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庹政《跃马关东》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8 12: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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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跃马扬刀的关东好汉,他们的朋友有多少?

骏马、烈酒和长刀。

新月从东山升起,新月也是他们的朋友。

可是新月升到中天的时候,草原上最美丽的女人和最勇敢的勇士都已死去。

他们来过了,活过了,爱过了,然后就这样坦然离去。

鹰在盘旋,盘旋在苍穹下;西风在呼啸,呼啸着压低长草。

残阳映着猎猎大旗,殷红如血0彭琼立马高岗,冷冷地看着这一马平川的茫茫旷野,也看着山岗下静静伫立的旋风三十六骑。

从七年前他和狄武子结义共创无双盟,纵横关东,靠的就是这些忠心勇敢的兄弟,而现在,他又将和他们一起去迎接一场也许是这些年来最为凶险最为惨烈的搏杀。

排在马队最前的永远是猛如虎。这个粗豪单纯的汉子无论什么时候,都冲在最前面,第一个同敌人接战。他背上的伤疤有三处,胸前的伤疤却有二十七处之多。猛如虎并不是他的真名,他的真名叫孟庆胡,可是弟兄们都尊敬地称他为猛如虎,他的勇敢连赤尔木也自愧不如。

赤尔木静静地排在第二,他永远都是惊人的冷静。无论多么激烈的决斗中,他总能够冷静地找到对手的弱点,再冷静地给予对手致命一击。即使现在要面对的是养闲堂这样的对手,他的脸上也看不出与平常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为了收服这条当年号称关东第一好汉的勇士,彭琼施展他那威震关东武林的“惊神刀法”与他对刀,从中午一直战到太阳落下,连断七把青阳卢记的马刀。

排在第三的是聂凌风,他是无双盟中除了彭琼和狄武子外的第三号人物,这几年无双盟能够纵横关东,战无不胜,聂凌风的算无遗策功不可没。平时他是用不着亲自上阵的,可是养闲堂雄霸关东二十年,门下弟子近千人,堂主李雪堂一手“风雪刀法”威震关东,据说还没有人能跟他对上三十招的。他收的十三个义子人人都有一身不俗的武功。面对这样的强敌,除了狄武子留守外,无双盟已将它所有的力量都投入到这一战中。

跟在聂凌风后的是蒋全。这位来自江南蒋家的子弟七年前因避祸远走关外,彭琼帮他除掉了仇家,他也将他的一腔忠勇报答给了彭琼。他的刀马功夫虽不是一流,但暗器和使毒却在关外无双无对,每次对敌时他总会跟在彭琼身边,在最危险的时候救助他,甚至用自己的身体去抵挡那些意想不到的危险。

排在第五是身高臂长的韩迅雷,他骑在马上就像和常人站在马上一样。中州韩家的“子母银锤”锤法加上他的天生神力,在战场上就如一尊威风凛凛、不可战胜的天神。

排在第六第七的是巴特尔、忽烈这一双孪生兄弟……

排在第八的是卿逐……

彭琼冷冷地一个个看过去,去时三十六,归时有几人?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但他的脸色却还是凝重如山,凛然生威。

他胯下的雪狮子忽然跳起,后腿人立,打了两转,才把前腿落下,愤怒地喷着鼻子,彭琼蓦地从背上拔刀在手,扬在半空,大声道:“天空虽广,却飞不开两只雄鹰;草原虽大,却跑不下两匹骏马。无双盟和养闲堂的对决就在落日下到山后之时。是我彭二的兄弟,无双盟的好汉子,今晚就要让我知道!”他森冷的目光在三十六骑身上一一扫过:“无双盟七年来血战近百次,战无不胜,我要在明晨阳光照着大地的时候,让整个草原上奔跑着的骏马,都传告着无双盟的胜利!”他忽然将刀凌空虚斩,大喝一声“杀”!三十六骑也跟着齐声怒喝。惊天动地的大吼之后,彭琼勒转马头,扬刀大喝:“出发!”当先疾驰,跟上的旋风三十六骑扬起满天的尘沙,遮蔽了落日,就像一条黄龙翻滚而去。

一阵西风呼啸卷过,长草波浪似的起伏。蓦然之间,四周的人声马嘶忽然静了下来,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听得四周若有若无的喊杀声,从正前方就像骤雨被疾风卷着般渐渐近来,又像涨潮的海啸激浪拍岸汹涌而至,无数的马蹄声夹着“杀”、“杀”的怒吼迅雷般地滚压过来。李雪堂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心中暗道:“终于来了。”从背上拔出长刀,大声吼道:“孩儿们,二十年来,养闲堂在这草原之上都是纵横无敌的,现在,无双盟既来挑战,咱们就要教他们知道,谁才是这关东的主人!”长刀挥舞,当先领着慢慢迎了上去。

七年前狄武子与彭琼初创无双盟,他就没有小视这两个年青人,却还是没有想到无双盟会崛起得这样快,竟然逼得自己现在不得不尽倾养闲堂全部力量来迎战,而且还没有把握取胜。夕阳下的草原,晴空万里,一望无际。就算不用禀报,从隐约传来的喊杀声中他知道部下已陷入敌围了,可是他却已没有多余的力量去支援任何一片战场了。他也不想去支援。他身边这近百骑是养闲堂最精锐的力量,他要面对的也是无双盟最强悍的旋风三十六骑,就算四周的人马全都战败战死,只要能够歼得了彭琼这一支人马,养闲堂就依然能够雄霸在这关东辽阔的草原上。

只听得蹄声渐响,远方夕阳下黄尘翻滚,渐渐逼近,跟着刀光闪闪,慢慢连人也看得清楚了。李雪堂眼见对方人似虎,马如龙,杀气腾腾地直扑而来,几十骑铁蹄奔腾,气势就如千军万马一般雄壮,心中一凛:“无双盟这些年血战关东,战无不胜,果然不容小觑!”待到对方冲到一箭之地,长刀半空中左右一挥,喝一声“闪开”。他身后的养闲堂骑士左右分开。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急响,双方挥刀交战,便在一刀之间,旋风三十六骑已如一块楔子将养闲堂队伍划开成两部,呼啸着冲过。

李雪堂挥刀大喝“聚过来”!待到人马刚刚聚在一起,旋风三十六骑又已圈马奔了回来。李雪堂见对方依然气势如虹,故伎重施,大喝道:“闪开,用箭招呼!”一时之间,只见箭如飞蝗,长刀闪动,偶尔夹着一两声“哎哟”之声,旋风三十六骑又已狂冲而过,没有一人一骑丢下,依然是完完整整的三十六人。

李雪堂本待避过对方锐气再战,哪知对方两冲两决,居然毫发无损,他心知此时绝不能有丝毫迟疑沮丧,长刀一挥,厉声吼道:“四儿从左,七儿从右,你们从两侧包抄上去。老二,你带九弟正面堵住!”三股人马登时将旋风三十六骑围在当中,只见尘沙飞扬,长刀闪闪,跟着人马交错,相互混战,三五成团,斗在一处。

旋风三十六骑中孟庆胡冲在最前,养闲堂老二肖剑昆接着,枪缨一闪,长枪毒蛇般刺出,孟庆胡竟不似常人那般挥刀来格,眼疾手快,觑准来枪,蓦地伸手抓住枪杆,使劲一拉,肖剑昆猝不及防,竟给带得往前几步,孟庆胡得此良机,更不容情,长刀当头劈下,肖剑昆大叫一声“不好!”,弃枪后翻,滚下马来,只见刀光闪过,坐骑已被孟庆胡一刀两断,一个血淋淋的马头掉在地上。肖剑昆刚刚从地上站起,两骑已冲到面前,当前一人长刀挥舞,威风凛凛,大声喝道:“谁敢伤我兄弟?拿命来!”。这二人竟是无双盟两大首领之一的神刀彭琼和影子一样跟在他身边的蒋全。彭琼也不多话,拍马一冲,长刀直挥而下,斩向肖剑昆。肖剑昆横刀来挡,只听得“铿”的一响,长刀断为两截,彭琼长刀划下,肖剑昆胸前鲜血直涌,往后便倒,彭琼蒋全二人二马跟着冲过肖剑昆,竟无半分停滞。旁边两骑冲到,一人叫道:“二哥,骆驼虽大,却比不上恶狼凶险,不理他吧。”正是无双盟中智谋过人的聂凌风和神力王巴特尔。彭琼道:“好,敌人人多,不必跟他缠斗,咱们找李雪堂去。”长刀一指:“那里。”四人四马疾冲过去。

李雪堂见彭琼膂力沉雄,刀法厉害,蒋全暗器歹毒,中人即死,二人在人丛中东冲右突,所向披靡,心中暗凛。转头向他最喜欢的义子老八向天义吩咐道:“你带你的人上去,先把那使暗器的杀了,再攻彭神刀。”话才落音,陡觉气息一窒,彭琼四人已向他扑来,心中略一沉吟,知道生死胜负决于当顷,他若退避,只怕士气受挫,全线崩溃。当下长刀挥扬,大吼一声:“孩儿们,跟我上,杀了彭神刀!”身边二十余骑齐声大吼,挥刀迎上了彭琼四人。

向天义提马疾冲,直奔彭琼而来。彭琼见李雪堂带领众人迎了上来,将马放慢,这时见一骑当先冲出,直奔他而来,赞了一声好,道:“养闲堂还有这等好汉,不愧雄霸关东这么多年!”待到向天义冲到马前,不待他挥马劈下,忽然大喝一声:“杀!”炸雷似的响在对方耳边。向天义一呆,便在这一愣之际,彭琼一刀削来,向天义竖刀一格,跟着刀身一翻,挑向彭琼眉心。彭琼喝彩道:“好刀法!”仰身避过,长刀一圈,由左至右侧砍。向天义横刀外撩,挡了这一招,二人错马而过,这时李雪堂二十余骑已将彭琼四人围在当中,众人挥刀戒备,却不马上动手,各自凝神观战。

彭琼二人圈马回来,向天义长刀抖动,在半空中急速挥舞,登时只见漫天都是刀影,罩向彭琼。这一招“风狂雪寒”原是“风雪刀法”中的精妙招数,已得李雪堂真传。彭琼不敢怠慢,吐一口气,运足内力,长刀自右而左猛力一挥,长刀闪电般一闪而过,漫天刀影忽然间就已消失不见。这一招“横江而击”招式平平,但仗着力大招猛,使的是“一力降十会”的法子,轻轻易易就破了对方精妙之极的招数。彭琼一刀挥过,也不收刀,更不容对方变招,蓦地回击,刀式不变,刀背已重重地击在向天义颊上。这等猛力发招蓦然回击的招数,武学之中绝无此理,向天义哪里料想得到彭琼天生神力惊人,内功深厚,四尺惊神刀使得收发自如,招架不及,吃了这一击,身子往后便倒,躺在马背上,彭琼长刀挥起,要将他斩作两段。

李雪堂见势危急,大喝一声:“八儿不慌,我来救你!”双腿一夹,拍马冲上,眼见已救不及,只听得身后嗖嗖声响,几支长箭直奔彭琼而去。彭琼不及杀敌,挥刀格开来箭,只觉长刀一震,这几箭劲道竟是极猛!长声笑道:“好家伙,养闲堂果然有些不凡人物!”便在这时,李雪堂已冲到面前,挥刀劈下。彭琼有心试试这位威震关东二十年的一代雄豪实力如何,也不闪避变招,猛力横刀迎上,只听“铿”的一声响,二人只觉手上一阵大震,耳中一阵轰鸣,双马吃不住力,竟各自退了两步!

彭琼吸一口气,凝目对面马上的这位大敌,只见李雪堂四方脸孔冷如铁块,带着自信、傲慢和威严难犯的神气,忍不住暗自赞叹。

李雪堂冷冷地环顾四周的战场,旋风三十六骑现在虽然还剩下不到二十余人,并且已被围住,但却左冲右突占据了战场的主动,养闲堂的人已略略败退,只怕再战下去跟着就要溃散了。他看着面前这个英武神勇、气势逼人的年青对手,冷冷道:“小鹰长大了,就能够与老鹰并飞,放马来吧!”长刀霍地挥出,一瞬间已砍了七八刀。彭琼本料对手会以招数的精妙和经验来克制自己的威猛疾捷,哪知对方一上来就是这般迅雨疾雷般的狂攻,一时之间,只觉四面八方都是李雪堂的刀影。他虽吃惊,却不慌乱,长刀挥舞,将对方来刀一刀刀挡架,双腿一夹,促马前冲,脱开刀影,暂时避开对方锐气,跟着圈马回来,长刀挥起,对着李雪堂全身上下也是一阵狂砍猛劈,如李雪堂刚才一般。二人均是膂力沉雄,出刀快捷之辈,这两轮急斗,只怕砍了百来刀,待到双马分开,手臂皆已麻软。

彭琼将马圈回,不待气息调匀,挥刀又上,一派直击横砸的刀法使将出来,逼得对手不得不全力来挡,哪里来得及讲究招数的运用。待砍到第七刀上,对手横挡虽然还是将自己的刀招架下来,彭琼已觉得双刀相击之时,敌人反击之力已大不如前,心中一喜,暗道:“我看你还能招架得多久!”追上又是一刀。眼前刀光一闪,李雪堂架这一刀竟出得奇快,彭琼心中一惊,暗叫不好,只听“铿”的一声,反击之力大得异常,彭琼此时却已不及变招,下一刀砍出之时,已慢了几分。那李雪堂诱敌成功,猝然反击,这瞬间即失的良机,哪里还会放过?抢在彭琼前面一刀挥出,顺势而下,削向彭琼手腕。彭琼这一刀若是依然砍出,只怕还没砍到李雪堂身上,自己的一只右手已连刀要给对手砍下,大惊之下翻腕回格,却哪里还来得及?已给李雪堂狠狠一刀砍在大腿之下,刀锋拖回,伤口翻起,露出森森白骨。彭琼大痛之下,弯下腰去,李雪堂狞笑道:“拿命来!”刀光一闪,直罩向彭琼后背空门。

眼见彭琼招架不及,要丧在这一刀之下,蓦然间劲风疾响,三只金钱镖直奔李雪堂眉心胸口咽喉而来,李雪堂大吃一惊,急使“铁板桥”,身子硬生生一仰,倒在马上,劲风扑面,三只金钱镖已擦面而过。彭琼趁机打马便走,将刀噙在口中,从前襟撕下一块布条,扎住伤口。

李雪堂回看飞镖来处,只见蒋全刚才情急出手相助彭琼,自己却来不及招架,已给向天义一刀砍到马下,聂凌风和巴特尔给众人围住,也满身是血,拼死苦战,而那边无双盟十余骑已将围攻的人杀得大败。李雪堂猛一咬牙,向彭琼追来,大喝道:“彭神刀,你逃不了!”眼见彭琼摇摇晃晃地在马上,仿佛随时都会栽下马去,手中长刀也无力地垂着,李雪堂打马如飞,疾追直上,待到只有两马之距,长刀早已举起。彭琼咬牙忍痛,听得马后蹄声,等到对方马头并到自己马尾,怒吼一声,蓦地转身,长刀随势猛然横砍,李雪堂早已料到,这时喝一声:“来得好!”长刀也猛力横挡,竟是以硬斗硬,欺彭琼伤重无力。哪知彭琼这一招竟是虚招,招数并不使老,长刀不待与对方相碰,忽然间斜挑而起,一招“西风倒卷”,撩向李雪堂咽喉。李雪堂快马疾冲之下,哪里还躲避得及?眼见这一刀精妙异常,轻轻巧巧地划向自己,只怕不等撩到咽喉,自己的胸膛倒要先送了上去,大惊之下,怒吼一声,双腿着力,蓦地从马背上腾身而起,跃在半空之中,身子倒转,一招“银河飞泻”,长刀直插彭琼头顶。彭琼猛一勒马,胯下雪狮子蓦地一慢,已退在后面,让过了这一招,那李雪堂身在半空之中,无从借力,只得随着惯性往前飞去,一个庞大的身躯便如挂在彭琼身前一样。彭琼吐一口气,举起长刀,挥手掷出,夕阳之下,长刀犹如利箭,疾射而出,只听得李雪堂一声惨呼,长刀已插入他的背心,将他钉个透穿,鲜血一滴滴地落下来,洒在这镀金般的草原上。

暮色四起,月亮还在东山之下没有升起,这是一天中最寂静的时候,战斗在这时结束了。

养闲堂最勇敢的老四喻正雄已被赤尔木劈为两段,李雪堂的十三个义子除了一个留守在家外全部战死在这一役,他最精锐的子弟兵没有一个投降和逃跑,全部慨然赴死。这也是无双盟崛起关外以来最惨烈的一战,出战的人马损了四成,旋风三十六骑剩下还不到二十余人,草原上到处是死尸断刀,失去主人的马垂头徘徊在主人的尸体旁,偶尔长嘶悲鸣,夜风吹过,令人倍觉凄寒。

彭琼静静地孤立一旁,看着这一切。他的脸上带着一种非常奇特的表情。等到一切都收拾完毕,他才慢慢掉转马头,轻轻地打马走上回家的路途。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环顾关外,已经没有能够与无双盟抗衡的对手,当年他与狄武子结义盟誓时追求的东西已经得到,他们就是这辽阔草原的主人了,可是,他的心却忽然变得空落落的,就像失群的孤雁一样茫然。

他身边那永远紧随的蒋全死在这一战中。这一战无双盟虽然全歼了养闲堂主力,他也失去了几十个肝胆相照的生死弟兄,他忍不住在心中问自己:如果可以重来一次,自己是不是会舍得拿这几十个兄弟去换这一片美丽的草原?

他不知道。夜风大了,天地间充满了萧瑟的寒意,彭琼忽然撕开胸衣,露出赤裸的胸膛,迎着夜风向前直冲。

报捷的哨马早已将胜利的消息传遍了所到之处,彭琼他们次日晚上回到无双盟的时候,草原上早已燃起了十几堆熊熊的篝火,牧民们弹琴高歌,酥油茶、马奶酒、烤羊肉混合而成的甜香四处飘荡,等到彭琼所带的几百人出现在新月之下,所有的人都从地上站了起来,拥抱欢呼,喜乐更炽。

彭琼也感染了这浓浓的欢乐气氛,微笑着同前来致贺的一大群部落头领一一拥抱对饮,招呼完毕道声少陪,快步向无双盟的后院奔去。

后院是狄武子的未婚妻沈兰所住。沈兰本是江南扬州一大盐商之女,一次在太湖之中遭遇水寇,一家老小给杀得干干净净,沈兰姿容艳丽,匪徒本想带给献给寨主,恰逢狄武子十二铁卫中的老三周文山到江南办事,路见不平,出手将一众水寇尽歼,却将一个走投无路,举目无亲的绝色佳人带回关东无双盟。

马跑在草原上,鹰飞在天空里,这位江南水乡的柔弱女子却令人惊异地爱上了这粗犷的草原,也爱上了草原上这些跃马扬刀的关东汉子,竟与一生痴于剑法,不近女色的狄武子一见钟情,订下婚约。无双盟的兄弟都知道,只要击败养闲堂后他们就要在草原上举行一个最盛大最热烈的婚礼,无双盟的兄弟早就渴望着用养闲堂的牧场和牛羊来献给他们尊敬的首领作为最好的礼物。彭琼出战前曾问过这位未来的大嫂需要什么东西,养闲堂雄霸关东二十年,豪富无比。沈兰用她那双清冷似冰,幽深如湖的眼睛凝视了他很久,才对他说随便从养闲堂取一条珍珠项链吧。而现在,这串珠链就放在他的怀中。十二铁卫中负责安排庆祝的老五顾明沙告诉他狄武子正在练剑,待到月到中天时才会完毕,那时再来与兄弟们喝酒庆祝,彭琼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大步穿过厅堂,转过月门,迈进沈兰独居的小院。

幽深的小院中寂静无声,那个叫他总是一见心惊魂悸的女人此刻正静静地站在水池假山旁,一双白玉般的纤纤细手抚着一朵不知名的小花,一阵风吹过,吹裂一片儿花瓣,她的脸上露出伤感的神色。彭琼的心中没来由的忽然一疼,这个清冷如梦,幽淡如烟的女人,总会让他不由自主地迷茫,正在这时,已听得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轻轻说道:“是二叔吗?”彭琼略微有些吃惊:“大嫂,是彭二。你早知道我要来?”沈兰轻轻盈盈地转过身,一双清冷深幽的眼睛在彭二脸上如冰电流光一转,道:“二叔的脚步跟他们不同。”

彭琼心猛地一跳,急忙从怀中掏出珠链道:“大嫂吩咐的珠链,彭二亲自从李雪堂最宠爱的玉姬胸前取来了。”

沈兰看着彭琼紧张的样子,手中的珠链在夜色中闪着好看的荧光,轻轻叹了口气,淡淡道:“没有得到以前,总是以为它是最好的,可是……唉,我忽然不想要它了,你把它随便送给谁吧。”

彭琼见她索然无味的样子,劝道:“辽阔的草原是属于最勇敢的勇士的,这串美丽的珍珠也只有你这样最美丽的人才能够佩戴。”

沈兰道:“我美丽吗?”她问这句话的时候,头略侧着,嘴微抿着,显得说不出的好看。

彭琼仿佛不能承受她的注视,低下头道:“草原上的男人都知道大嫂的美丽。”

沈兰抬头遥望夜空,星汉皎洁,新月如钩,沉吟一会,忽然轻轻一咬嘴唇,袅袅地走到彭琼面前,看着他道:“你是无双盟最勇敢的勇士,为什么不用你的手亲自给我戴上它,让我也感受的光荣和荣耀呢?”

彭琼抬起头看着他美丽的面容,幽深的眼睛里仿佛忽然罩上了一层雾一样的东西,身子轻轻一抖,道:“我兄弟的妻子就像我母亲一样让我亲近,只怕我这只会赶马的粗手抖得厉害,不能完成大嫂的命令。”

沈兰幽幽道:“美丽的琴声它是手弹出来的还是弦弹出来的?我们的勇士他是手在抖还是心在抖?”

彭琼望着她的黑发,她柔美的肩,她白皙光滑的脖颈,他的眼睛忽然变得亮如寒星,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对你的尊敬和对我大哥的尊敬一样多,我愿意为你做我所能做到的一切事情。”

慢慢伸出双手圈过沈兰双肩,哆嗦着笨拙地系着链扣。正在这时,只听得一个声音轻轻地在院门口说:“二弟,兰儿,你们在做什么?”无双盟大首领狄武子从院门慢慢走进来,他身后跟着十二铁卫中的老八和老九。

彭琼的身子忽然之间变成石像一般,手中的珠链掉在了地上,沈兰却仿佛没有听见一样,将身子微微后仰,轻轻地靠在彭琼身上,看着慢慢走近的狄武子,居然露出一丝淡淡的冷笑。

狄武子看着彭琼,又看看沈兰,满面的虬髯看不出他的表情。他淡淡地道:“好,好,好兄弟……”

彭琼嘎声道:“大哥……”他的脸涨得通红,正待解释,沈兰却忽然轻轻一笑,冷笑道:“飞得最高的,才能叫作雄鹰。在我的心中,他才是草原上最勇敢的勇士。”

彭琼脸色大变,一把将沈兰推开,怒道:“你,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狄武子淡然一笑,道:“两把钢刀只把互相砍击才知道谁更锋利,两匹骏马只有比过才知道谁跑得更快,草原上的英雄可不是女人嘴上的歌唱出来的。”他转过头对老八和老九道:“你们出去,也不要让任何人在我们走去之前进来,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一点私事,让我们兄弟自己解决。”

老八老九愕然看着这一切,他们也不明白忽然之间他们尊敬的首领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什么,互相对视一眼,再看看眼神森冷的狄武子,只好同时抱拳躬身,转身退出院外。

彭琼颤声道:“大哥,不是这样的,你难道不相信你的兄弟?”狄武子淡淡道:“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也相信自己看到和听到的一切。而且,于八和何九都听见看见了。”听了最后这一句话,彭琼心中忽然变得冰冷。无论他和沈兰如何清白,但只要于八和何九这一出去,无双盟中就会有人议论,在草原上,一个男人的名声应该像清流河的水一样清白不容玷污,甚至比牛羊和牧场还要宝贵,必须用鲜血和生命来捍卫。

彭琼怒愤已极,反而冷静下来,戟指怒斥沈兰:“你为什么要这样说?这样做?”沈兰轻轻笑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彭琼道:“你是我最亲爱的大嫂,我和大哥是你最亲近的人,你为什么要让我们彼此伤害?”沈兰眼睛变得异样的亮,道:“你真想知道为什么?”彭琼恨声道:“你说!”沈兰怪异地一笑,表情变得说不出的骄傲,曾经如烟如梦的眼睛里却已有了一种森寒如剑的清光,高声道:“雄鹰天生就飞得比其它的鸟高,没有人派我来,是我自己愿意来的!我本就是养闲堂中向八少未过门的妻子。我丈夫是李三爷最信任的儿子,如果没有你们两个,不出几年养闲堂就会交给我丈夫手中,可是你们却要从他手中将这一切抢走,而李三爷却像睡着了的老虎没有看到你们的危险,为了我丈夫的草原,我故意来接近你们,只恨你们行动太快,我不能先杀了你们,不能救得了养闲堂和我的丈夫!”她一口气说完这番话,喘息不已。

彭琼已经惊呆了,讷讷道:“你,你,你原来竟是……”他下面的话已说不下去。

一直沉默的狄武子忽然道:“其实从你踏入无双盟的第一天,我就已知道你是养闲堂的人了。”这句话一说,连沈兰也大吃一惊:“你,你说什么?”狄武子淡淡道:“周文山中了你们的局,我没有点破你,只是想看看你能做些什么,而且你还有利用的地方。”沈兰更加吃惊:“你利用我?”狄武子长长吐了口气,道:“是的,我利用你,今天这个样子,你以为是你的安排?你错了!我本就是要利用你来做这一切。”沈兰愕然看着他,就像不认识他一样,颤声道:“你,你说你在利用我,难道你本来就是要与他……”狄武子却不理她了,转过头对着满脸惊奇的彭琼,忽然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她说得不错,这万里草原之上,你才是最勇敢的勇士。”彭琼道:“大哥,你……”狄武子语气平平地接着道:“我的十二铁卫远远比不上你的旋风三十六骑,我的夺情剑也未必能够胜得了你的惊神刀,这几年你东征西讨立功甚伟,草原上服你的人比草原上的沙子还多,无双盟中凡是有几分本领的人都是你的生死兄弟,你才是这草原上真正的主人,无双的勇士。”彭琼颤声道:“大哥,彭二所做所为,全是为无双盟,彭二这一条命这一把刀,全是为了大哥你去拼!”狄武子慢慢摇了摇头道:“我相信你现在所说的话全是出自你的真心,但那是因为你像睡着的老虎一样还没有醒来,如果有一天你忽然想要我这个位置,你甚至用不上你的四尺长刀。只是一个眼神,你的兄弟就会帮你做了,就像你现在帮我去扫平养闲堂一样。”彭琼退后一步,认真地看着狄武子,他根本不相信刚才那些话会是从这个他一向尊敬的大哥口中说出来的,他愣愣地看着他,不相信地摇了摇头,喃喃道:“你不是,你不是我大哥,你不是那个与我慷慨结义,共创大业的大哥;你不是我心中那个豪爽磊落,肝胆相照的大哥,”他盯着狄武子,满脸都是迷茫和痛苦,忽然嘶声吼道:“你告诉我啊,你不是他,你不是他啊!”狄武子静静地看着他,面色还是很平静,道:“我的确不是他。七年前与你结义的那个狄武子在两年前打败‘疯胡’胡青麟时就已死了。他知道养闲堂看起来像头老虎,其实却是一头老了的骆驼,整个草原上就只有你彭神刀能够威胁到他了。那个光明磊落的好汉成了一个有机心的小人,他甚至还变成了一个懦夫,他就算要除去你当这草原独一无二的主人,也不敢与你面对面决斗,而要利用一个女人来施展阴谋。”彭琼脸色大变,颤声道:“你,你……”狄武子淡淡道:“我进来的时候已经在院子里放了蒋全的‘清风软’。”他的话音未落,彭琼已软软坐到在地,他的脸色却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平静,喃喃道:“早知如此,还不如死在李雪堂的‘风雪刀’下,也不必让大哥你背上兄弟相残的罪名。”正待引颈受死,忽见狄武子也软倒在地,脸上肌肉不住抽搐,眼睛里已露出恐惧之色,忍不住吃惊道:“大哥,你也……”只听一阵嘶哑的笑声,却是沈兰从地上爬起来走到二人身边,脸上露出狞笑道:“姓狄的,你没有想到你服的解药是假的吗?你从蒋全那里拿了迷药和解药,我虽不知道你用来做什么,却将你的解药偷偷换了自己服下,你害别人与我无关,若是害我那就无用,想不到你却是用来害他!哈哈哈,老天有眼,叫我得报大仇!”弯腰从狄武子身边拔出剑来,对着他的胸口正待刺下,忽然觉得自己胸口一痛,低头一看,只见一个刀尖露在胸口,一把长刀从背后将自己穿透,转过头,看见背后持刀的彭琼,嘶声道:“你……”,刚说了这个字,身子就软软倒下,香消玉殒。

彭琼带着一丝茫然、一丝伤痛、一丝不信地看着沈兰倒下,他呆呆地看着自己滴血的长刀,仿佛根本不相信自己刚才竟真杀了这个令自己心悸魂牵的女人,一时眩晕迷糊,竟不知身在何处,忽听有人道:“好,老二,最后还是你胜了!”定一定神,才看见狄武子躺在地上,冷笑着看着他。

彭琼深吸一口气,道:“大哥,草原上的男人,都是孤零零的。除了影子之外,没有别的朋友;除了马尾之外,没有别的鞭子。七年前我与你义结金兰,彭二便将你当作了这世上最好的朋友,只盼这一生能够与大哥跃马关东,纵横在这草原之上,别无所求,哪知天意不许咱们有这个福分。”狄武子冷哼一声。彭琼继续道:“蒋全给我服下解药时,我还以为他要在战斗之时施毒,却不料他是为了防着大哥伤我,连他都看出大哥容不下我。也许大哥你还是说得对,就算我一直敬你爱你,他们也不会永远让我当你手下。唉,无双盟,本就是不容两人同在。”狄武子冷冷道:“所以你现在杀了我,也算无亏无欠,这草原以后就是你的天下。”彭琼看了一眼血泊中的沈兰,叹了口气道:“一日为兄,终身为兄,大哥你既容不下我,彭二死便是了。石头无皮,人命有尽,有这些年与大哥一起快意恩仇,也不算枉来人世一遭!刚才我虽未中毒,却已准备坦然死在大哥剑下,现在老天给我机会,便让我自己了断吧!”掉转刀头,对准自己胸口,狄武子急道:“且慢!”他深深地看着彭琼,眼睛中已有雾意,竟似已被感动,颤声道:“老二,你不必如此!或者咱们都把今天的事忘记,从今之后还是像以前一样做好兄弟,行吗?”彭琼也凝视着他,凝视了很久才轻轻摇了摇头,道:“不行的。射出的箭收不回,湿水的弦绷不紧,今天的事已经这样,兄弟们都知道我跟沈姑娘在一起了,大哥你只有用我的血才能洗得清……无双盟的名声。”他面色忽然一肃,变得说不出的奇特,道:“也许,这是我最好的结果。”狄武子道:“你可以不用求死!或者你可以离开关东?”彭琼摇头道:“骑马的男儿不会离开草原,我生在这里,死也应该在这草原之上。大哥,你可知道这一年来我每逢对敌,总是首先冲入敌群,哪里敌人多就冲向哪里,哪里敌人凶就找谁,兄弟们都说我比猛如虎还勇敢,其实他们还不知道我心中早已隐隐萌生死意,也不在乎死在战场之上,你可知是为何?”狄武子道:“为何?”他看着彭琼奇特的表情,忽然道:“沈兰?”彭琼慢慢点头道:“是沈兰。从她走进无双盟那一天,那一双眼睛轻轻一扫,无双盟中不知有多少兄弟就失了魂。只是她既与大哥相爱,兄弟们便不敢再有非份之想。可是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常常半夜酒醒之际,头脑里就全是沈姑娘的样子。大哥,十二铁卫中老八木讷诚实,老九跟我最为要好,所以你刚才故意带他们来看见我和沈兰在一起,他们说的话无双盟的兄弟都会相信,你杀了我,他们也不会有什么不服的。可是大哥,你用沈兰来算计我并不冤我,只可惜她却是养闲堂的人,我刚才杀了她,也不想自个儿再活下去了。大哥,你保重,我走了。”他轻轻叹了口气,轻轻叹道:“这茫茫关东,没有了对手,也没有了爱人,活着也真没味道啊。”长刀一送,刺入胸口。

夜风呼啸,像在唱着悲歌,新月在这时候升到了中天。

这些跃马扬刀的关东好汉,他们的朋友有多少?骏马、烈酒和长刀。新月从东山升起,新月也是他们的朋友。可是新月升到中天的时候,草原上最美丽的女人和最勇敢的勇士都已死去。他们来过了,活过了,爱过了,然后坦然而去。新月孤零零地挂在夜空里,它也有寂寞了吗?它冷冷淡淡的清光洒在这一片美丽的土地上,就像一只忧郁的眼睛在冷冷地看着这关东草原上演着的这一出出慷慨豪烈、荡气回肠的动人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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