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塞维利亚人
我们的船队有五条船,每条大约有二十英尺长,船身宽阔,船头船尾翘得高高的,形状像小划子,船上都有一张小小的方形帆。这些船都在拉巴兹海滩上打造出来,木料却从马萨特拉桃花心木树林里砍来,五条船都以圣徒命名,一律漆成蓝色,跟深海里的水色相仿。
每条船上都有四五个人。我上的“圣泰莱莎”号,除了我和父亲,还有一个印第安人和一个名叫加斯泼·路易斯的青年人。
这个路易斯大约一个月以前来到我们城里,他说他来自西班牙的塞维利亚,因此我们叫他塞维利亚人。
路易斯身材高大,肩膀又宽又结实,肌肉像是铜打铁铸的;金黄色的头发又厚又密,罩在头上像顶钢盔;一对眼睛湛蓝湛蓝的,漂亮极了,姑娘们看到他都会心动;他的脸也长得漂亮,不过嘴角暗藏的一丝冷笑却不好看。
此外,整个佛密令海,找不到比路易斯更好的潜水采珠工。有些人能在水下待两分多钟,而对塞维利亚人来说,潜水三分钟也不为难。有一次为了避开一条大灰鲨,他不得不在水下待了足足四分钟,钻出水面还是笑嘻嘻的。
他还是个吹牛大王,吹他在西班牙和别的地方干了些什么什么。他不光在嘴上吹嘘这些事情,还把其中一些刺在身上。有一幅是用红、绿、黑三种颜色刺的,画面是加斯泼·路易斯跟有一打触手的章鱼在搏斗;另外一幅刺的是他把一柄长剑刺进一头横冲直撞的公牛身上;另外还有一幅是路易斯赤手空拳,正在掐死一头黑豹。
这些画面刺在他肩上、臂上,甚至腿上,使他看起来简直就像一条活动画廊。
那天晚上,船还没驶出多远,塞维利亚人就开始吹他自己了。他背靠桅杆,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讲他有一次如何潜入波斯湾,发现一颗比鸡蛋还大的珍珠。
“你到手以后怎么办了?”父亲问他。
“我把它卖给了伊朗国王。”
“卖了好多钱吗?”
“多,多极了。我用这笔钱买下了一支采珍珠的船队,比你的船还多。要不是船队在一次大风暴里淹没,我早成了富翁。”
塞维利亚人接着谈起了那次大风暴,那准是世界上从来没见过的大风暴,他还谈到他如何逃命和救他的船员等等。
在我成为父亲的合伙人之前,有时候我在沙滩上看见塞维利亚人,那是在船开出去之前或开进来之后,有时候我也在市场上看见他。他身边老有一圈人围着听他讲故事。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的故事是讲给我听,而不是讲给别人听的。有一次我开玩笑地对他说,我知道他的故事里面有一个是假的。他发火了。
“你不相信我说的是真话?”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说:“你是有钱人家的儿子,住的是大房子,吃的是好菜好饭,生下来到如今没干过屁大的事,今后也不会干什么大事。”
我惊呆了,一句话也讲不出。塞维利亚人看着我,朝我跨近一步,把声音放低说道:“你父亲是富人,我父亲是穷人,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从会走路起,我就开始做事。我这一生做过许多事情,怎么做就怎么讲,从来不说假话。因此,老弟,你说话要留点儿神。”
我嘟哝着道了歉,走开了。我听见他在对朋友们说话,他以为我走远了,听不见。
“刚才走开的那小子,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他的红头发?根根竖在头上,活像公鸡的鸡冠。呵,那小子有非洲人血统,只有摩尔人(摩尔人:指北非摩洛哥、毛里塔尼亚、马里等地的柏柏尔人后裔。)和柏柏尔人(柏柏尔人:北非古老的居民,现部分居住在山区和沙漠地带,至今仍保留原有的语言和生活方式,仍称柏柏尔人。)才有那样的红头发。异教徒!”
我真想回去跟他吵一架。他比我大,比我强壮,腰里还佩着一把刀,但并不是因为这些我才退让的。我知道,我在大庭广众面前跟人吵架,不管什么理由,父亲都会认为是在败坏赛拉查家族的名声。因此我压下自己的自尊心,继续朝前走,只当没有听见。
我没有跟父亲提起过这场口角,后来碰到塞维利亚人我也不说什么,就像不记得他对我说过些什么,也不记得我还听到过些什么。我当了珍珠行合伙人以后,他常到办公室来领钱,我还是像从前那样对待他。不过我没有忘记那次口角,我敢肯定,他也没有忘记。
那天晚上船开出港口,塞维利亚人坐下来吹他如何在大风暴里救出全体船员,当时,我又觉得他在故意讲给我听,而不是讲给别人听。我觉得他想激我说些什么,他可以当着我父亲的面叫我出丑,所以我光听不出声。
拂晓,我们到达采珠场。五条船停成一线,下面是一块暗礁,生长着许多海贝。
对我来说,一切都很新鲜。一到能听故事的年龄,我就从父亲和祖父那里,从小伙伴们那里,听到许多采珠场的故事。我那些小伙伴们都是采珠工人的儿子。但是真正来到海上,看着太阳从染成紫铜色的云雾中升起,看着人们从船上滑到清澈得像空气一样的水里,对我来说,可算是长期梦想的一部分得到实现。
父亲给我示范如何等篮子装满后拉上来,如何把蚌堆放在船上。完了以后,他一手托住一块石头,一手把绳子绕成一盘绳圈,一头系在石头上,一头系在船上,然后抓起篮子和连在篮上的绳子,跳下水去。父亲带着这块沉重的石头一直潜到水底。
透过清澈的水,我看见他放下石头,从腰里抽出一把很大的刀,开始从礁石上撬下贝来。篮子装满,他拽一下绳子,我就把绳子往上一拉。过了一会儿,父亲冒到水上来,身后是他嘴里吐出的一串气泡。我按照父亲的吩咐,把贝堆好,把石头拉上来,准备下次潜水再用。
塞维利亚人比我父亲先下水,父亲第二次潜水他还在水里。他钻出水面,手攀船舷抬头看我。
“干得怎么样?”他说。
“我在学呢。”
“没什么好学的,老弟。把贝拉上来,把石头放下去,然后把贝堆好,等一会儿,又从头做一遍,这是小孩子们干的活儿。”
他口气很随便,还带着笑,不过我明白他的意思。
“下水才有劲呢。”我说。
“有劲得多,老弟,可也危险得多。”
他指指他那条搁在船舷上的胳膊,从肘部到手腕有一条锯齿形长疤,就像手臂是从钢夹里硬拉出来的一样。
“这条疤是驴蚌(驴蚌:当地人对一种特大贝壳的俚称。)留给我的。有一次我把手伸进一个
口子里,只听得‘啪’的一声,原来那不是一个口子,而是驴蚌的嘴巴。它可真称得上是个驴蚌祖宗。那位驴蚌先生死死咬住我,可我没因为它就丢了手臂,这你可以看到。那是在波斯湾,不过这里也有许多驴蚌。”他又看了我一眼,嬉皮笑脸地说,“老弟,你还是待在船上的好。”
跟塞维利亚人搭档的那个印第安人把石头递给他,塞维利亚人不再跟我多说,又潜下水去。那天上午他没再跟我多说话。中午,“圣泰莱莎”号装满了蚌,重得往下沉,那是因为塞维利亚人一个人干了三个人的活儿。父亲叫他去帮别的船干活儿。
下午,塞维利亚人冒出水面换气时招呼我说:“留神,老弟,别让绳子绊住脚。”要不就是说,“赛拉查先生,当心别掉下水,水里有鲨鱼。”
整个下午,我听到的净是这类话。虽说塞维利亚人通常总是在他以为我父亲听不见的情况下才对我说话,可是这些话父亲还是听见了。
“他是个惹是生非的家伙,”父亲说,“不过让他去讲好了。他讲这些,对你有什么关系?别忘了,他是我们手里最好的采珠工人,再说,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珍珠,又不是为了别的什么。”
天黑之前,五条船全装满了,开始返航。月亮升起来了,一阵疾风,把帆鼓得满满的。塞维利亚人兴致很高,就像这一天他从来没有下过水似的。他躺在贝壳堆上,又讲起了他在波斯湾发现大珍珠的故事。这个故事他早讲过,这一次添油加醋讲得更长,我还是觉得他是在跟我讲故事,而不是在跟别人讲。
我听着听着,脑海里渐渐形成一个梦境。这是个奇特的梦境,它使我忘记了我默默忍受的耻笑,我仿佛觉得自己坐在一只小船上,来到佛密令海一个神秘的礁湖里。我把刀插进裤带,抓起篮子和石头,钻到了水底。鲨鱼在我周围慢慢地游来游去,可我一点儿也不把它们放在眼里。我从礁石上撬下一只又一只贝壳,装进篮子。我在水下待了三四分钟,蹿出鲨鱼圈子,爬上船把贝壳一只只切开。什么也没有。只剩下最后一只了,真叫人扫兴。我打开这最后一只贝壳,正准备扔掉,忽然看见一颗比我拳头还大的珍珠躺在贝壳里,光灿灿有如一团燃烧的火……
就在我想伸手去抓那颗珍珠的一刹那,塞维利亚人的话音忽然刹住。他腾地跳起身,站在贝壳堆上,手指着月亮在船尾照出来的一条水路。
“魟鱼,”塞维利亚人大声叫着,“‘恶魔魟鱼’。”
我连忙跳了起来。起先什么也看不见,后来船被冲上一个浪巅,我这才看出一个银白色的影子在水里游,半露出水面,离我们不到二百米远。
说实在的,我不得不说尽管魟鱼很好看,可是对佛密令海上航行的人来说,它的样子够怕人的。有些小魟鱼,就是长足了,两个鳍尖之间的宽度也不超过十英尺,但也有一些,要宽上一倍,重量多半在三吨左右。
这两种魟鱼的样子都像是一只巨大的蝙蝠,在水里游动时,宽阔的鳍有规律地一上一下拍着水;它们都有一张大嘴,大得人能够毫不费力地把头伸进去;魟鱼的喉咙两边长着两瓣东西,像两只手臂,会伸出来抓取食物。
稀奇的是,它们的食物不是我们那里到处都有的鱼群,而是虾、蟹之类的小生物。大多数魟鱼都有一条小(鱼师)鱼((鱼师)鱼:又称舟狮、鲫鱼,常用吸盘吸在大鱼身体下面或船底下,肉可食。)在身子底下游来游去,据说还在魟鱼嘴里进进出出,清除嵌在魟鱼扁平牙齿中间的食物。
尽管魟鱼一般不向人进攻,它还是一种可怕的动物。要是什么人不留神伤了它,它的长尾巴轻轻一抽便会打断人的脖子,它的鳍微微一掀就能打翻最最结实的船。
“魟鱼,‘恶魔魟鱼’!”塞维利亚人又嚷了起来。他的印第安人助手连滚带爬跑到船头,缩在那里,嘴里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
“不!”父亲说,“这不是‘恶魔魟鱼’,我看见过‘恶魔魟鱼’,比这条要大一倍呢。”
“到这里来你可以看得更清楚些。”塞维利亚人说,“这是‘恶魔魟鱼’,我跟它是老相识。”
我敢肯定塞维利亚人是想吓唬那个印第安人,我父亲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猛敲了一下舵柄,爬到塞维利亚人站的地方,朝船尾方向看了一会儿,又跑回舵柄那里。
“不!”父亲说得很响,好让那个印第安人听见,“它甚至不配做‘恶魔魟鱼’的小妹妹。”
印第安人不再出声,不过还是怕得要命。我望着游在船后面的鱼工鱼,它那两张伸展开来的鳍就像巨大的银翅。我想起了从前一听到“恶魔鱼工鱼”这个名字就害怕的情景。
最后,鱼工鱼看不见了。将近拂晓,我们绕过守护在港口外面形状像蜥蜴舌头的一块陆地买哥达,给船下了锚。我和父亲踏着月光回家去。
“说起塞维利亚人,”父亲说道,“我再跟你重复一遍。对他要客气,听他吹,装作什么都相信,这是个十分危险的年轻人。上星期我才从一个住在库利亚根的朋友那里知道,塞维利亚人原来出生在那个地方。他根本就没去过塞维利亚和西班牙任何地方,也没去过波斯湾,除了这里的佛密令海一带,他哪儿也没去过。还有,他在库利亚根打过好几次架,有一次还出过人命。”
我答应父亲听从他的嘱咐。一路走回家去,我又想起我的梦境,想起那颗大珍珠。我想,要是塞维利亚人看到这颗珍珠,他会多么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