲天而起,在空中拔刀力斩,刀光里,他的人影都消失了一般,只有一道冷厉的刀劲剩了下来,狂妄的向他压了下来。在一瞬间,方觉晓觉得那股刀劲几乎会要穿透他的身体劈进了地面,那绝快的一刀毫无变化,但是快得让人恍惚,似乎要在那一缕彻寒的刀光中放手就戮。要躲,恐怕全身的肌肉尚来不及收缩,就会在那刀下化为碎片。
于是,方觉晓轻轻吸气,右手握紧剑柄,左手捏住铁衣剑锋锐的剑口,“举剑祭天”,平平的托起了那柄长剑。刀光的映照下,他凝然不动,任凭那柄刚猛无俦的倭刀砸在铁衣剑的剑脊上。一声刺耳的金铁交击之声,一连串跳跃着的火花从刀剑上溅开,空中的佐佐木宏次郎借那一击的反挫之力凌空倒飞而起,空中含胸收势,连翻数个跟斗才化去剑上的抗力,屈膝落在方觉晓身前,长刀狠狠插入地面,好歹稳住了身形。方觉晓方才吸的一口气尚不及吐出,急忙再吸一口气压制丹田,才把胸口那道狂乱的气息压下。胸口却是嘶啦一声响,袍子已经裂开了一条尺长的裂口,佐佐木的刀没有及身,凌厉的刀风已经破空先至!方觉晓举起左手,对着月光,一道黑红的血迹划过他的指尖,一滴滴坠在地上。他以“施无畏指”,“空相劫劲”两种佛门神功运于指端,尤然在佐佐木的刀势压迫下为自己的剑锋伤了手指!
佐佐木默然起身,他抽出地下的长刀,迎风一抖,长刀就在空中化为碎片,嘴角一丝鲜血慢慢爬了出来。
他狠狠地看着方觉晓,从怀里慢慢拔出一柄两尺的短刀,刀面黝黑,毫无光泽。他低声喝道:“好剑!”
脸色忽然变的极其狰狞可怖,他张开嘴,猛的咬破舌尖,把一口浓浓的血喷在刀面上。方觉晓惊讶之间,只听得身后范长柯低声喝道:“嗜血妖刀失梦刀,方捕头小心了,剩下的老夫自会解决!”
方觉晓心神一动,正想退下避开他嗜血妖刀的锋芒,却见他猛的挥刀,刀上的血洒了开去,刀忽然变的皎洁如月,却有一股淡淡的妖邪之气渐渐和佐佐木自己融为一体!身后的太湖石中,一阵急风呼啸,一阵暗器疾蜂一样射出,与此同时,范长柯伴着一道闪光掠了出去,自然是他手中的卦剑。方觉晓无奈,剑锋垂地,静了下来,夜风撩起他的额发,好似在沉思一样。
佐佐木看见范长柯和屋后的袁重七忽然出现,也是一惊,但只是稍稍侧过头看了一眼,也不得不把视线拉回到方觉晓的身上。他看见方觉晓的铁衣在月华下渐渐溢出了一层水汽一样,朦朦胧胧把他包裹在其中,薄薄的水汽中的方觉晓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和佐佐木两人都已经祭起了全身的真元,固然他想退后而佐佐木欲回去救援,却都不可能了。退无可退!
佐佐木雷霆般的大喝一声,身形急动,转侧脚步向左首奔去,举刀压在胸口,绕着方觉晓发疯一样的绕起圈来。他速度时快时慢,且伴以脚步的变化,可是他和方觉晓之间的距离却始终是七丈远近,半分不多,也半分不少!方觉晓御气冲关,扫荡灵台,把心神收在剑上,只觉得无处不在的杀气渐渐把自己包裹了起来。一阵冷汗冲上他的额头,他知道佐佐木用的是类似中原武术中最诡异难测的“漫天燃灯”之术,四处都是他的影子,仿佛那股杀气弥漫四方。佐佐木便象一个圆圈,而方觉晓正是圆心,他只要稍微出现一个小破绽,佐佐木转生归一,从一点破圆开杀,他是防不胜防的。而在佐佐木眼里,无论他变化如何诡异,方觉晓始终在圆心中凝然若忘,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剑气不多不少,恰好覆盖了方圆七丈之内,是以他数次几乎忍不住要“破圆”,但始终还是忍下了。无奈之中,他把气力催发到极致,冷冷的月华里,已经看不清他人在何处!终于,方觉晓左踏一步,稍微一顿,负剑在背,随着佐佐木的身法动了起来。他已经实在辩不清佐佐木的位置和刀势,于是,他以动制动。在诺大的院子里,他们两人时而画圆逆转,时而并排顺行,时而停顿,时而疾冲,但是,他们间的距离,始终都是七丈,他们只见,好象有两柄剑尖死死抵在一处,根本进不得,而一退,对方的长锋就会顺势而进。
所以,他们只是在疾奔中找寻那白驹过隙的一瞬杀机,两道影子在惊心动魄的流转。
范长柯的独门暗器,七七四十九块“算天筹”刚刚射到,他的人和卦剑也已到了,凌厉的剑光闪烁之间,一只只血箭从那几个黑衣忍者的身上标了出来,袁重七的长剑也毫不容情,痛下狠手。这几个黑衣忍者的武功比起佐佐木却是是天壤之别,事实上佐佐木在日本甲贺忍者中的威名也确实是惊世绝俗,他虽然不是宗主类的人物,却以刀法凌厉狠毒而成为东瀛浪荡忍者中的第一人,范长柯也是求而不得多时了。正因为此,雾隐神惠才深信佐佐木能接下方觉晓的剑法。而剩下的几个忍者在范袁二人手中强自支撑,终究还不过是釜中鱼俎上肉,苟延时间罢了。
屋里的雾隐神惠听见外面佐佐木的大吼,看见从暗处出现的范长柯和袁重七,不禁大吃了一惊。她顾不得别的,恨恨的盯着卓梦航道:“想不到卓公子好高的心计,居然设下好一个圈套啊!”
她清澈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杀意,从袖子重又拔出那柄短刀,转向卓梦航,严阵以待。
但是,卓梦航却没有拔他腰里的雁翎刀,他拿袖子颤抖着擦着卓冲脸上的血,一遍又一遍的擦,却总也擦不干净。他缓缓抬起脸来,雾隐神惠见他脸上木然如死,只有一双眼睛似乎还有点气息,也是呆呆的看着她的脸,一瞬间,他好象老了十岁。最可怕的是他眼睛里面还剩下的那一点气息,无力却有有一股隐隐的疯狂。雾隐连忙退了一步。
卓梦航看着她的脸,干涩的嘿嘿笑了两声,然后他的笑声一发不可收拾,嘿嘿嘿嘿的看着雾隐神惠大笑,他笑的时候,雾隐神惠觉得一股寒流刺进了肌肤,不禁哆嗦了一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看着卓梦航疯了一样的大笑着。他的眼睛笑的通红,却没有泪,眼睛里只有干涩的疯狂。
“十四年啊!”他哆哆嗦嗦的摸着卓冲的脸,“十四年啊!小宝儿,爹把你藏了十四年,怎么你还是离开爹了呢?难道真是你八字不好,难道爹真的怎么也养不大你?难道爹这些年的辛苦还是保不住我的宝儿?我的乖宝儿啊!”
他嘶哑的喊着,疯狂的笑着,对着雾隐神惠慢慢的撕开了卓冲的衣服,月光下,卓冲腰里一块血红的胎记份外耀眼。那块胎记好象猛的灼伤了雾隐神惠的眼睛,她疯了一样尖叫一声,那柄精光四溢的短刀落在地下,她象一个麻风病人一样颤抖,修长柔软的双手鸡爪一样痉挛了起来,无力的坐倒在地下,鸡爪一样的双手抓着自己的面孔掩住了双眼,嘴里只是念着:“不会,不会,不会的……”
半晌,她好象醒悟过来一样跳起来侧着头嘶哑的对着卓梦航大叫:“不可能的,宝儿是你杀的,我看见你把他扔到河里,这个孩子脸上有麻子,不是我的宝儿,我的宝儿已经死了的!”
卓梦航嘿嘿笑着听她呼喝完了才道:“是的,我的宝儿已经死了!”
他抱着卓冲的尸体往里屋慢慢的走去说:“我的宝儿可不是已经死了么?我再也不欠你的了,你没有的,我也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宝儿,你生的不好,不要怪爹娘,我们也没有办法啊,爹没用啊!”
外屋里,雾隐神惠眼看卓梦航往里屋走去,忽然从地上爬了一步,跌跌撞撞的战起来,拉着他怀里的卓冲。卓梦航没有抱住,卓冲的尸体落了下来,雾隐神惠一把抱住,她慢慢扶过卓冲的脸,撩开他的头发,伸手到他发际里细细的摸着。忽然,她停住了,任卓冲的尸体落在她脚边,她呆呆的望着前面,一言不发,也不再颤抖。
卓梦航却只是嘿嘿,嘿嘿的笑着一步步的往里屋走去了。
飞驰中的方觉晓听见屋里的动静,他听见雾隐疯狂的呼喊听见卓梦航渗人的笑声。他忽然恍惚了起来,朦胧间,他似乎都忘记了佐佐木锋锐妖异的失梦刀。他忽然停下来,怅然若失的站在那里,他身上锋利无匹的剑气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抬起左手,静静的看着手上艳艳的鲜血,他忽然变了一个人一样,他周围的一切都寂静的可怕。千钧一发的关头,佐佐木再不犹豫,吐气发声,声助刀势,按刀在空中闪现出一道令人窒息的弧光,院子里他的幻影消失的一干二净,他孤注一掷,破圆而杀。而方觉晓正在看着他自己的手,他不动,周围除了佐佐木的刀声了无声响。只有佐佐木自己听见方觉晓的右手腕轻轻的发出一声挫动声,然后,千万只银蝶在他面前,在月华中变幻迷乱,无边无际的飞舞,没有杀气,只有微寂的一声“哗”的水声和一片散乱飘舞的弧线。他就不知道自己的刀光劈到了哪里,他自己也给淹没在那片银蝶丛中。
范长柯和袁重七不过几个回合就解决了剩下的忍者,他们两人随即飞身进了屋里。雾隐神惠安静的坐在地下,那口短刀插在她心口,她苍白的脸上好象有一丝丝笑容,怀里搂着卓冲的尸体,面颊轻轻贴在卓冲冰冷的面颊上。
袁重七身法极快,几个箭步就踏进里屋,范长柯一怔,微一蹙眉也大步踏进了里屋。他们刚刚进去,就听见唰的一声刀剑出鞘的声音。随即,一切都静了下来。
隔了许久,范长柯提着卦剑,低着头,缓缓走出了里屋,身后,袁重七也是默默无言。
走了出来,他稍微愣了一下,只见方觉晓提着铁衣剑,静静的挺立在门口,低头看着地下,月光从他背后照了过来,他剑上手里的血滴落下来,说不出的凄凉。
范长柯轻轻叹道:“方捕头,我们已经晚了一步。”
方觉晓稍微点了一下头说:“我听见那声拔刀便知道了。”
“情字误人!”范长柯良久方道。
“情字误人?”方觉晓小声重复道。
他们对视一眼,各自笑了一下,其实方觉晓只是嘴角勉强拉动了一下,而范长柯虽然咧开嘴,终于还是没能笑出来。
三人出了静悄悄的卓府,方觉晓自语道:“没有一个活口,半点线索,今日却又动剑杀人了。”
范长柯看着他道:“沾的是倭寇的血何足道哉?那佐佐木宏次郎罪大恶极,今日想不到也会前来,还多亏了方捕头的神剑了。不如我们今夜买酒一醉,也祭卓世侄在天之灵!”
方觉晓低语道:“天太凉了,喝酒冷得很。”
范长柯眉头一挑,不知如何接下去。
方觉晓抬头淡淡笑笑道:“我有个朋友说极北苦寒之地,雪地中,若是饮酒取暖,反而更促寿命。冷夜饮酒,酒力一散更加寒冷。不如回到洛阳在去府上打扰吧。明日我着衙门的人来葬了卓大侠。告辞。”
他拱拱手,一步步消失在街头,范长柯看了袁重七一眼,苦笑了一下,却无声。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