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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期间,王小本突然回到了母校。我们是大学时代的同学,大学毕业后他分回老家房县了,我留在这所大学当了助教。我们一晃毕业十八年了,他这是十八年来第一次回母校,也就是说我们已有十八年没有见面了。傍晚时分,王小本将电话打到了我家里,说他住在大学招待所,让我最好过去一趟。虽说十八年没见面了,但我马上能记起王小本来,他是我们那一届七十几个人中最矮的一个,最多只有一米五九,同学们背后都叫他矮人。不过王小本对自己的身体似乎并不介意,也不忌讳别人对他的窃窃私语和另眼相看,有一次他甚至还主动给我们讲了他人矮的原因。他说他的矮是遗传的,有一回他和他的父亲还有他的爷爷坐在老家的一个方形木桌上吃饭,三个人都坐在农村常见的那种板凳上,那天他们吃的是排骨,吃剩的骨头随手扔在桌子下面,桌子下面有两条狗,它们等在那里啃骨头,后来两条狗因为争一块大骨头相互咬起来了,三个人便想把它们从桌子下面赶走,王小本和他的父亲还有他的爷爷三个人同时伸出六只脚去轰那两条狗,但六只脚居然没有一只能够踢在狗的身上。王小本讲完这个细节后对我们说,他们祖孙三代都是矮人。
放下电话我马上出门前往招待所。招待所在我们这所大学的东门,离我家所在的西门大约两里路。在前往招待所的路上,我意外地碰到了黄蝶,黄蝶正和她宠爱的一条狗在校园里散步。一见到黄蝶,我不禁双眼一亮,匆匆的脚步立刻便停了下来。黄蝶也是我们大学时代的同学,因为大学期间一直担任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加上人又长得漂亮,所以毕业后也留校了,分在学校宣传部工作。我停稳脚步后对黄蝶说,黄蝶,我们一道去招待所看个同学吧。黄蝶不冷不热地问,谁呀?我说,王小本,你还记得吗?黄蝶勾头想了一会儿说,不记得了。我想黄蝶也许真是不记得了,当时黄蝶是我们年级里最高最美的女孩,加上人又有点儿矜持,似乎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我们这些男生。但我又想,黄蝶谁都可以忘记,但无论如何是不能忘记王小本的,因为王小本的形象属于让人过目难忘的那一种。我于是提醒黄蝶说,王小本就是那个矮个子。黄蝶果然想起来了,说,噢,就是那个矮人啊。然而黄蝶最后没有与我一道去招待所,她说她与王小本读大学时就没有什么交往,十八年过去了更是没有共同语言。更重要的是,自从离婚以后,黄蝶对什么事情都心灰意冷,根本不愿意和人打交道。黄蝶很快牵着她的狗沿着与我相反的方向走了,我无可奈何只好一个人去看望王小本。
十八年不见,王小本好像比从前更显矮了,我扑上去与他拥抱的时候,他的头只达到我的胸脯。当时我想,幸亏黄蝶没来看他,如果黄蝶也和王小本拥抱的话,那么王小本的嘴巴就正好咬在黄蝶的乳房上。不过我马上又想,即使黄蝶来招待所看望王小本,她也是绝不会与王小本拥抱的。王小本见到我非常激动,这一点我在和他拥抱时就感觉到了,因为他的两只手紧紧地箍着我的腰,像是要把我抱起来似的。拥抱以后我们坐下来相互通报对方的情况。我说我留校以后读了三年研究生,然后又混了一个副教授,情况不好不坏吧。王小本告诉我,他分回房县后一直在一个文化单位工作,现在也评了一个助理研究员的职称。我们都没提及家庭,开始我本来打算问问他的夫人和孩子的,但一想王小本没主动问我,我于是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吞回去了。
大约坐了十分钟,王小本起身走到了窗台那里。窗台上放着一个提包,他从提包里掏出了两袋香菇。我顿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我想这香味定然是从那两袋香菇里发出来的。王小本将两袋香菇中的一袋放在窗口边的桌子上,然后提着另一袋走回到我身边说,我们房县穷,没有什么礼物带给老同学,只有房县花菇还有点儿名气,送一袋你尝尝吧。我双手接过香菇,马上放在鼻孔前闻了闻说,真香!王小本这时回头朝窗口那里看了一眼,小声说,还有一袋,是我带给黄蝶的,也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见上她一面,如果见不到的话,就请你帮忙转给她吧。王小本说话时眼睛没有看我,他一会儿看窗外,一会儿看房间的天花板,仿佛有什么心事。我说,你真的想见黄蝶的话,也有可能见到她,刚才我在路上还碰见她了。王小本听了双眼顿时一亮,忙问,真的吗?不过我没有将我邀黄蝶同来的事告诉王小本,我怕王小本知道后会伤心。王小本接下来轻声慢语地说,在这里住下后我就打电话到总机查到了你和黄蝶的电话,但我只打了你的,没打黄蝶的。我问,这是为什么?王小本低下头说,我怕黄蝶记不得我了,再说她也不一定会来看我!我没有再问下去,心想王小本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
窗外的天空渐渐暗淡了,我这时提出请王小本去吃饭。从招待所出来,王小本说,我们先到校园里转一会儿吧,肚子暂时还不饿。我说,好吧,这十几年学校变化挺大的。我特意领着王小本沿着刚才来的那一条道朝前走,心想说不定还可以再次碰上黄蝶,因为我知道黄蝶每天都要带着她的狗在校园里遛达很长时间。但我们没有碰到她,她可能已经回家了,看来王小本的运气不太好。后来王小本提出到当年我们上课的地方去看看,我便将他引到了文科教学大楼下面,这是我们大学的标志性建筑之一,古典而现代,异常美观。王小本看了一会儿问,原来我们上课的那栋三层楼的教室呢?我说,早就被推了,眼前的这栋大楼就是在那上面建起来的。王小本走到一楼一个教室的窗户外,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里面看了一眼,然后神情忧郁地说,如今教室里都换上仿皮靠背椅了,我们那时候坐的那种木制拐手椅再也看不到了。离开文科教学大楼后,王小本说,我们去看看那片竹林吧。就这样我们又转到了一个名叫牡丹园的地方。王小本一到这里便奇怪地问,这里从前不是有一大片竹林吗?我说,是的,竹林后来被砍了,种上了牡丹。接下来王小本默默左转而去,我紧随其后,来到了新近落成的体育馆,原来这里是几个篮球场,我们读大学时曾在这里上过体育课。王小本望着灯火通明的体育馆回忆说,我记得当时篮球场边上还有一个乒乓球台子,是用砖和水泥筑的。我听了说,你的记性真好,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天色黑定时,校园顿时变成了灯的世界0这时我们都已饥肠辘辘,于是便就近去了位于学校南门的一家餐馆。
2
那天晚上我和王小本喝了不少酒。酒过三巡,王小本突然对我说,我这次来母校,最想见到的还不是你。我愣愣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差不多已醉了。我问,那你最想见到的是谁?王小本又打了一个嘹亮的酒嗝说,黄蝶!我惊愕地问,为什么?王小本又喝了一杯酒说,实话告诉你吧,我一直暗恋着她!我本来也端起一杯酒准备喝的,但一听王小本这句话,我举杯的手停在空中不动了。开始,我实在不敢相信王小本说的是真的,我以为他是在和我开玩笑。但接下来王小本又借酒壮胆说了许多话。他说,我一进大学就偷偷喜欢黄蝶了!他又说,我知道我喜欢她只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我就是喜欢她!他还说,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强迫自己不要喜欢她,但我还是喜欢她!真是没有办法!到这时候,我终于相信了王小本所言不虚。沉吟了一会儿,我问王小本,你对黄蝶表白过吗?王小本摇头苦笑说,没有,我从来没对她说过一个字。我问,既然你那么爱她,为什么不向她表白呢?王小本脸上的苦笑突然变成了苦笑,他喷着酒气说,表白了也是白搭,我知道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弄得不好还遭黄蝶耻笑。我清楚我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沉黯了片刻我又问,你这次打算向黄蝶表白吗?王小本低头想了一阵,抬头说,我想没有这个必要,不过我倒是挺想见她一面,十八年不见怪想看她一眼的。
王小本话音未落,我忽然想起黄蝶就住在南门附近。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对王小本说,这样吧,我打个电话给她,让她来这儿见你一面。王小本听了很激动,眼里冒出火花似的东西,但那火花似的东西很快就没有了,他低沉地说,黄蝶不一定会来看我,读了四年大学她好像就从来没有正面看过我一眼。我想了一下说,那我帮你想个办法吧,保证她能来。王小本眼里又出现了火花似的东西,他兴奋地问我,什么办法?我说,你马上会明白的。接下来我就用手机拨通了黄蝶的电话,电话那头立即传来黄蝶那冰冷的声音。我认真地说,黄蝶呀,请你务必火速赶到南门餐馆来,这里有一个长期暗恋你的人,此人别无他求,只想在离开武汉之前见你一面。黄蝶怀疑地问,谁?我一字一顿地说,王——小——本!黄蝶在那边不禁冷笑了一声说,就是那个矮人吗?他长期暗恋我?请你别开这样的玩笑,你这样侮辱别人不好!我说,是真的,王小本这会儿就在我身边,是他亲口对我说的。黄蝶沉默了许久说,真的吗?既然是真的,那你就把手机交给王小本,让他亲口对我说吧,如果他真是暗恋过我,那我一定去看他。手机的音量开得很大,黄蝶的话王小本全听见了。我赶紧将手机递给王小本说,快告诉她吧,就实话实说!王小本颤巍巍地接过手机,又用颤巍巍的声音说,黄蝶,我爱你!
十分钟后,黄蝶穿一条鲜艳的连衣裙飘然而至。黄蝶穿着连衣裙显得更高了,看上去修长如竹。王小本一见到黄蝶,两颗眼珠都差点儿蹦出来了,只见他快速离开座位,朝餐馆门口跑去。王小本与黄蝶在门口那里相视而立,久久没有说话。我看见王小本的头果然只达到黄蝶胸脯那里,好在他们俩没有拥抱,不然王小本的嘴真要咬住黄蝶的乳房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们一起朝餐桌这边走了过来,因为他们腿的长度悬殊太大,所以黄蝶走一步,王小本必须走两步到三步,只有这样他们的进度才能保持一致。
在餐桌边坐下后,黄蝶落落大方地看着王小本问,你什么时候暗恋过我。王小本因为喝多了酒,说话也就无所顾忌了,他回答说,我一进大学就爱上了你,默默地爱了四年!黄蝶把眼睛睁大了一圈说,大学时代确实有不少男生爱我,有明目张胆追我的,有暗暗地恋着我的,但我怎么从来没感觉到你爱我呀。王小本说,我知道我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知道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所以我只在心里爱着,从来没有表白过。黄蝶疑惑地问,那我怎么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呢?既然你爱我,那总该有什么表现吧。王小本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说,其实我是有许多表现的,只是太隐秘,没让你发觉。黄蝶说,是么?你能不能回忆几个让我听听。王小本说,比如有一次你晒在三楼窗外的胸罩被风吹到了我们二楼窗口的衣架上,一连几天你不好意思下来取,我便捡进来用一张报纸包成一团,然后从三楼的窗口扔进了你的房间,那是一张《湖北日报》。黄蝶眼睛一亮说,哎呀,原来是你扔的报纸团,确实是一张《湖北日报》。哎,你怎么知道那条胸罩是我的呢?王小本说,你晒它的时候我看见了你伸出窗外的膀子,你们寝室只有你的膀子才那么白,所以我就知道那条胸罩是你的了。黄蝶听后微笑着问,你还能举个例子吗?王小本说,还记得有一次在礼堂听报告吗?那是北京大学的一位教授来讲学,听报告的人特别多,你那天去晚了,当时礼堂已经座无虚席,走廊里还站了好多人。你后来发现前头第三排有一个空位子,便兴冲冲地跑过去了,走近了才发现那个空位子上虽然没坐人,却放着一本书,你正欲败兴而去,有人迅速将那本书抽走了,你于是就坐在了那个位子上。你肯定不知道那本书是我抽走的,更不会知道我放书的目的就是为了给你占一个座位。那本书是唐先生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黄蝶红着脸问,当时你怎么知道我会迟到?王小本说,你那天是穿着一件毛衣走出寝室的,走到我们那栋宿舍门口,你忽然感到天气有点儿热,便对你同寝室的一个人说要回去换一件毛背心。我当时正在你身边,心想等你回去换了毛背心赶到礼堂肯定没有座位了,于是我就用书给你占了一个。黄蝶听后用异样的目光看着王小本,一会儿说,原来是你呀!王小本歇了片刻又说,比如还有一次,我给你送过胖大海。我知道你那两天播音任务太重,嗓子痛得厉害,就跑到药房买了一包胖大海。我送到了广播室门口,本打算亲自进门送到你手上的,但犹豫了半天还是交给了一位前来广播站送稿子的学生记者,我让他把胖大海转给你,并让他告诉你用胖大海泡水喝可以保护嗓子。黄蝶听后激动地说,这事我有印象,那一包胖大海的效果确实好,喝了两天我的嗓子就不痛了,只是一直不知道是你送的!我想问一下,你是怎么知道我嗓子痛的?王小本说,每天我都听你的广播,我是从广播里听出你的嗓子不舒服的。黄蝶举起酒杯说,你真是细心啊!来,我敬你一杯!她说着与王小本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我开始是怀着找乐的心情听王小本回首往事的,但听到后来我被王小本感动了。我情不自禁地斟满一杯酒,高举起来对王小本说,来,让我也敬你一杯吧,我觉得你对黄蝶的爱是天下最纯粹的爱!我一口干了一杯,放下酒杯后我扭头问黄蝶,你说呢?黄蝶抿抿嘴唇说,是的!想当年,因为我漂亮,追求我的人成群结队,络绎不绝,有给我写爱情诗的,有给我买衣服的,有请我看电影的,有请我出去旅游的,有为我打架打破了头皮的,有为我写求爱信而咬破了手指的……但这些都是有目的的,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可笑。特别是这几年,我在情感生活中饱经沧桑,备受折磨,完全对爱情失去了信心。有时候我甚至觉得,真正的爱情只存在于小说和电影中,现实生活中是找不到的,并因此而心灰意冷。但今晚听王小本讲了一些十八年前的事情后,我心里陡然有了一丝暖意。王小本目不转睛地看着黄蝶说话,幸福的表情像金粉一样镀满了他的脸。
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十二点。王小本这时起身说,今天见到两位老同学非常高兴,特别是看到了黄蝶,真是不虚此行啊!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武汉回房县了,我会一生记住这一次相聚的。接下来王小本把头转向黄蝶说,对了,我还给你带了一袋房县花菇,明天走时我把它放到招待所接待处,你抽空去取吧,房县花菇据说是世界上最好的香菇,个儿不大,但特别香。
黄蝶没等王小本话音落地便说,你明天不能走,今天才到,明天怎么能走呢,说什么也应该停留一天。明天我请你吃午饭,十八年没见面了,我总要表示一下。王小本说,我明天还是走吧,见到了你我已心满意足了。黄蝶想了一会儿说,你看你,既然说从前爱过我,那为什么一天也不想多呆呢。你就留下来吧,明天我好好陪陪你,也不枉你爱过我一场!我这时在王小本的肩上拍了一下说,黄蝶这么苦苦地留你,你就留一天吧,说不定黄蝶明天还会……后面的话我还没说完,王小本伸手打断了我,他说,住口,我明天留下来就是了。
3
第二天下起了小雨。早晨七点钟,黄蝶从她家里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让我尽快赶到学校招待所餐厅去陪王小本吃早餐。我问,你去吗?黄蝶说,当然去,我这就出门去招待所。我洗漱好后便马不停蹄地往招待所赶,没想到黄蝶的速度比我还快。餐厅不在王小本住的那栋楼,二者之间还隔着一个花园,我刚到花园边,便看见黄蝶和王小本从那栋楼里走了出来。黄蝶一出来就撑开了一把伞,接着一伸手把王小本拉到了伞下。高高的黄蝶和矮矮的王小本共着一把伞一慢一快地走在雨中,那情景看上去真像是一幅画,又像是一首诗。
花园中间有一个亭子。我站在亭子里等着黄蝶和王小本走过来。我们汇合后,黄蝶看着亭子说,吃了早餐我们到亭子里坐一会儿吧。王小本马上表示赞成,说,这个亭子真漂亮!我灵机一动说,干脆我去买些早点到亭子里来吃吧。黄蝶和王小本异口同声地说,好哇!正当我走出亭子要去餐厅时,黄蝶对我说,你去买可以,但钱由我出。我问为什么,黄蝶说,今天一天的花销都由我包了。我又问,到底为什么,黄蝶一笑说,因为王小本曾经爱过我呀!我也一笑说,那好吧!
亭子下面有一个石头圆桌和四个小石凳,我从餐厅买来早点时,黄蝶已把桌凳收拾好了。我把包子和袋装牛奶放在石桌上,然后我们便开始边吃边聊。雨下得不大不小,不紧不慢,打在亭子上宛若一支古典名曲。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把话题引到了王小本身上。我问他,当年你爱黄蝶,心里是一种什么感觉?黄蝶显然也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我的话刚出口,她的目光就转到了王小本的脸上,像是要急于听到他的回答。王小本吃了一口包子,红着脸说,那种感觉很特别,又痛苦又幸福,或者说又幸福又痛苦。黄蝶亮着双眼说,能具体说说吗。我拍了一下王小本的肩说,还是和昨晚一样举几个例子吧。王小本猛喝了一气牛奶,然后说,那好,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说出来也没什么丑的,也不怕你们笑话我。
王小本望着亭子外的雨丝说,还记得那栋三层楼的教室吗,当时我们总是在三楼的303教室上课。每次上课,黄蝶总是坐在前面一排,那时的凳子都是拐手椅,大小不一,颜色各异,我注意到黄蝶总喜欢坐那一把枣红色的,时间一长也没人与她抢了。我呢,每次上课都抢在那把枣红色拐手椅的后面一排坐,这样就离黄蝶近一点儿,一抬眼就可以看见她的背和披发,她的背和披发都是那么漂亮,让我一看就心跳。有一次下课后,我没有马上离开303教室,等同学们都走光了,我跑到那把枣红色的拐手椅上坐了一会儿。因为那是黄蝶刚刚坐过的,所以我坐下时浑身都激动不已,我甚至还从那把拐手椅上感受到了黄蝶的气息和体温。当时我感觉幸福极了,忍不住用钢笔在那把椅子的拐手上写了四个小字。王小本讲到这里,黄蝶迫不及待地问,你写了四个什么字?王小本把目光收回来对着黄蝶说,我爱黄蝶!
接下来王小本又把眼睛扭去看雨了,他一边看雨一边说,还记得从前的那片竹林吗?当年黄蝶经常一个人去那片竹林里看书。竹是修长的,黄蝶也是修长的,修长的黄蝶靠着修长的竹子看书的样子特别迷人,我常常躲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偷偷看她,看得如醉如痴,有时候真想走到她身边跟她说一句话,但我没有这个勇气。有一回,我去竹林时身上带了一把小刀,等到黄蝶离开竹林后,我飞快地跑到了她刚才靠着读书的那根楠竹下。我先张开双臂把那根楠竹抱了一会儿,然后就用小刀在那竹上刻了四个小字。黄蝶听到这里马上打断王小本问,这四个字又是我爱黄蝶吗?王小本回过头来说,是的,我爱黄蝶!
雨依然下着,温柔而缠绵。王小本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雨中,然后继续回忆往事。他说,还记得篮球场边的那个乒乓球台子吗?当时黄蝶在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最喜欢去那儿打乒乓球了。黄蝶总穿一条白色的球裤,两条长长的白腿让人看了心里发慌。只要黄蝶去那儿打球,我差不多都要去那里欣赏,当然主要是欣赏她打球的英姿,同时也欣赏她的白腿。每次打完球,黄蝶总要把两条白腿轮换着伸到那个乒乓球台子上用手压一压。有一天,黄蝶压完腿走后,我鬼使神差地跑到了那个乒乓球台子边,一个人在那里呆了好半天,我用手摸了摸那个台子,心里舒畅极了。就在这时,我发现脚下有一截粉笔头,于是捡了起来,顺手在那个乒乓球台子的侧面画了四个小字。这四个小字我不说你们也肯定猜到了,是的,还是那四个字,我爱黄蝶!
王小本讲到这里,我发现雨突然停住了。与此同时,我还发现黄蝶眼圈潮红了,像是要流泪的样子。过了一会儿,黄蝶对王小本说,要是你当年留下的那些字,今天还能看到该多好啊!王小本感伤地说,都看不到了,昨晚那几个地方我都去过,那栋三层楼的教室已被文科教学大楼取代,教室里再也见不到拐手椅了!那片竹林现在变成了牡丹园,一根竹子也没有了!昔日那片篮球场上如今建了一个体育馆,篮球场已经不复存在,乒乓球台子就更是了无踪影了!听到这里我插嘴说,难道你在其他地方就没留下点儿什么吗?王小本听了我的话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双眼亮了一下问,我们当年住的那栋宿舍楼现在还在吗?我说,还在,不就是五号宿舍楼吗!王小本激动地一拍石桌说,好,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我们快速到了五号宿舍楼。从前我们在这栋楼上住了四年。王小本当年住的是202寝室,我们到达202寝室门口时,发现里面有一个大学生。大学生走到门口问我们,请问你们找谁?我说,有一位老校友十八年前在这个寝室住过,他现在回母校办事,就想来看看从前住过的地方。大学生听后很热情地把我们迎进了寝室。王小本一进寝室便快步走到了靠窗的那张床边。还是我当年睡的那张床!王小本兴奋地说。他边说边揭开了垫在床上的棉褥,很快露出了一块颜色黯淡的床板。接下来,我看见王小本将他的头低下去了,眼睛差不多贴在了床板上。过了两分钟,王小本惊喜地叫了一声,找到了!他是这样叫的。我和黄蝶听到叫声立刻跑过去。你们看这儿!王小本用指头指着一处对我们说。我很快看见了,那里用毛笔写着四个小字:我爱黄蝶。虽然十八年过去了,但那四个字却异常清晰。
黄蝶看到那四个字后顿时响亮地哭了一声,我回头看时,发现黄蝶已经泪流满面。王小本愣愣地问,你怎么哭了,黄蝶。黄蝶没有回答,双手一把将王小本搂在了自己怀中。王小本的头果然只达到黄蝶的胸脯那里,我看见王小本的嘴正对着黄蝶硕大的乳房呢。
作者简介
晓苏,男,原名苏顺刚,1961年生。1983年毕业于华中师大中文系,1985年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小说集《山里人山外人》、《黑灯》、《狗戏》等,现在武汉某杂志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