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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安妮小姐家之前,她已经从本和米切尔那儿听说了这件事。她一下子还没法相信,我只好详详细细地把整件事讲给她听。
“太了不起了,”我说完之后安妮小姐感叹说,“得有人去告诉罗纳德的老师。”
“我什么也不会跟马洛小姐说,如果不是她,情况根本就不会这么糟糕。”
安妮小姐看上去很诧异的样子,“你真的相信事情是这样的吗?”
她这么一说,我倒犹豫起来了,“马洛小姐搅和进来之前,麦可辛和罗纳德过得还不错。”
“这不是真的。圣诞节之前,麦可辛还坐牢了呢。”
“可她出狱之前,你和莫尔太太把罗纳德照顾得好好的呀。”
“其他人也帮了忙。可是,罗纳德还是很孤单。”
“他要是在别的地方可能还要孤单。至少,他还认识你、我,还有这个街区的其他人。”
安妮小姐叹了口气,“这倒是真的。”
“每个人都需要有个家,是不是?这里就是罗纳德的家——整个街区都是。泰利高地里他知道的地方有些连我都从来没有注意过。”我对安妮小姐讲了那个满是雕像的庭院,还有那个母狗一样的女人。她笑了。
“伊莉娜·帕帕斯。弗农,她并不像你说得那样糟。”
“你怎么认识她的?”
“记得吗?我在这儿住的时间比你长。我退休以后,每天都出去走走。我记住了很多房子和人呢。”
“那你认识我吗?”
“认识,你的兄弟姐妹我也都认识。当然,我还不了解你——可是我知道你是谁,你住在哪儿,你的父母又是谁。我知道你、罗伯特·沙利文①、杰勒米·罗兰德②,还有克里斯多夫·墨菲③喜欢聚到派恩大街和独立大街的拐角。实际上,我想我们在那里还打过招呼呢。”
“呃……没错。”我的脸腾地红了,“就像你说的那样,我那时还不是真的认识你。”
①罗伯特·沙利文就是鲍比的大名。
②杰勒米·罗兰德就是杰瑞的大名。
③克里斯多夫·墨菲简称克里斯。
安妮小姐点点头,“和不一样的人交朋友是要花点功夫的。”
“像和罗纳德。”
“像罗纳德,还有麦可辛,还有帕帕斯。”
“我永远不会和帕帕斯交朋友,她很粗鲁。”
“她其实是很有趣的人。你能相信吗?她会说五国语言。她父亲是希腊人,母亲是德国人,所以她还没长大,已经学会了希腊语、德语和英语。到了高中和大学,她又学了法语。后来她嫁给一个做生意的海员,那个海员只会说一点点英语——他是沙特人,所以她又学了阿拉伯语。”
“安妮小姐——”
“噢!”她看上去很是吃了一惊,“什么事,弗农?”
“那罗纳德呢?我是说,罗纳德学说话的事儿。”
“我们要和他的老师说。他们是受过专门训练来帮罗纳德进步的。不知道一年之后罗纳德能说多少东西呢?”
“你不明白,马洛小姐正要把罗纳德带走呢。”
“我真的明白,可是我也知道,如果罗纳德可以发展得更好,我们却做不到,那对他不公平。”
“那这样即使他最后得到别的地方去也没有关系吗?”
“他没道理要到其他地方去呀。不管怎么说,他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并不是在学校里,而是在这里,泰利高地,和你们在一起。”
“那倒是真的。”我知道我应该好受一点了,可是我实在是轻松不下来。我一直在想罗纳德昨晚那双眼睛,那时候,麦可辛醉倒在沙发上。光看罗纳德那双眼睛,你绝对不会相信他就是那个同一天下午和本、米切尔还有我一起在外头玩的罗纳德。
那天夜里我实在睡不着。过了一会儿,我起床下楼到冰箱里搜罗点吃的。灯是关着的,可是收音机在响着,和上次一样,爸爸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这次看到我,爸爸不像上次那样吃惊了。
“我们又碰面了,”他说,“弗,坐吧。”
“你怎么啦?”我问他。
“睡觉前我想听几首老歌。”
“几首歌!都快一点啦。”
爸爸耸耸肩,说:“老歌有助思考。”
“思考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都可以。”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一口气喝完,“那你坐在这里就能把事情给理顺了吗?”
“不是,不过问题理清之后,有时候也能想到一两个主意。其他的主意是我早晨刮胡子的时候想到的。”
“你是不是就是这样想到做清洁的时刻表的?”
爸爸点点头。
“我可不喜欢这个主意。”
“没有人喜欢,除了斯蒂芙。斯蒂芙喜欢得不得了。”
我用两只手托住了自己的头。“所有的东西都在变。事情每天都不一样,你怎么才能想出该做些什么呢?”
“你是不是在想着罗纳德?”
“是,这是其中一个问题,我想是最大的问题。”
“你要想什么样的办法呢?”
“安妮小姐说,我们应当把罗纳德学说话的事情告诉他学校里的老师。她说他们是受过特训来帮罗纳德的,我们不是。”
爸爸点了点头。
“可是马洛小姐一直在查麦可辛的事情。她已经知道她酗酒。她可能在和社会服务署商量要把罗纳德送人收养呢。”
“你是不是以为和马洛小姐说了情况会更糟?”爸爸听上去很冷静,好像根本就没有理由害怕。这让我想起了安妮小姐。他们两个都没见过她家里满是威斯忌和垃圾恶臭的时候。他们可能也没看见过马洛小姐询问罗纳德有没有特别活动那个时候的面容。就算不说这个,即使在他们家和麦可辛都在最好状态的时候,马洛小姐仍然觉得罗纳德需要更好的条件。而且谁知道那次以后马洛小姐又到他们家去过几次呢?想到她有可能看到的东西,我想起来就怕。她、麦可辛和罗纳德,他们三个人的脸一直在我眼前跳动,就像是在放电影,可我又不能不看。爸爸只是坐着看我。“你是怎么想的?”爸爸又问了一遍。
我就像是一瓶被人摇得太厉害的汽水一样发作了:“我不知道!”知道这两个字叫得特别响。
“嘘——你要把其他人吵醒了。”
“我静不下来!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l”
爸爸坐在位子上,嘴巴张得大大的。
我本来不想说下去的,可我忍不住:“妈妈肯定知道!她会教我怎么做的!”
爸爸隔着桌子伸手抓住我,“妈已经不在了!”
“你松开我!”
“等一下。”爸爸一把把我拉了起来,结果我们两个就面对面站着了。我还是头一次发现,我已经是俯视爸爸了。爸爸对我说:“我们得互相帮助。”
“谁也帮不了我。”
“我可以试试看。”
“不,你帮不了的。你连读书写字都不会。”
不知我的话是不是伤害了爸爸,可是我一点也没看出来,只听到他说:“我会学的。”
我闭上眼睛,可泪水还是渗了出来。“她为什么要这样啊?”
“你是说马洛小姐吗?”
“不是她——是妈妈!”
“噢,弗农!”爸爸把脸紧紧地贴了过来,我闻得到他的汗味、头发的味道,甚至还有爸爸用来洗衬衫的肥皂粉的味道。从我很小的时候起,这就是爸爸的味道。
我一把抓住爸爸,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他。
过了一会儿,我对爸爸说:“要是妈妈是个大人物的话,他们肯定就能救活她了。我在电视上看到过的,连几乎断成两截的人都救过来了,花了好几百万的钱呢。”
“弗,可是并不能保证他们都能活过来呀。你想想埃塔的爸爸吧——动都不能动,话也基本上不能讲。”
“就算妈妈讲不了话,我也要她陪着我们。我来照顾她好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大家都会那样做的。”爸爸叹了口气,说,“她干活太起劲了——我现在是想明白了。要是我能改变这一切的话,我就会回来劝阻她。可是我已经没有那个机会了。”爸爸直视着我,说,“如果只能靠机器维持生命的话,玛丽不会愿意的。”
“可我们怎么办呀?我们想要的怎么办呀?”
“我们只好大家相互扶持。大家都是有家的人,不能让斯蒂芙一个人每天晚上又要忙做饭,又要洗一大堆碗碟。托尼也得为我们所有人着想,不能只想到自己一个人的前途。”
“那我呢?”
“我要你教我认字。”
“你是在逗我吧?”
爸爸并没有露出笑容。“没有,我很肯定你是最棒的。你很有耐心,还有,那种一时半会儿不能马上理解的感觉你也懂。”
我盯着爸爸看,“你上学的时候干吗不学?”
“我那时最怕老师叫我,而我又不知道答案。我都已经到了书都不肯翻开的地步,因为那也会让我很难过。后来我发现不识字也能找到工作。我们又很需要钱,所以就工作去了。开始几年感觉还很好,后来有段时间不得不假装自己认识字,那真是糟透了。就是那时候我认识了玛丽,玛丽救了我。她读给我听。”
“妈妈可以教你呀。”
“我俩都很忙,没有那个空啊。只要有一刻空闲,就会有个小东西爬到我的腿上来。而她的双手不是在面团里,就是在水槽里——那种情形你看到过的呀。”
“是,我都记得。”我也这么做过。那时我常坐在厨房的地板上涂色,不是本就是桑德拉,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抢我的画纸。我就大声尖叫。妈妈就过来抱起我,再拿上我的东西,一股脑儿全放在厨房的桌子上。我笑了。
“想些什么呢?”爸爸问我。
“从前那会儿。”
“我也喜欢回想。我坐在这里昕收音机的时候,过去的事情就全记起来了。我就有种感觉,好像回忆的时候,我比实际生活里更加有活力。可是那已经变了。没有我,你们这些孩子没法长大。你和托尼要我帮着才能好好相处,还有斯蒂芙,她已经开始约会了——想想看吧,好像我上次留心她的时候,她才桑德拉那么大。”
“我看不出来她喜欢吉米哪一点。”
爸爸笑了,说:“也许是他的红头发。”
“他有可能会秃顶,他们俩到时不是就僵了吗?”
“我想她没想得那么远吧。我希望没有那么远。”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炉灶上的钟敲响了,两点半了。爸爸轻轻地说:“我最好还是睡觉去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该拿罗纳德怎么办呢?”
爸爸慢慢地摇了摇头:“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自己想办法?”
“我是觉得不管你想出什么办法来,可能都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会的!”
爸爸没有回答我,可是我站起来的时候,他用手指抚摸着我的后背。我没有和爸爸说晚安,我已经困得连我自己是怎么上的楼梯,又是怎么躺下的都不记得了。很有可能那时我已经是半梦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