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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君拔刀》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5 11: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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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你永远都在旁观别人的悲剧,像是一个带着恶意的观众。

悲伤就对了,世界就是那么悲伤的。

失去就对了,你不可能一直拥有。

但是不必流泪,你懂得了这世界的一切。

也习惯了这个世界的一切之后,你就不会流泪了。

就像我也不流泪0

一、苏无骄

雨还在下,风吹动了屋角的铁马,铁马低吟。

春天的时候,开封也会像江南一般会下雨,这片古老的城就淹没在沙沙的雨声中。令我想起沙漠中的古城渐渐被时间剥蚀,若干年后的旅人来到这里,放眼眺望,只有一片苍茫。

很久很久以前,庄公开拓了仓城,后来它被叫做开封,寄喻了封疆扩土的深意。现在庄公已经死了,开封的人们已经忘记了那个寤生的诸侯。

所谓“谦意馆”,只是星风酒楼上的一个隔间。苏老就趴在谦意馆中唯一的小桌上,他已经睡着了。摇曳不定的烛火下,她的头发已经发白。

苏无骄今年五十三岁,曾经是这里叱诧风云的人。我叫他苏老,因为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老了。

苏无骄是一个很温和的人,但是他还曾有一个名字,叫“苏无常”。那个时候,在开封所有的黑道中间人里面,他与众不同,因为他从来不挑生意。据说只要按照他开的价钱付银子,他可以找到最合适的杀手,为你杀任何人,即使是皇帝。

只不过,从来也没有人愿意付这个价钱,这只是一个关于苏无骄的传说。

我不相信,因为我曾经问苏无骄:“如果真的有人出钱,你会怎么样?”

苏无骄想了很久。

“我曾经等过,”苏无骄说,“等这样一个人。可是他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太晚了?”

“他来的时候,我已经不敢了,”苏无骄说,“那一年我四十七岁。”

“所以你回绝了?”

“所以我找人杀了他,”苏无骄最后说。

那时候我看见苏无骄眼里有一种神色,我想到若干年前,永远一身黑色长衣的“苏无常”就是这样遥遥看着自己手下的杀手杀人,唇边或者还有一丝冰冷的笑容。这种眼神是我熟悉的,我照镜子的时候,有时会不经意的看见。

和苏无骄年轻的时候一样,我是一个中间人。这里六朝古都,繁华的所在,总有些勾心斗角,总有些爱恨恩怨。有些人想杀人却没有胆量,有些人无法糊口却找不到活干,所以总要有些人做中间人。其实就像商人为货主找到买主,我只是居中赚了点差价。有了我,可以让一些人养家糊口。此外,我也要生活的。

我有过一个朋友,过去的朋友,因为我想他死的时候已经不肯承认我是他的朋友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就是在这间酒楼里和他喝酒,后来他的剑锋指着我的喉咙。

“你还有良心么?你知道你杀了多少人?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也有父母和妻子!他们也……”我记得,他是这么对我咆哮的。

那时候,他不像是那个称我为“大哥”的人,以前他只对我笑,我没有想到他也会用愤怒的眼睛看我。

“不是也有,只是有,”我对他说,“他们有的我没有,所以我没有想过。”

他的剑法很好,一剑可以凌空刺落七枚制钱。我垂下眼帘去喝酒,那柄剑的剑锋在我喉咙前颤动。

最后他走了,我猜他是想杀我的,不过他是想起了以前的我。往事真的是一种负担,尤其是当你发现现在和过去已经不同的时候。你会怀疑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于是你的心就会乱,再强的剑客也不会免于这个劫数。

所以我在他背后冷笑,我知道了这个世界上并非只有我会陷在这个沼泽里。人总是难免一种恶意,凭借别人的一点痛苦来抚慰自己。

不知道是否因此影响了他拔剑的速度,那天晚上,他在开封城外被人伏击。身披十六处刀伤,死在一个肮脏的水沟里。我听说是太湖的水贼们袭击了他。水贼们雇了一个妓女他们在城外的树林里演出了一场戏,一群人撕扯着一个女人的衣服,一个女人在无助的哭号。我可以想象他当时拔剑的情景,就像许多年以前他在青海的沙漠中纵马仗剑而来,我也可以想象他死在乱刀下那一刻的眼神——可惜我看到他的时候,他那双眼睛已经和死鱼的没什么分别。

我生平最后一次不求回报的做了一笔生意,就是请杀手剿平了太湖的水寨,杀了那个妓女。

其实我不是良心发现,也不是缅怀什么,只是做了这些事情以后我就觉得自己不再亏欠他什么。这个样我就可以离自己的过去再远一点。

其实不会再有人知道我的过去了,因为最后一个知情的人已经死在那条肮脏的水沟里。

我有个缺点,就是喝醉了以后总是想很多遥远的事情。苏无骄和我不同,他喝醉了只是睡觉。苏无骄一年只喝一次酒,就是八月中秋这天,而且他一定会喝醉。

又是往事,人太沉迷于往事,就难免庸人自扰,可是能够逃出庸人这个圈子的人却太少,即使是苏无骄这种老狐狸。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密了,也许雨到天明也不会停。苏无骄还在睡,我想到我该走的时候了,明天还有明天的生意。

我拉开了门,夜风悄悄地从门缝里钻进来,烛焰一摇,灭了。苏无骄从桌上忽然抬起了头。

很罕见的,我在他眼睛里看到了惊慌。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苏无骄说,“梦见了桂花。”

二、卖艺人

八月十六,雨还在下。

我不喜欢下雨。有人喜欢下雨,因为那时他们可以享受雨声和湿润,也有人讨厌下雨,说秋阴咽管弦。不过只有下雨的时候能坐在屋子里的人能这么想,雨不会落在他们身上。

以前曾经有过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不得不在雨天出门,浑身淋得湿透,也没有伞。所以直到今天,每逢雨天,我还是会感到衣服是湿的。

通常,下雨的日子里我不工作。这样我才能感觉到我已经不是那个雨天里奔跑的孩子。一个人可以活一百年,可是有人说前十年已经决定了他的一生。

今天是一个例外,我破例在雨天出门,因为我必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做一笔大买卖,赚一票大银子。

辰时,雨丝从窗外飘进来,粘在我的背后。我坐在谦意馆里,和苏无骄喝茶。几乎每天早晨苏无骄都在这里,这是他的习惯,人老了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习惯。

“你昨晚怎没问我桂花?”苏无骄喝了一口茶。

“什么桂花?”

苏无骄笑了一下,笑得很温和。我不想问他的往事,他问我,也只是提醒我不要太好奇。人人都难免有弱点,可是做我们这一行的人最忌讳弱点,所以我们把弱点藏起来。就像刺猬,蜷缩起来的时候就遮住了柔软的肚子。

楼下传来了喧哗,苏无骄起身去了窗边,我也走了过去。我们这种人通常都很好奇,虽然这种性格往往是致命的。

“老少爷们,走过路过,我父女初来开封,凭一身本事讨个饭钱,多谢捧场嘞!”

喊套话的声音稚嫩。透过薄薄的雨幕,那是个面颊黄瘦的女孩,穿着土气的紧身花布衫子,提着一柄柄长三尺的铁锤,两根湿漉漉的麻花辫。

好事的人打着伞围着女孩和一张钉板,钉板上睡着个面容憔悴的汉子,一身筋肉铁一样结实,胸口隔了一块巴掌厚的石板。

“江湖卖艺的往往是一家人,否则这一锤打下去,手劲不对就要那个汉子落下半辈子的病。”苏无骄说。

我知道那个汉子是女孩的父亲,因为我看见了女孩的眼神。对我而言,那种为别人担心的眼神已经有些陌生了。

场子中间搁着的铜盘里面零星几枚铜子,开封这里卖艺的多了,看客们不看到真家伙,不会爽快的掏钱。围观的几个闲客等得不耐烦了,大声的催促,女孩看着她的父亲,汉子在石板下用力的点了点头。

女孩举起了铁锤,那种二十公斤重的大锤实在不适合一个女孩,尤其是她还那么黄瘦。看那分量,一锤落下砸开一块石板是不成问题的,围观的人都在看着。一锤砸开一块石板并不新鲜,可是当这块石板放在自己父亲胸口上的时候,未必有多少人有这个狠心。

所以胸口碎大石这种江湖把式不一定是看功夫,也许就是看你够不够狠。看客看到你够狠,也许就会多扔一些铜子。

汉子点了点头,运了一口气。

女孩的目光一闪,铁锤砸下。那一瞬或许是错觉,我觉得她眼波美丽,雨蒙蒙的。

大石轰然开裂,汉子一跃而起,运劲胸口,把筋肉绷得铁紧,炫耀那一身好身板,向着周围的看客行礼。女孩一把扔了铁锤,捡起铜盘凑到即将散去的看客前面讨赏钱。

刚才大声催促的那些闲人现在仿佛都忙了起来,一个个转身走得飞快,一大群人忽地作鸟兽散。女孩站在四散的人群中跑来跑去,像只在树杈里撞来撞去的麻雀儿。

铜盘里最终也没多出几个铜子儿,小街上的人流恢复了往来。现在那对父女只是人流中不惹眼的异乡人了,汉子用力捶着胸口,大声咳嗽起来,女孩把盛了铜子儿的铜盘捧着,过去给他捶背。汉子不停的咳,像要把肺也咳出来。沾着雨水的树叶飘落,落在他宽厚的肩上。

“这身板儿还练硬功?”苏无骄淡淡的叹了口气,“活不久了。”

“这生意做得不划算,看完了你的拿手绝活儿,那些人也就懒得掏钱了。而且演这一场就要拖石块来,一天能演几回,太不易了。”我说。

“外乡人,还不熟开封这个地界。”苏无骄点点头。

我从钱袋里掏了一个银角子,从楼上扔下去。银子的光在雨水里跳了跳,女孩看到了,跑过来仰头看我。我摇着扇子,她鞠躬行礼,弯腰下去捡那枚银角子。于是她捧着的铜盘倾斜了,铜子儿落了一点,她把银角子塞在鞋子里,又急忙去捡那些铜子儿。这么做的时候她弯着腰,短小的后襟遮不住,露出一道雪白柔软的后背。

“发了善心?”苏无骄笑。

“积点德,希望这单生意不要失手。”

三、刀手

我也是个外乡人,新来开封不久,道上知道我的名字的不多。

开封是个有很多仇恨与怨气的地方,这种地方总有很多我这样的人。

苏无骄就像我的老师,他看好我,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问起这件事,他只说我有跟他年轻时一样的眼神。他这么说着的时候,笑眯眯的,眼角的皱纹仿佛花瓣那样细密,和蔼可亲。凭着苏无骄的赏识,我在行内有了些名声,也招惹了几个仇家。好在干我们这行的人都很现实,没有人出钱买命,并不会杀人。

“你需要做一单大生意,让行内的人都知道你的名字,让他们怕你,不敢惹你。”苏无骄说,“你还需要几个靠得住的刀手。”

“我知道你手下有个用‘乱披风’剑法的好手,手段很麻利,开封城里的刀手能比上他的人不多,”苏无骄又说,“可我说的却不是他那种人。看刀手,要看他的眼睛,眼神淫邪的、眼神畏缩的、眼神阴毒的,都不是靠得住的刀手。不知哪一天,他们就会出卖你,干我们这行的,往往只会被出卖一次。”

我知道苏无骄的意思,中间人被刀手出卖,往往只有死路一条。以前的雇主急于灭口,被你雇杀了亲人的仇家会上门索命,衙门里的捕头也乐得拿你领功。如果那天我的尸体趴在星风酒楼下小街边的臭水沟里,无数人围观,大概只有苏无骄会在高处轻轻的叹气。

苏无骄说的那个人叫谭曦若,是我手下唯一的刀手,一手“乱披风”剑法,出手时凌厉如电,要价时高别人一倍。谭曦若有这个本钱嚣张,昆仑剑派那么多年来“乱披风”剑法都是单传给掌门子弟,师父要他借着这剑法立威。谭曦若十五岁就学成了“乱披风”,他用这套剑法杀了掌门师兄。

谭曦若喜欢美人、名剑和良马,所以他用钱很快,而他最容易赚钱的办法就是杀人。他喜欢说的话是:“醉卧美人膝,醒掌杀人剑。”谭曦若有双俊美而邪气的眼睛,在青楼里迷的很多红姑娘死去活来,要自己花钱赎身和他一辈子。但我知道没有女人能跟谭曦若一辈子,他醉后喜欢睡在不同女人的膝盖上。

苏无骄不喜欢谭曦若,说他太嚣张,但我还是很倚重谭曦若,因为他是我唯一的刀手。

今天我约的就是谭曦若,谭曦若来之前,苏无骄已经走了。

谭曦若白衣、小扇、佩剑,一言不发,俊美的眼睛看着我。他是只狡猾的狼,知道我这只狐狸找他是为了什么。

“一千五百两,杀京城来的户部员外郎,他只会在开封留半天,你要把他永远留在开封。”我说。

“时间不多,在那里动手?”

“往下看。”

谭曦若往下看去,星风酒楼前一条小街,朱雀大道的一支,春来槐花满枝,秋来丹桂飘香。

“就在下面这条街上?”

“他的官轿从东边的朱雀大道上过来,经过梳香苑,再是星风楼,再往前开封官衙迎接的人就来了,你也就再没有动手的机会。”

谭曦若点了点头,平静的喝茶目光沿着小街慢慢地走,许久不说话。

“这单我做不下来,我可以杀了他,但我逃不掉,”谭曦若开了口“一个户部员外郎,手下护卫里难保没有三五个真正的好手,而且动手时候在清晨,这里会有很多人,卖字画的、卖蝴蝶风筝的、卖糖人儿的、卖红豆馅儿包子的,他们会挡路。”

这是我最欣赏谭曦若的地方,他很敬业。江湖上的人往往仗着一身艺业不凡就目中无人,但是谭曦若不,谭曦若深知他不是在比武,武功在这一行里不算什么不容瑕疵的谨慎、十二分的机敏、绝对的冷静才能让刀手活下去。

“他的护卫里至少有三个人都是叫的出名字的,其中一人叫雷颂,他那口刀叫做‘叱雷斩’。”我说。

“那口刀不好对付,而且姓雷的都跑的不慢。”谭曦若沉吟。

京城里有个长兴镖局,老爷子姓雷,家里人丁兴旺,优秀的子弟给官家当小吏和护卫,不成器的走南闯北的押镖,江湖上也没什么人敢抢劫。雷老爷子好显摆,六十大寿的时候还当着宾客们的面,踩着一口圆缸的边沿,在自己水池里玩了半柱香功夫,从此朝野都知道雷家有真本事。

“我需要一个帮手,”谭曦若说,“得手后我往小南街侧逃,他往小街北侧逃,护卫两头难以兼顾。”

“你的轻身功夫很好,雷颂未必能擒住你,可开封城里有谁还有这样的本事?”我说,“帮手难找,很容易被抓。”

“你不告诉他有雷颂这种棘手的人就好,至于被不被抓,吃这一行饭的迟早被抓。”谭曦若阴阴一笑“那不干你的事。”

四、帮手

谭曦若很让我踌躇。这一行的规矩是谁的刀上沾血,谁拿大头。一剑刺穿员外郎心口的是谭曦若,一千五百两银子里谭曦若就要拿去一大半,开封城里有些艺业的刀手,又有谁会为了一些小利陪谭曦若去杀人?

我问了六七个说的上话的刀手,答案都是一样的,要么这单生意转给他们做,要么便不做。可是我不能放弃谭曦若,我知道这些刀手没有一个有谭曦若剑那么快、手那么稳。我不能出纰漏,杀京官是个大事,行凶者满门抄斩。

想到这个我就想笑,因为我满门只有我一个人。

日子越来越近了,我依然没能找到合适的人,我在星风酒楼上想看落日,黄昏时下起了雨。暴雨来的时候铺天盖地的,蒙着灰尘的青石地板上铜钱大的湿痕像是画师用蘸了墨的大笔甩在生宣上,一会儿街面上积水横流,雨流像是银色的鞭子打在奔走避雨的人身上,街边的水沟一瞬就满了。

“秋风秋雨愁杀人。”我说,付了帐,起身出门。

我从来不拖欠苏无骄的茶帐酒帐,虽然那是小钱,因为我知道他和我一样是个生意人,我知道生意人看中什么。伙计殷勤地递给我一把竹伞,我笑笑,赏了他几个铜子儿。

天转瞬就黑了下去,天空里漆黑的像墨,我踩着水,想着那些让我心烦的事,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我的伞面上,急促而单调。

我听见雨水里夹杂的咳嗽声,几乎要撕裂胸膛,把肺也咳出来。我停下脚步,看着街边的棚子里几张柳木的条桌条椅,点着一盏小油灯,一个孤零零的人影蹭着椅子角,坐在棚子边上。他坐得太靠外了,半边身子被棚子上面滴下的雨水打的透湿。

就那点灯光我看见憔悴的卖艺汉子也在看我,我想他是在避雨,他买不起面,于是不敢堂堂正正的坐在靠里的位置。风吹着我的长衫,天很冷,也许我该走了。汉子又在那里连连咳嗽。

我转过身,脚下却没有动。

“你的肺撑不久了吧?”我背对着他说。

“没事的,没事的,我女儿帮我去隔壁的面铺讨碗一碗热汤喝,老病根儿了,没事的,喝口热汤就好。我女儿已经去隔壁的面铺讨碗一碗汤去了。”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倒像是在安慰我。

“你也许能撑到秋天,可过不了冬,开封的冬天很冷。”

沉默,沉默了很久。

“先生能帮我么?”

“我也许能借点钱给你,让你去药店里买几付药吃着试试,可多半不会见效,肺痨这种病,十个有九个活不下去。”我转过身。

他打量我,却不敢直视,看一眼,便收回目光。

“我女儿今年十二岁了,再过两年就算成年了,我想她在开封能嫁个可靠的人家。”他低声说,握拳捶着自己的心口。

“一个无亲无靠的女孩,要在开封这种地方嫁个可靠的人家可不容易。而且我看你的样子也准备不了嫁妆,一个没嫁妆的女人也许一辈子都受婆家的欺负,你想过么?为什么不回乡下呢?”

“乡下回不去了。”汉子说,“孩子他娘死了。”

“孩子他娘死了?”我说,笑笑,低头看着自己沾了泥的鞋。

“先生能帮我么?”

我看着自己的鞋出神,不说话。

“我没什么本事,就练过几年庄稼把式。”汉子站了起来,“先生帮帮我,先生看我能有什么用?”

他微微佝偻着背,走进雨幕里,雨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肩背。他湿透了,就像是一条落水的狗。他的头发湿成一绺一绺,贴在额头上,脏得分辨不出颜色的衣服湿透了紧贴在身上,透出他练了多年的筋肉。

他看着我,麻木而诚恳,嘴唇抿得很紧。

然而他不低头,他是个江湖人,江湖人万事不低头。

一个要出卖自己的人,总要记住一些原则,那就是不低头。只要低下了头,就卖不出好价钱。很少有人会对一条狗出好价钱。

这是生意经。

我看着汉子的眼睛,想起苏无骄对我说的话。汉子笔直的看着我,他的眼神不淫邪,不畏缩,也不阴毒。

在他女儿端汤回来之前,我们达成了交易。

其实非常简单。

汉子不是什么庄稼把式,他那生源自沧州的硬气功那在江湖上说去是有名有姓的,他也不是什么不懂事的乡下人,他很聪明。也许从我停步和他搭话的那个瞬间,他已经明白我是干什么的,我所为何来。

他第一个反应是跟我说起他的女儿。就像深夜有人敲门,你起来看见一个恶鬼拿着金子在门外诱惑,你对他说你走吧,我家里还有妻儿老小。

每个人在把自己标上价钱拿出去卖之前都会犹豫,我明白,因为我也曾犹豫过。

谭曦若偷偷去看了这个汉子,他很满意。他觉得汉子身手不错,更重要的,不要多少钱。一千五百两银子的一单买卖,汉子只要二百两,谭曦若得一千三百两,扣掉我在中间抽的三成三百九十两,谭曦若落袋九百一十两。谭曦若算得过来这账,为钱他会冒险。

其后的三个月里我每天都在星风酒楼喝茶,和苏无骄下棋。苏无骄从楼上看下去,看见那个汉子,点点头,并不评价。汉子依然和他的女儿在那里表演胸口碎大石,夹杂着一些小女孩用铁线缠身,汉子用钢枪刺喉的小把戏,赚点活命钱。风雨无阻。

按照道上的规矩,我会在动手之前给有些名气的刀手三成的预付,但是对这个汉子我没有开出这个条件。因为我知道哪怕三成区区六十两银子也足够他带着女儿离开开封,他不是很有奢求的人,当我看见他坐在条椅的一角默默等待一晚讨来的面汤时我已经明白。

我知道他在等待动手的那一天,在此之前他还必须赚点辛苦钱养活自己和女儿。我每天都看着他,看着他吆喝、咳嗽、用那身筋肉震开一块块的石板喝他女儿为他讨来的汤。偶尔我会扔几个银角子下去,他默不作声的捡了,去给他女儿买一只糖人儿或者好看的纸花插在发黄的头发里。

这些天女孩讲究起来,把自己一身衣裳洗干净了,头发仔仔细细新编了辫子。她黄瘦的面颊上多了一层血色,眼波总是向着街边流转。她看的是街对面那个书画摊边的一户人家。他们父女卖艺的时候,总有个白衣裳的小公子在那里倚着门看,他白白净净的,头上蒙着方巾,腰间掖着一把小小的折,有时候手里还提着一支蘸墨的笔。他的父亲,那个书画摊的主人看他不练字出来看热闹,就以圣人之言斥责他,小公子只能缩回头去。小公子不见了,女孩儿的眼波就微微黯淡起来。

小公子最大胆的一次就是他父亲被邻居叫走去帮忙的时候,他他偷偷跑出来,把袖子里藏的几十个铜钱悄悄放在女孩的铜盘里。他这么做的时候很紧张又很害羞,放下钱转头就跑回了自己的家。

他家门口是一条水沟,下雨的第二天总是流水潺潺,小公子和女孩儿隔水相望,很近又很遥远。

秋风一天紧似一天,我穿上了夹衣。

“要入冬了。”苏无骄有一次有意无意地说。

我知道他在提醒我,户部员外郎经过开封的那一天,是冬至。

五、刺杀

旧俗会在冬至吃饺子,我请了个厨子,帮我做一桌饺子。我告诉他饺子要摆在开封城外一个农舍里,那天晚上会有四个客人,摆四双筷子,其中一个是小女孩儿,给她做一碗掺糖桂花的汤圆。吃完这顿饺子,除了我,其他三个就要各奔天涯。

这是我和谭曦若说好的,这是最后一次他为我做刀手。

“想去大名府赚点钱了,也许其他的什么地方,可不想呆在开封了。”谭曦若说,“临走前想做一单大生意。”

我笑笑说:“我请你吃饺子。”

其实我讨厌裹饺子,因为总是吃不完。我小的时候有一个女人给我裹饺子。她从入夏开始用冬至吃饺子这件事逗我,让我觉得吃饺子是一件和开心的事,于是每次说冬至吃饺子,让我想吃多少吃多少,我就很开心的不哭。冬至那天我会放开肚子能吃多少吃多少,那个女人要忙一整天来和面和调馅,她每次都让我尝馅的咸淡。可是到了第二天总有些饺子剩下,我却对饺子再没了兴趣,我对饺子所有的兴趣都在冬至那一天。于是接连几天,女人一个人把那些饺子蒸了煮了又炸了,慢慢的吃。

我不喜欢吃剩饺子,也不想让那个女人吃剩饺子。

吃着剩饺子,就像咀嚼自己剩下来的时光。

冬至前的一天夜里,又下起了雨,我在星风酒楼里避雨,把一壶浓茶喝成了白水。苏无骄、厨子和伙计们都回家了,只剩一个年纪很大的看门人。我忽然想要喝酒,可看门人吃力地比这手势告诉我已经没有酒了,因为拿着酒窖钥匙的小伙子回家了。他要往我的茶壶里续水,我谢绝了。

我想喝点酒,因为我觉得自己的骨节一寸一寸地凉下去。

我打着伞走出酒楼,看见一个佝偻着背的影子坐在酒楼前的台阶上。他没有打伞,淋得湿透,始终看着小街尽头的一个方向,像一条望乡的狗。

我站在他背后,用我的伞遮挡在他头顶,看着前面的这条小街。几天前开始,谭曦若每天用他自己的脚步把这条街丈量一遍,现在他已经穿着柔软的棉衣,枕着一个女人的膝盖入睡了,膝盖上放着他秋水般的长剑。

“你应该去一个好一点儿的客栈,吃点东西,睡一觉,养养体力。虽然你能睡觉的时间也不多了。”我说,“如果没有钱,我可以给你。”

“我没事的,练了那么多年把式,身体撑得住。我等我女儿。”汉子嘶哑地说,雨水从他脸上的沟壑里流淌下去。

“你女儿去私会那个江家的小公子了,那个孩子叫江阴,他爹叫江榭城,祖上中过榜眼。据说他年轻时差不多中了举人,却不愿想主考行贿,被拿掉了功名。一气之下回了开封,靠一个书画摊子自养,家境虽然不算富裕,在城里却是有名的书香门第。”

“我知道,那样的人家,我女儿也是高攀不起吧?女人就是这样,都太傻。”汉子抹了一把脸。

沉默了很久,我说:“想起你老婆了?”

“她嫌我是个跑江湖的,跟着我一辈子没出头的日子,说要跟我断了,去给乡里那个大户做小。”汉子用粗糙的大手整理他湿漉漉的头发,“我跟他说那家大户那里是好糊弄的?大宅子里那么多女人,那个不比她聪明?而且她年纪也不小了,还生过女儿,也不是真的多漂亮……可是我的话她已经听不进去了。”

“上次你跟我说她死了。”

“我跟我女儿也是这么说的。”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讪讪地笑,我听见他的笑声在这条满是雨的小街上游走。

“还没请教过先生你的名讳呢。”汉子抬起头。

“只是做笔生意,又不是朋友,还是别问了。”想了一会儿,我拒绝了。

犹豫了很久,我说:“我是想告诉你员外郎的护卫里有一个棘手的人叫雷颂,他是京城里长兴镖局雷家的子弟,刀快,轻功好。”

“我不知道什么雷颂,我们这种跑江湖的,哪知道京里城大人物的名字。”

我笑笑,其实我只是忽然觉得,谭曦若知道的,他应该也知道。

“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先生把钱给我的女儿,帮我替她找个好人家。”汉子仰头冲我拱了拱手。

这是江湖人的礼节,慎重又恭敬,不卑躬屈膝,却又生死相托。这些江湖人,总是信仰一些跟钱无关的东西。

我看着黑暗里,点了点头。

点头有很多种含义,有时候是说我答应你,有时候会说我知道了,有时候是说不必再说下去了。

我走向汉子目光凝聚的小街尽头,走过桥边的时候,看见两个小小的身影并肩坐在石桥的栏杆上,小男孩举着一把伞,伞足够大,可以遮挡他们两个人。雨水从伞骨上往下流,一圈圆的水帘把他们笼罩在里面。

小的时候,伞总是大到可以遮挡两个人的背,长大了,却怎么都嫌伞小。

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他们,看他们沉默着,看着脚下的流水。小孩子总是很奇怪的,谁也不知道他们在想着什么,他们有时候看起来没有心肝,有时候又比所有大人都忧郁。小男孩侧身凑上去吻小女孩,女孩颤抖着,没有闪开,那个稚嫩得可笑的吻持续了很短的瞬间,然后女孩跳下栏杆头也不回的跑了。男孩打着伞在桥上看她,也不去追,痴痴的。

桥下的水哗哗的流,我听见啪的一声,我的伞被雨打漏了。

清晨的时候我把一百两银子的银票放在棋盘上。

“那么大的赌注?”苏无骄笑。

“赌注本来就很大。”

“跟庄。”苏无骄也在棋盘上放了一百两的银票。

这盘棋我和苏无骄从起手便开始鏖战,从晨雾弥漫杀到星风酒楼里漫客为患,我取攻势,苏无骄取守势,双飞燕稳如山岳。我们在星风酒楼的最高处下棋,楼下街面上的事一览无余。

满地落叶,刚下过雨,树叶都被黏在石板路上,人流络绎不绝,卖字画的、卖蝴蝶风筝的、卖糖人儿的、卖红豆馅儿包子的。一个卖艺的憔悴汉子在自己一身筋肉上缠了铁线,虎虎生风地演一套沧州拳。

落叶不断的从枝头下坠,我仰头从叶片间看太阳的高度,阳光刺痛我的眼。

我手里捻着一枚棋子空悬棋盘之上,高举回避牌的官轿出现在小街尽头,苏无骄轻轻敲着棋盘:“实地分完了,现在胜负在于你我的劫材多少,我要开始打劫了。”

“劫材多少,打完就知道。”

官轿距离卖艺的汉子五丈距离,卖艺汉子还疯魔似的打拳,全然不知周围的看客都已经散去。官轿前的鹰眼护卫按了按腰间的刀,示意官轿停下,自己缓步前进。

卖艺汉子一声吼叫,双拳直捣护卫的胸口。护卫胸口微缩,避过拳劲,拔刀,一把好刀,叫雷斩。刀斩在汉子肩上,汉子一沉肩,肌肉突起,生生把刀锋夹住。雷颂弃刀空手推汉子的额头,汉子双手攥拳出击,拳打在雷颂掌心,力量不相上下,局面僵住了。

几名护卫按刀驱前,雷颂运着一口气,却不得不开口:“保护大人!”

他气一泄,汉子双拳趁机直捣他小腹,把雷家这个好手打得飞退一丈。雷颂反应快,他是自己退的,否则他的五脏六腑就要重伤。

就在这个瞬间,一个看似在街面上帮闲的花衣公子走出人群,走进了官轿。仅剩的两名护卫一惊,要阻拦的时候,花衣公子从一根竹竿里拔剑,左右纷飞,切断了两个护卫的咽喉。

护卫精锐尽在卖艺汉子的身边,花衣公子默然地站在官轿边,看了飞扑回来的护卫们一眼。他把长剑整个送进了官轿里,一侧刺入,剑锋从另一侧穿出,剑尖上染了鲜血。

花衣公子撤剑,一个肥胖硕大的身躯从轿子里滚出来,穿着官府的老人哀号着往前爬。花衣公子踏上一步,一剑从他的后脑贯入。

随即他迅速地回撤,舞剑护身,剑花灿烂。看客们没人敢去挡他的锋芒,尖叫着后撤。卖艺汉子则大步奔向小街的另一侧,雷颂吼了一声,上去抓住卖艺汉子卸下来的刀,转身去追花衣公子。他追出几步,卖艺汉子回身,手里多了一杆长枪,和其他几名护卫缠斗起来。

“成了,我的劫材够。”我说。

苏无骄皱眉,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红花衣裳的小小的背影,从小街那一边茫然地走来。女孩和谭曦若面对着面,他们之间的人群正在谭曦若的威吓下渐渐分散。

雷颂没有犹豫,直扑花衣公子的方向去。人们推搡着,挡着雷颂的路。雷颂顾不得了,员外郎已经死了,他这个雷家子弟让整个雷家都蒙羞。他挥刀把面前两个挡路的人砍翻在地,鲜血提醒了狂奔乱走的人们,官差也是会杀人的。局面更乱了,雷颂踩着血路往前追。

谭曦若和女孩之间隔着不到一尺,在人群闪动的瞬间,也许有那么个空隙,让女孩看见了他的父亲。她呆了一瞬,不顾一切地往前挤。卖艺汉子也看到了他的女儿,他的枪法乱了,心更乱,闪过几刀,他扔掉了枪,大步向着他女儿奔去。

我意识到这次失手了,从那个女孩出现在我视线中的瞬间,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就像现在棋盘上某个位置忽然突兀的多出一枚白子,那么持黑的我几乎无疑要输掉这盘棋。

汉子不能和谭曦若一路逃走,那会让护卫们合力追捕他们。

“快出去!”苏无骄忽然拍在棋盘上,震乱了所有棋子的位置,同时他把棋盘边两张银票一把推向我。

我抓过银票,立刻起身下楼。

苏无骄的判断是正确的,无论是谭曦若或者那个汉子,都一定会落网。他们中可能有人出卖我,而我被擒可能波及苏无骄,乃至开封这一行里的所有人。

我迈出星风酒楼,我知道我甚至不能回家一趟,从这一刻开始,我只剩下手里的两张银票,我要开始一轮逃亡,不知去向哪里。

我看见的一幕是雷颂大手锁住女孩的喉咙,提刀看着卖艺汉子逼近,他的同僚已经越过他去追谭曦若。谭曦若的心慌了,当他看见卖艺汉子向他跑来的时候他完全乱了阵脚,他试图往小巷里跑,却被那里的人群推了出来。他本可以一路往前逃走,但他自己耽误了时间。

雷颂一抖刀,刀光耀眼。他和卖艺汉子之间只有三丈了,雷颂松开手,一掌拍向女孩的背心。这时候一个白衣的小小影子从人群里扑出来,抱住了女孩,他想拖走女孩,但是来不及了,于是雷颂的掌拍在了那个男孩的背心里。

我应该能想到那个孩子就是那么傻的,小时候人就是这样,许诺一生一世,就相信了,觉得死了也没什么。

又一个白衣的老书生冲出人群,挥舞着手臂大哭,拦着雷颂说:“官差杀人,天下哪有王法?”

雷颂准确的一刀,切断了他的喉管。雷颂已经等不及了,他回刀和卖艺汉子扛上了。

我被夹在人流里往外挤,我要在这条街被封了之前挤出去,员外郎被杀,他们会盘查每一个人。谭曦若和汉子都可能出卖我,苏无骄也有可能。这条街现在是我的死地。

我挤到街口的时候,看见了谭曦若和卖艺汉子,他们都被擒了,趴在石板路上,刀架着后颈。我探头去看了一眼,瞬间就后悔了,我能看到他们的同时,他们也能看到我。那双邪气而俊美的眼睛现在沾着灰尘,看到我的瞬间,那双眼睛是狂喜,而后是陌生。

我要往外闪,我已经听见谭曦若在咆哮:“抓!抓住他……他是……”

我被出卖了,苏无骄曾经提醒过我,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他不喜欢谭曦若。因为谭曦若太爱他自己,一个只爱自己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谭曦若的声音中断了,我的名字永远被封在他的喉咙里。我回身看见卖艺汉子扑在谭曦若的身上,剧烈的咳嗽着,铁一样的手捏碎了谭曦若的喉骨。谭曦若汩汩地吐出几口血。

护卫们没有料到这样的事,卖艺汉子转身往人群外扑去,雷颂抢上一步一刀斩入他后心。卖艺汉子依然前扑,带着浓腥的血,他扑向我,捏着我的喉咙把我按在地下。我看着他满是血的脸,感觉到他手上加力,随时能把我的喉骨捏成碎片。

“我要是死了,先生你答应我的事……”他用只有我们两个能听清的声音说。

“我记得。”我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我不想让他太冲动。

我喉咙间的力量消失了,几乎在同时,雷颂的刀横扫,把卖艺汉子的人头远远的抛了出去。我看着一具没有头的身躯缓缓地后仰,倒在地上。

我听见一个遥远的哭声,又听见一个护卫说真大命,几乎就要捏碎这个人的喉咙。

六、风声

户部员外在开封街头被杀的案子惊动了朝廷,刑部要员在第四天就快马赶到开封查案,开封城宵禁三月,市井不安,人人自危。但是很快风声就平息了,两名杀人凶手身死当场,据查身份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案子就着么轻松的结了。没有人追问,说两个江湖人,和户部员外郎这个京官素不相识,为什么要冒着杀头的危险当街刺杀?

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我不知道谁是我真正的主顾,但是我知道要买凶杀户部员外郎的人不会是个平民百姓。他不会允许这个案子一直查下去查到我头上因为一旦这个案子被认定为买凶杀人,那么追查下去就没有止境,也许会牵扯到他。

其实无论中间人或刀手,都是主顾手里的刀,一把刀而已。

我所知道的是冬至那天夜里我没有去吃那桌饺子,我不喜欢裹饺子,更不喜欢一个人坐在桌边吃饺子。我在官衙里有人,没被询问几句就放了出来,那天晚上我在星风酒楼上喝酒,想着很远的地方,厨子做好了饺子放在农舍的桌上,然后悄无声息的离去。

没有人会去吃那饺子,它在寂静的寒夜里慢慢变得冰冷如铁。

案子波及了些无辜,一家父子相依为命的读书人江家就此只剩下一个活死人。江榭城死了,那个重伤的孩子江阴始终醒不来。

我给他找了开封城里最好的大夫苏大夫,苏大夫只是诊了下脉,就站起身来,没有准备开方子的意思。

“他会一直这么躺着,可惜好端端的一个孩子。”苏大夫说。

“有救么?”我问。

“全身的筋络都毁了,很难再醒来,他现在就像死了一样,再过几日就真的死了……除非一直泡在药桶里,可是得费很多的名贵的药材,每月都得换,大概七八十两银子一月,吊着命。医术上说,这样的伤势这么泡着曾有醒来的,前后泡了二十年,可也许就一辈子醒不过来。”

“七八十两银子是么?”我想了想,从钱袋里取了二百五十两的银票放在苏大夫面前,“先配三个月的药,看看怎样。”

那个汉子并没有问我为什么我知道江阴这孩子的名字,他非常聪明,什么都不问,他只想要点钱。其实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让人忽地就想找人说些话,我找到他,想告诉他些什么,因为我找不到别人。可我最终只是和他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看着伞外瓢泼的大雨。

是啊,那晚的雨真是大,就像我初到开封的那个夜晚,我在一个面铺里吃面,穿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不知道吃完了这碗面该去哪里。

江榭城给了我一间朝南的房子住,不收我的房钱,因为这个老秀才觉得我是个读书人,我和他一样懂那些字画,会喝点小酒。他敬重读书人,所以多年前他不肯用一点点贿赂去换一个功名。有时候他想找我说话,就会去打半斤酒,让他的儿子江阴给我送二两来,我喝着酒听他在院子里长吟,如果我还不出门去找他,他便会进来,带一卷手卷或是古本书,请我去院子里看看日落,喝喝小酒,品品书画。那是我在开封城里比较开心的日子。

我留恋江家后面那个小小的园子,那里种着海棠和茶花,篱笆是江榭城自己手扎的,一颗遒劲如苍龙的古枫是他最得意的财产。我留恋它,因为我知道我很快就会离开那里。

江榭城发觉了我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看见我和一些见不得光的人来往。于是老秀才把我赶了出去,虽然他从来也不知道我那些生意是什么。后来我和苏无骄搭上了关系,钱袋里的钱一天天多起来,就总在星风酒楼的雅阁里喝酒。我从高楼上看下去,看见江榭城每天早晨出来一个人默默地支起他的书画摊,他从不抬头看我,就像我并不存在哪里,我们从不相识。

我想做一些事来报答江榭城,这样我会觉得我没有欠他什么,我的心里会好过。

离开苏大夫家的时候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来,也许二百五十两银子已经足够还江榭城的情。如果我不再来,三个月后苏大夫会把那个孩子的尸体埋掉。

一个半月之后,我在星风酒楼上看见那个红花衣裳的身影怯怯的躲在柱子后面往街上眺望。她的头发和衣服很久不洗了,发梢枯黄,丢了半截袖子和一只鞋子,脚腕上满是被蚂蟥吸血的痕迹。

我知道她会回到这里,迟早,我带着一百四十两银票在等她。

人就是这样,总会认一个人地方是自己的家。当觉得没处可去的时候,最终会转会那里,即使那里什么都没有了。真的死心了,再去找下一个地方。

她茫然地看着街面,她要找的一切都没有。冬天了,她蜷缩着身子,我知道她很冷。

我让伙计下去帮我把这个女孩带上来。

“这里是一百四十两银子,我和他说好的,你爹应该分得二百两,其中有我的六十两抽头,剩下的一点你要么?”我把钱袋里那卷银票放在她面前。

她犹豫了一下,死死抓住了那卷银票,沉默着。

“江阴哥哥还好么?”她问。

“不太好,用药桶养着,一月要七八十两银子,大夫说不知道能不能醒来,但是还没死。”

我注意到她抓着银票的手紧了紧。

“你是不是想问我一百四十两银子能救他多久?”我说。

“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她说。

“那便如何?”

“我爹能做的我也能做。”

我心里冷冷的一跳,我想这一个半月她不知去哪里了,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哭了多少次,做了什么梦。

“你爹想你嫁个好人家。”我站起来背对她,“所以拿着银票,出去!”

之后的寒雨下了三天,连续三天三夜我没有出门,因为我每次推开窗,一个小小的人影永远在雨里遥遥得看着我。我知道我很需要这么一个人,谭曦若死了,我已经没有刀手。而我有一单能让我扬名的大生意。

但我答应过那个卖艺汉子,做生意讲诚信。

她默默的站在那里,雨水把她的头发淋得湿透,我心里有些乱,从窗缝里隔着蒙蒙的雨幕,她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眼睛。我想她不是在哭,我很讨厌女人哭,哭起来让我觉得一点办法都没有。

第三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桂花,桂花飘落的时候,红花衣裳的女孩在街上一个一个捡铜子儿。

我套上长衫走出了家门,站在她面前。

“回乡下吧,你娘没有死,你们村子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是吧?你去哪里能找到她。”

“我娘死了。”

我默默的看着她的眼睛。

“我娘死了。”她沾了雨水的嘴唇翕动着,再次说。

我默默的看着她的眼睛。

“我娘死了。”她第三次说,电光在乌云里撕开裂口,照亮她黑白分明的眼睛。

我默默的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像蝎尾的钩子那样凶,随时都会扑过来,可她的眼神不淫邪、不畏缩、也不阴毒。

“我明白了。”我说,“道上的规矩,刀手得七成,中间人得三成,刀手决定接不接生意。事成之后付钱,我们如果连做三次生意,我会在事前付你三成定金。”

我想这个就是她的命,如果我是她,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样的选择。刀手不过是把手弄脏,把手弄脏不是什么大事,我的手也是脏的,很多人的手都不干净。

只要能活着。

七、新刀手

我在城南边给她租了一个小屋住,我不喜欢刀手住在我家里,让裁缝给她裁了两身衣裳,让馆子里每日送饭菜给她。

年轻女孩的血气足,只要细细的滋养一些日子,总是清润如小溪。她的皮肤莹润起来,眉尖带点黛绿的颜色。

我请了江湖上有名的师父教她用刀。她有些功架底子,可她父亲没有传她什么真本事,没有一个父亲回想自己的女儿将来在街头表演胸口碎大石。所以师父选了最简单的武器教她,一种一尺二寸长的短刀,最简单的武器也最危险,这种刀可以贴着她细软的背脊藏在衣衫下面,拔出刀来有足够把一个大男人刺穿。我很满意师父选的武器,因为我见过那个男人,我知道他的胸膛不会有一尺二寸厚。

这么短的刀也不好学,我看见她每日在屋子里一个人练刀,师傅用坚硬的铁棃木雕了半身人偶给她练手,她就握着刀反复地刺戳那块木头,一刀划过喉咙,一刀扎刺心脏,一刀划过喉咙,一刀扎刺心脏,每天上万次的重复。开始的时候她用力不对,经常拧伤手腕,要么就是下刀的力量不足,师父便不给她吃喝,罚她用拧伤的手继续练习。

她没有任何怨言,也没有什么表情,她站在屋子里刺戳木像,一刀划过喉咙,一刀扎刺心脏,像是一个木偶。渐渐的她的动作凝练起来,行云流水,刀刃每次都在木像的喉咙上削下一片木屑,刀剑在心脏那里刺出的缺口越来越深。

直到有一天,那个木像的人头滚落下来。

她的师父说:“学生可以出师了。”

按照先前的约定,我把钱付给了那位师父。

“现在谁她都敢杀了,我教出来的学生我有把握。”师父临去前看着我的眼睛,“还有,晚上睡觉时候小心一点。”

我笑笑:“她不会杀我的。”

苏无骄说:“利刃发硎,将有用武之地吧?”

我说:“苏老以为她是个好刀手么?”

苏无骄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说话。

雇主要杀的人叫熊十方,杀人的时间定在八月十五的夜里。熊十方在开封城里算个人物,确切地说,他是我的前辈。在他和苏无骄两个人的年代,他始终是苏无骄最大的敌人。苏无骄介绍这单生意给我,我有些怀疑他自己就是幕后的雇主。苏无骄已经很多年不做中间人的买卖了,他现在绝大多数时候本本分分地开着一个酒楼。不过如果他要复仇,我并不会感到意外。苏无骄是个能隐忍很多年的人,所以他在前一辈的中间人里活了下来。

隐忍多年的报复最让人快乐,就像越过沙漠终于找到泉水。

杀熊十方我没有什么愧疚可言,熊十方现在是我最大的敌人,他随时会付钱给自己的刀手来杀我,因为我影响了他的生意。熊十方的生意经和我不同,我明码实价,事成之后雇主只要按照我们说的价钱付账,从此我们就两清;熊十方别有一套,他答应三百两银子帮人杀一个人,事成之后他会问雇主要六百两,否则他就要把买凶杀人的事抖出去。有些雇主付了,有些雇主不肯,不肯付的雇主多半丢了点东西,有的是自己的眼睛,有的是自己的女儿。

苏无骄金盆洗手之后,熊十方这种生意做得很好,因为他在开封城的中间人里就是大哥中的大哥,直到我来到了开封。我心里觉得熊十方是不会做生意的,真正做生意的人,不会失了信用。而且,如果熊十方一单生意开价六百两,一定会有人跳出来说我只收四百五十两,然后他从这四百五十两里抽一百五十两雇人去杀熊十方。

杀人并没有什么价钱可言,但是做人不能太贪,太贪死得快。

这次的生意值一千七百两,这个价钱我很满意,不枉我花费半年去准备。

熊十方是个很难杀的人,因为他太懂杀手这个行当了,此外他自己也曾是个杀手,他一掌可以震碎一个壮实汉子的内脏,外面分毫看不出伤来。我找人盯了他半个月,始终有两个刀手跟着熊十方当护卫,而且熊十方从来不会去人迹稀疏的地方,这让我很费踌躇,因为在人多的地方,就算有下手的机会,刀手也很难逃走。我很难找到一个愿意赌上命去杀熊十方的刀手,刀手不是死士,他们都想活着拿钱。

我找到熊十方的弱点,是在青楼里,像其他有点钱却又好色的男人一样。但是我派出去的人在那里没有发现任何机会,他回来告诉我熊十方并不在青楼里留宿,他每次都会去找那个楼子里最红的姑娘樱雪,他在樱雪的屋子里看樱雪和她教出来的一群女孩儿弹琴,不吃任何东西,也不喝酒,子夜之前他付钱离去。

我想了很久,最后决定自己冒险去看一眼。我相信这里面有我的机会,因为熊十方不是一个风雅的秀才,这样总是一个人去一家青楼看一个女人,每一次把钱扔在桌子上,那么一定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很大的吸引。

我扮成一个伙计,给姑娘们送擦汗的香巾进去,红唇娇艳欲滴的樱雪正带着几个白衣的女孩子跳敦煌飞天之舞,诺大的屋子金碧辉煌,熊十方的目光随着舞姿缓缓移动。我沿着熊十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我的机会,熊十方并不在看樱雪姑娘裹着轻纱的胸口,他的目光在追逐那些白衣女孩子翩翩起舞时露出的藕一样的小臂,他的目光贪婪,就像看见骨头的狗。

熊十方喜欢的是樱雪教出来的那些十一二岁的女孩儿,或者杀了太多人之后,熊十方已经很难相信任何一个能威胁到他的人了,即使是一个女人。

也许只有幼女细弱的胳膊可以让熊十方放心的枕着睡一觉。我不知道多年后我老了,是否也会这样。

第一眼看见这个女孩的时候,我就感觉到她眉眼里的艳丽。黄而干涩的皮肤遮掩不住她的精气神,她只是太饿了。

我相信熊十方无法拒绝这个诱惑。

我让人用很高的价钱把女孩卖给了那个矮子,如今她眉尖眼角无时无刻不含着霜雪般的萧瑟,可面颊柔润得就像花瓣。老鸨花了大价钱,不肯放弃这个赚钱的机会,殷勤的拉着女孩的手拜会每一个恩客,说有个新的姑娘进了楼子,再过几日就要成年,托各位爷多多照应。

卖女孩初夜的价钱从五十两银子升到了三百二十两,许多有钱的老少爷们一再加价却始终没能得手,暗地里骂娘,说不知什么人藏着出价,硬是不想让他们摘了这朵花儿。其中我出了六次价格,每次都比最高的出价高二十两,这样很快女孩的身价就是开封城里最顶尖的。

“十方老爷出价三百五十两。”有一日老鸨来我这里,带着谄媚的神色,笑得眉眼生春,“可那个姑娘不是喜欢年轻的恩客?”

“那就让给十方老爷吧。”我喝了口茶,起身,“难得十方老爷喜欢上什么女人。八月十五是个好日子,阴阳交泰,天下大吉。”

老鸨懵了,被我送出门外。

也许老鸨信了我的话,真的以为八月十五是个好日子。中秋那天夜里,熊十方一身红衣进了楼子。我在女孩的香舍对面定了一间屋子,打发那个陪我喝酒的樱雪姑娘下楼招呼其他客人,樱雪临去前看了一眼窗口,软玉样的手指点在我的太阳穴上说:“你们这些男人真是贱!”

我的窗口对着女孩香舍的窗口,窗口挂着红色的纱帘,我熄了灯在黑暗里饮茶,修剪我的指甲。

夜色很深的时候,红色的纱帘被拉开了,隔着一个天井,女孩沉默的看着我。随即她让到一旁,让我看见趴在桌上酣睡的熊十方,他戴着一顶新郎官的帽子,帽子上红绸扎花。他大概喝多了我给他准备的那种“留人醉”,那酒很好,我心事不宁的时候会喝上一点,让我可以死人一样睡到天明。我相信他会喝我给他准备的酒,既然他把这一夜看作娶妇般的隆重,新郎官是不能不喝一杯交杯酒的。

女孩把手探到自己的背后,拔出了一尺二寸长的刀,刀锋指向熊十方。

我忽然开始紧张,我含住一口茶让苦味漫过我的舌根,那会让我安静。我知道有些江湖人剑快得像是闪电,可是真的杀人时会惊恐得喊出声来。把刀刺进人的身体和刺进木像不同,刀锋割断血脉和肌肉纹理的感觉会让握刀的人发疯。

时间不知静止了多久,女孩的手行云流水般动了起来。一刀划破喉咙,一刀扎刺心脏,新硎磨的利刃切断了熊十方的脖子,洞穿了他的心口,就像我曾经想的那样,熊十方的胸膛没有一尺二寸厚。这个动作被一再的重复,刀光在女孩的手中像是飞的蝴蝶,一刀划破喉咙,一刀扎刺心脏,一刀划破喉咙,一刀扎刺心脏。她没有表情,如同在练习,如同一具木偶。

最后熊十方的人头落了下来,偌大一颗头颅,沉甸甸地掉在地上,喷溅的鲜血已经把纱帐无数次的染红了,合着香料漆刷的屋顶上,粘稠的鲜血无声地往下滴落。

我在黑暗中无声而结实的打了一个哆嗦,就像一只冰冷的手在我腹中抓住了我的肠子。这是我进这个行当以来,第一次觉得这天下犹如地狱。

女孩吹熄了蜡烛,默默的从窗户爬了出来。我无绳的跃下窗户,跳进天井里,我伸出双手让她跳下来,她没有练过轻身功夫,我会接住她。

然而她没有跳,她坐在窗台上,靠着,仰头看着夜空里一轮明月。过了一会儿她的眼泪慢慢涌了出来,漫过花瓣一样的脸,她开始呕吐,她用抽搐的手抓住窗子,把胃里的一切东西都吐了出来。

我什么也没有说,站在天井里仰望她,很多年前我杀了人生中第一个人,也是这样翻滚着在野地里呕吐,觉得水汽弥漫着血腥,觉得我浑身血迹是一辈子洗不去的烙印。

她又哭又吐,累极了,靠着那里默默的看天,很久很久。天空里浮云障月,云丝流淌,我在天井里踱步等她,隔着一重墙壁,恩客们和姑娘们的声音响作一片。

快天亮的时候她从楼上跳了下来,我接住她,想要拍拍她的背安慰安慰她。然而她挣脱了,无声地走向后院的门。

八、凋零

开封城里叱咤几十年的熊十方就这么死了,行内的每个人都知道是我动的手,就像苏无骄说的,现在他们不仅仅是知道我了,他们敬畏我,不敢惹我。熊十方死了很多人很开心,却不包括苏无骄,这些日子里苏无骄郁郁寡欢,和我下棋的时候总默默看着窗外。

“雇主说最好在八月十五那天下手。”苏无骄思考的时候,我说,“我做到了,不知雇主是否高兴。”

“应该会高兴吧,既然他自己那么想。”苏无骄淡淡地说,下了一子。

“八月十五是个不错的日子,开封城里丹桂飘香。”我说。

“丹桂飘香。”苏无骄抬头看着我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笑了:“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看你心不在焉的样子,跟你闲聊几句。”

“谢谢,我只是忽然觉得心里空空如也,剩下可想的事情已经不多了。”苏无骄说,“该你了。”

那天直到我们下完了棋,再没有说一句话。

秋雨绵绵下个不绝,我在星风酒楼的雅阁里和那个女孩喝茶,我们各自看着窗外,中间隔着一张桌子,桌上是几张银票用镇纸镇着。

风吹进来,卷着雨丝,扑面生凉。

“这一单生意是一千七百两,按照行里的惯例,我抽三成得五百一十两,剩下的九百九十两是你的,扣掉你拜师花的五百两,你实得四百九十两。这里是九十两,剩下的四百两按照你说的交给苏大夫了,让他给江阴买药。”我放下茶盏说,“当然,如果你决定不给江阴继续买药了,我也可以立刻让苏大夫把钱退了给你。”

“下一单生意是什么时候?”她这么说的时候,静静地看着窗外雨雾蒙蒙。

她取代谭曦若,成了我手下唯一的刀手。她又接了几笔生意,都是棘手的活儿,但她都做的很漂亮。她长大了,满了十四岁,可还是像个纤纤弱弱的小女孩,不知道的人都会猜她十一二岁大小,这给了她很多方便,人们往往不会心疑十一二岁的孩子。她不会再哭了,不会再呕吐,每次杀人只用一刀,死人的尸体常常是干干净净的,就像是睡熟了。渐渐地我不再看她杀人,通常我只在星风酒楼的雅阁里能见到她,她来我这接活儿,拿钱,接活儿,拿钱。

她来找我的时候往往都在下雨,神色就像雨天,宁静而孤远。

“你父亲如果知道你做这个,他会杀了我。”有一次我说。

“他不会杀了你,他已经死了。”女孩淡淡地说着,掀着帘子出去了。

苏大夫说她经常去看江阴,坐在药桶边握着他的手,给他洗漱,跟他说话,带木梳子给他梳头。这时候她会无声的笑。

我从未见她笑过。

开封城里的中间人都知道我手下有个了得的刀手,可他们都不知道她是谁,于是他们越发的敬畏我。渐渐的有些刀手闻名来找我帮他们接生意,我手下有了十几个可用的人,每月都能做上一两单生意,我买了一座大宅子一个人住,和苏无骄下棋的时候赌注涨到三十两一局。

她十五岁的时候出了一桩意外。一次她故伎重演,伪装成一个雏妓在青楼里刺杀一个胡商,不知道是我的药酒对胡人没有效果,或是出了其他什么事,胡人得到了他想要的。第二天早晨女孩提着胡商的头给我,她看似哭过,眼睛红肿。我如约付了钱,那一次她低着头,钱数得很仔细,却没有说什么。

也许我跟着她去看的话,这种意外就不会发生。可我的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不可能每次动手都在附近监视。

那以后她很少再去看江阴,有几次我看着她走近苏大夫的宅子,在门口站了很久,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其实如果是我也不会去,那个泡在药桶的孩子越来越苍白,肌肉和骨骼几乎透明了,浮肿着,头发稀疏,在药水里露出惨白的头皮。看着他会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很愚蠢。

也确实如此。

我手下其他几个刀手向我告密,说女孩和一些浪荡子来往,也许会泄露我们的秘密。我派人跟踪她,发现她确实认识市井里的几个无赖少年,我看着那些少年把她放在马鞍上,鲜衣怒马,在闹市里疾驰而过。他们在深夜里聚众饮酒,坐在酒坛上大声说笑,女孩轮流坐在他们腿上,酒劲上来接吻为戏,少年们赞美女孩的豪气,女孩爽快的把身上所有的钱拿出来付账。

我觉得我需要警告一下她了,把和她厮混的那些少年的姓名写在一本小册子上,付钱的时候一起交给她。

她看完不说一句话,把名册放在桌上,拿了银票走了。

那之后几天,我在河边散步,想买一尾新鲜的河鲤回家熬汤,碰巧看见女孩和一个少年追打者进入了河边的芦苇。我跟过去,看见在芦苇的掩映中衣服散落一地,一个古铜色精干身体和一个细白娇小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少年和女孩倾尽全力说着最激烈的情话。

我平静的看完了这一切,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在修指甲,在想是否我该把那个少年杀了。我不希望这种事发生在我手下的人身上,这些无赖会把我最可信赖的刀手变成一个愚蠢的女人。

最终我没有动手,我修好了指甲,少年发现了我。他并不羞赧,坦然起身着裤,放声高歌,踩着倒伏的芦苇离去。我想他大概知道我是谁,他看我的眼神好比看一个无能的父亲。

女孩坐在芦苇地里慢慢的穿衣,她背对着我,像一个久经事故的女人那样优雅,用细麻布的白袍遮挡住了细白的背脊。

“你已经长大成人,这些事我不管,也没兴趣,”我说,“可不要因为想着这些事,握刀的手不稳了。一个手不稳的刀手,也就废了。”

“知道了。”她施施然起身离去。

她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狠狠打了她一个嘴巴,把她打的转了一圈倒在地上。她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站起来走了。

再过了些日子,苏大夫说开封乡下有个药材的集市,他想去那里做些药材生意,如果把江阴也带去,能买到便宜的药材,每月能省二三十两钱。我同意了,女孩也没说什么。江阴和那个药桶被运走的那一天,女孩没有去。

只是每次生意她还是只拿很少的钱,多数都让我送给苏大夫去买药。

这么过了两年,我在开封城这一行里的名声越来越大,笼络了熊贯山这种成名的角色,可以说是人才济济。我渐渐用不上女孩了,最赚钱的那些大买卖她做不下来,但她每次花完钱就来找我。她武功不好,只是凭着一张让人疏于防备的脸儿,可她很努力,对生意不挑挑拣拣。她赚的钱没有以前多了,每一次都数得很仔细,一个个银角子也数得清清楚楚。

有时候她低头数钱,我会想到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他在星风酒楼下捡那些铜子儿。

又过了一些年,女孩死了。干我们这行的出手太多,总是难免这种结局,就像老话说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她死于一场刺杀,她伪装成一个卖桂花的小女孩,她的桂花里藏着一柄刺一样的短剑。我的记忆里从她爹死了她就没有再长大,时间就像是在她那里静止了,永远她都是十一二岁。她要杀的人是一个镖师,镖师很贪,有一点点好色,从不舍得去青楼,只喜欢借着买东西欺负那些贫苦的女孩子,摸摸手,轻薄两把。

以她的武功,只要趁着镖师走近她的时候一剑从他小腹里刺进去,转身就可以逃走,刀刃淬毒,中者无救。可我没有料到那一天镖师穿了软甲,她一剑刺去,剑刃擦着软甲走空,镖师铁钳一样的大手立刻抓住了她细细的腕子。

像以往一样,她动手的时候,我在星风酒楼上喝茶,明前的茶香高而浓郁。下午我发觉她没有按计划回来,才意识到出了事。

落日之前,我在河滩上找到了她,距离上次那片芦苇丛不远。她身边是那个镖师和他的两个兄弟,全都死了,两个伤在喉咙,一个伤在心脏。女孩全身的衣衫粉碎,细白的身上满是青紫色的鞭痕和脚印,他们践踏她,踩断了她一边胳膊,撕扯她的头发,令她说出主使的人。他们没有料到她会反击,她的背脊后面还贴肉藏着一柄一尺二寸的刀。

她静静地躺着,面颊柔润得就像花瓣。

我抱起她,感觉她轻轻的,像是没有分量。

她醒了一小会儿,说她觉得冷,很害怕。她蜷缩起来,一团小小的,像一个未长大的小女孩那样趴在我的胸口呜咽。我知道那种感觉,那是血慢慢从身体里流空的感觉。她的血染红了我的鞋子。

“江阴哥哥还好么?”她问。

“他很好,”我揉着她的头发,“他就要醒来了。”

于是她笑了笑,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当天傍晚我派出手下全部刀手,我自己付他们钱,让他们把那些和女孩来往的无赖全部带到我面前。不费多少工夫,他们中的三个招认他们收了我一个同行的钱,他们泄露了女孩的计划给那个镖师。这是一个对我的警告,告诉我在开封城里不能太嚣张,否则先死的是我的刀手,然后是我。

那天我派出了四单生意,三小一大。

我的刀手们没有让我失望。

之后很久我都会做梦梦见那个憔悴的卖艺汉子,他背着巨大的石头,站在楼下的小街上看我,眼神就像雨天那样悲伤而孤远。

九、为君

女孩死前三个月,那个浸泡着各种名贵药材的木桶里,那个已经骨瘦嶙峋的男孩最终变成了一具尸骨。人终究会死的,就像多年前那个憔悴的卖艺汉子,我怀疑那些满是大风雨的夜晚,那个女孩也想到过这些,但是她还是坚持了下去。

我撒谎骗了她,但我并不内疚,我想人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活着,一个便已经足够。

苏无骄说人生下来就欠了债,一生只是要还今生的罪责,还完了,便死了。我想欠那么多债便也好,至少还有一件事重重压在你的心头上,让你不会漂泊。

可我后来跟苏无骄说起的时候,苏无骄却笑笑,说他不记得自己这么说过了。于是我也记不清了,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

“我记得你问过我一个问题,你问那个女孩是不是好的刀手。”苏无骄说。

“那时你没有回答,我记得。”

“对于你来说,她是个好刀手,对于她自己来是说,却是再糟糕也没有了。”苏无骄说,“好的刀手,必定毁掉她自己。”

“怎么说?”我心里一跳。

“没什么,经验之谈,总是如此的。”苏无骄淡淡地说。

那年近中秋的时候,苏大夫从乡下回来了,他的药材生意亏本了,想在开封城里再开一家诊所,凭医术吃饭。他问我借钱的时候,带了一个消息来算作谢礼,他说最近城里来了一个年轻女人,无依无靠,带着一个女儿,月月都要吃人参补养,她还带着一柄细剑,看起来武功很不一般。

这么说完,他诡秘的看了我一眼,掉头走了。

几天之后,我在星风酒楼的雅阁里看见了那个女人,一身白裙,一幅白色的面纱,一柄修长的剑。

“入得这一行,便是这一行的人,以前的名门正派也好,歪魔邪道也罢,都不再管事。管事的只是你手里得刀,杀人得钱,天经地义。风险也是有的,若是怕了,死得反而更快,我劝你便趁早回头。”我翘着腿,掸了掸自己的袍脚,漫不经心的。

“我不怕,我要钱,我要养我的女儿。”女人声音干脆,听上去是个急性子。

我点了点头:“你叫什么名字,能让我看看你的脸么?”

“叶莲。”她掀起了面纱。

脑海里一片空明,我看见了她的眼睛,倔强凶猛,可是不淫邪、不畏缩、也不阴毒。

那一年中秋月圆的夜晚,我找到了新的刀手,此时外面桂花飘落,瑟瑟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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