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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7月,我三舅舅因为鼻腔总是莫名流血的缘故,到市附二医院做检查。他从小学开始就经常流鼻血,据说是因为鼻腔壁太薄太敏感,家里一直都很习惯他说着话鼻下就忽然蠕蠕地滋出一条血来,向来没怎么当回事。我三舅舅也一样,通常从学校开几剂止血贴就算完,或者仰头让鼻血回流到脑袋。一两分钟即可见效。但今年开始,他流鼻血的次数比之前频繁了很多,起先家人都以为是夏初上火的缘故,依然没郑重以待,加上他送的那一届面临中考,学校教辅任务很重,所以一直拖到放暑假才去做了检查。
过了几天,我三舅舅打电话给我妈说医院通知体检报告已出,但他又没空往市里跑,叫我母亲去帮忙取下,再把报告寄给他。当天下午五点,我母亲把她开在轻纺城的小店铺关了之后,去医院拿了他的鼻造影和诊断结果,之后躲进卧室房间不再出来。我那段时间正好在家休假,坐在客厅里,便听到了她压抑的呜咽声,进去后发现我母亲坐在她那张红木大床边捂嘴痛哭。我很少看见我母亲这样大哭,哪怕她十五年前,为了离婚跟我父亲打架也不曾这样过。
我妈没有寄报告,而是选择坐大巴回镇上,向三舅舅亲自告知结果。我表姐半个月前刚刚带着九岁的女儿小婷一起回了娘家,说是过暑假,但据说其实为了离婚。表姐夫这些年没怎么消停过。三舅妈为了表姐的事情深感头疼,一直扬言要带着三舅舅杀去表姐家,打断表姐夫的狗腿,但眼下他一生病,打断狗腿的事情做不成了。我母亲传话的时候只看出来我三舅妈忧心忡忡,却不知道到底为了哪一桩,她便找了其中一桩她觉得最要紧的安慰说,没事的,做几次化疗便好了,得癌的多了去了,治得好的也不是少数。
我三舅舅和病魔负隅顽抗了一年半,终归没能打赢。我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没接到。我在前男友乔乔家,在他家我总习惯把手机调成静音。等到拿起手机,发现已经有了四个未接来电。我正打算回过去的时候,我母亲的电话又滴滴打过来了。上次她跟我这么密集的打电话,还是去年四月。我外祖母患有哮喘病,床边常年备着一台便携式呼吸机。那个早上她从睡梦里醒来,发现被春末稀薄而混浊的空气弄得喘不过气。挣扎中我外祖父也惊醒了,帮忙给她罩上了氧气罩。但这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肺部也出了问题,我外祖母几乎没加犹豫,就把呼吸器摘了下来给外祖父,两人只能轮流着吸氧。但没撑到凌晨,我外祖母便去世了。没过一个月,我外祖父在自责和孤独中也去世。两人已经九十来岁,家人虽然悲伤,却也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人一旦年长,就得开始接受亲人的生老病死是生命里的常态。我看到电话时候本能觉得不是什么好事。没等我开口,她便说,你三舅舅下午三点走了。
我没做声。我母亲说,你要不要回家一趟。看我还没反应,她说,不回来也行,你工作忙,三舅妈也知道的。我说,尽量吧。
挂了电话我往浴室走。乔乔正站在水池边刷牙,准备睡觉,问,怎么了,我说,我家里死人了。他说,那你打算回去吗。我说,还在考虑。要么你陪我回去吧。他吐掉牙膏沫子,拿毛巾擦了擦嘴,问,那你以什么身份介绍我?
我无话可说。我们刚刚分手一个月,但因为还没找到落脚地,我还是租住在他家。他这套位于杭州下只角大学城附近的三居室是跟前妻租的。他经常很鸡贼地把生活费和租金一起打,这样他前妻也很难弄清到底得有多少钱到账。
我不打算接他的话了。我在手机上看大巴票。车票很紧张,平均每班大巴只剩下不到十张,而且为了赶上葬礼,得赶凌晨五点的。我看着票忽然想了起来,三舅舅死的不是时候,这是国庆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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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车内的空气很浑浊,虽然开了空调,但是窗户上结满了来源可疑的水雾。坦白说我不太想回家,从杭州到N市,得坐四个小时大巴,之后还得转一个小时公交。我绝望地靠在车窗蓝色布条上,想着睡不着最好也能闭目养神一会儿。司机回头说,苏通大桥堵车厉害,前方几公里都会拥堵,他打算不走高架改走国道。一个小时之后,我睁开眼睛,发现车子开在一个偏僻的镇上。
我在手机上看电视,那个叫安陵容的圆脸姑娘让我想起了表姐。我表姐不属于长的特别漂亮的那类,个子也不算高,但是红润饱满,五官几乎没什么棱角,脾气也很温顺,这点和我三舅妈截然相反。到了高考填志愿,我表姐听从我舅妈的劝告,报考了徐州的一所大专院校,以为前途无限,结果没过几年,大专毕业生就连找工作都变得困难。
但我表姐这时候还没预见到这一点。她正读大三,遇到了一个身高一米八、长相不错的江西男生,两人很快谈起了恋爱。同居半年后的一天,我表姐在给男友洗一件呢外套的时候,发现他口袋里有一张快磨烂的足部按摩的收据。出于好奇起见,她复原了发票信息,查了下足浴店底细,结果发现那家店不止提供足浴按摩服务。
两人大吵了一架,男友也被她赶了出去。分手不是最大的问题,问题在于两人之前用我表姐的名义办了两张信用卡,轮番套现,供两人吃饭、买东西以及付房租。慢慢的,加上利息,不知不觉已经欠下三万块钱。我表姐不仅把舅舅给的每月六百块生活费耗光,连房租都快给不起了,只能打电话给前男友求助。但他要么不接电话,要么干脆利落地挂掉。我表姐继续发挥了自己查足浴店的本事,却发现男友已经找了一间房子,和另外一个系的女生同居。准确来说,这个房子属于女生的。
又过了一个月,表姐发现她喜欢的羊杂汤变得令人反胃起来,晚上也睡不大着,抱着侥幸心理,去药房买了根验孕棒,在学校厕所的格子间里给自己做了尿检,却带着惊恐看见它变成了粉红色的两道杠。她不敢相信,又买了一根试图推翻结论。原本还有些淡的第二条过了半轴,变得更加清晰。
表姐找了一家小诊所想药引,但是四十来岁的女医生说来不及了,只能手术人流。虽然一开始,我表姐试图瞒着我三舅舅他们,但是显然也没能瞒多久。银行不断打电话给她,敦促还钱,威胁她说以后办信用卡、出国、买房等等都将受她这次失信记录的影响,使得表姐精神压力很大。不到三个月,她便崩溃了,选择坦白从宽,除了打胎,恋爱和分手以及欠钱的事情都跟我三舅妈一五一十进行了主动交代。
我三舅妈听后,觉得当务之急是找男友还钱,让我表姐把号码给他。但是男生已经把电话号码也换了,怎么打都打不通。气急之下,我三舅妈便只能施加压力给我表姐,说,你不是去过他家吗,大不了咱们追到内蒙去。但我表姐忽然表现出了骨子里的倔强,不管我舅妈怎么逼问,都一言不发。再逼问,便说,记不清了。当时是一路睡过去的。我舅妈自然不信,又气又怒,想打我表姐,说,怎么,现在跟我犟,那早些时候你干嘛去了?
这时候我舅舅就拦住说,算了,反正也就是三万来块的事情,咬咬牙吃了这个亏算了。不要再去丢人。
表姐毕业后,舅舅四处找关系给表姐安排工作。他执教多年,虽然不至于桃李遍天下,但也下自成蹊,几番周转后,找了一个学生,给她在市里找了一个工商银行的柜员工作。
此外,三舅妈还给我表姐到处相亲。到最后,绕了几个大弯,三舅妈的一个发小介绍了现任表姐夫,表姐夫偏胖偏矮,但家里在滨海有家纺织厂。两人在餐厅吃了几次饭,去看了几次电影,并在濠河一带散了几次步。我三舅母见她犹豫,便劝阻说,长相好有什么用,还是给你花钱更实在。我表姐权衡后,最终选了表姐夫,没多久他们买了房子,又生了女儿小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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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表姐不再跟三舅舅伸手要钱,表姐夫也帮衬还了房贷,我三舅舅的经济状况好了许多。我三舅妈认为表姐晚来的叛逆期,跟我三舅舅的怯弱相关。他总是习惯性摆出逆来顺受的姿态,对于一切都不努力,不抗辩,连女儿的权益也没好好争取。
我三舅舅听到舅妈这番评价之后,照例不抗辩,也不打算为了让她改观做何努力。这段时间我三舅因为学校并到市三中,变故一来,以其个性,必然首当其中,从原先什么都教变成了只教语文,收入也下降了几百块钱。不过利弊兼备,莫名多出来一些时间,开始接写民事诉讼状的业务。
第一单诉讼跟我们的一个远方舅姥姥相关。她家装修房子请了一批工人,其中一个工人在灌注二层楼的水泥的时候,其中一根钢筋掉了下来。起先大家都以为打下来最多骨折,结果没想到位置精准,打中了脊椎神经,变成了半身不遂。我舅姥姥只能自认晦气,赔了三万块钱医药费。但是工人没有罢休,要她继续赔偿下半辈子的营养费。我舅姥姥便深感气愤,觉得对方怎么能够没玩没了呢,而且虽然人是在自家摔的,但是却是包工头雇的,理应找包工头要钱,冤有头,债有主,怎么说也不应该是她一个人的事情。我舅姥姥家本来也比较困难,榨光了也就那么一点。她陪着孙女洋洋在三舅舅家补课,不自禁就大吐苦水。我三舅舅便说,没错,应该共同承担,或者就是找包工头承担,责任至少是三方的。我三舅舅于是便替她写了一个诉讼状,替她理清了包工头和工人的雇佣关系。过了小半年,官司打赢了,我舅姥姥很是高兴,就在打麻将的时候不乏夸大地跟旁人讲了。我三舅舅诉讼业务正式开张。
我三舅舅通过写状纸连接几年都赚了不少钱,听我母亲说,粗略估算每年也可以拿到三四十万左右。如果不是开始写民事状纸,我三舅舅估计也很难意识到周围会冒出来这么多官司和麻烦。而大家遇到麻烦,才发现三舅舅居然对法律这样了解,并且文辞清雅,有理有据,当年文理兼授对他的状纸生涯起到了很大的帮助,好像他之前不是个老师,而是个干了很多年的老律师。
之前几个兄弟里面,本来令家人高看一眼的是小舅舅,大学毕业之后一直混到了市国税局副局长的位置。一到过年,小舅舅都要进行一番家族训话,表面劝众人再接再厉,实际在指责年轻的年长的不成器。大家既反感,也都无话可说。到了2013年,我小舅舅的青云之路不慎栽了一个跟头。一家位于港闸区的小物流公司被查出来偷漏税,正常罚款大概对方得补五六十万。企业主找到了小舅舅,他答应替那人平掉账目。但是因为数额也大,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一拖拖了三四个月也没处理。对方着急起来,又托关系找局长帮忙,结果查到了我小舅舅这边。局里虽没有处分,商议之后,但还是给了停薪留职的待遇。
小舅舅被停职后无所事事,参加了一些直销品牌的聚会,深感自己错失了几十年的人生。他当然错失了好多年,因为这套早就不盛行了。大家都对小舅舅避之不及。这也成了三舅舅崛起的拐点。
此时他因为写状纸赚钱,家族地位大大提升,但还没到权威的拐点。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2011年的九月。那天正好是我外祖父的九十大寿,大舅舅唱了一段京剧贺寿后,小舅舅照例想发表讲话,却见众人神色微妙。二舅舅站出来,拉住他说,等会儿,要么让晓伟讲两句。大家于是鼓噪起来,说,晓伟得讲讲,一定讲得好。一副民心所向的姿态。我三舅舅对这样的场面虽然显得羞赧和腼腆,但是还是站了出来。毕竟有着多年上课经验,谈话虽没有准备,但依旧可见高度。大家都不自禁鼓起了掌。我小舅舅坐了下去,一个人在桌角沉闷地独酌海之蓝,但是并没什么人理他。
三舅父的状纸生意顺风顺水,到了2012年,忽然迷上了收集古董。但谁也不知道契机是为什么,可能仅仅只是因为他手里忽然有了一些钱。因为之前完全看不出他有过这方面的喜好。三舅舅收古董的方式不同寻常,只是跑到各个村里面到处看,几乎是不加鉴别的什么都收,不管是瓷器铜器鼻烟壶,红木黄花梨,还有一些海南老宅里的小叶紫檀门槛,统统都收。既没有体系,也没有研究,却一收就收大片。
有了一定积累之后,舅舅把老宅的中堂全部搬空,放了几个巨大的古董柜,隔三差五便盛情邀请亲友来参加。结果众人看了他拿回来的一屋子破烂之后,多半会下一个相同的判断,就是他一定是被人骗了,但没人愿意第一个说出来。我三舅妈还怂恿过他去上电视台那种鉴宝,三舅舅却死活不同意。
很难说清他到底是信还是不信。如果是真品的话,他未免显得过于慷慨,只要我们过去,收藏柜全部打开,任人挑选。但如果他知道为假,未免又费去太多精力和金钱。这段时间,除了状纸业务,他还开始做一些小额的放贷转贷生意。转贷和写状纸都很赚钱,但因为都砸到古董里,也剩不下什么,除了一屋子旧物。他在不断赚钱的同时又在不断损失钱。我三舅妈此时大权已经旁落,很少干涉他的,但我其他几个舅舅看不下去了,劝了他半天,但是很难劝出个之所以然来。我二舅舅的意思是,你其实本来可以怎样,但你却偏不,这是何苦,然后我三舅舅便说,现在又怎样,现在不是挺好吗。潜台词是不管怎样都比你们赚得多,回的理由显然非常有力,令人无可反驳。
不管怎样,有钱之后,我三舅舅一改早年颓靡不振的气息,变得精神奕奕。大家开始意识到三舅舅确实可以算是一个人物,有什么事情都愿意找他商量。小到小辈报考大学换工作,大到家族投资,都愿意找他商量。
2013年,受大环境影响,三舅舅也连接发生了几起贷款追不回来的事情,其中一个是借给了他相识多年的小学同事,对方原先是一个机关小干部,九十年代下海做了个体户,后来靠着炒股抓了点钱。他跟三舅舅借钱是去做股市配资,承诺年息是百分之十二。没想到几只股票大跌,亏了大钱,人也失了踪。另外一个是一家冶金厂的老板,只是一笔三个月的银行转贷。到了第二个月,老板便因为非法集资和诈骗的原因被抓去审讯,但后来也便没了消息。我三舅舅便找我在派出所的堂弟打探,问到底是判了还是怎样,判了啥时候能出来。但我堂弟只是个片区的小户籍警察,级别还不足以让他问这些事。
坏账率总是免不了的,毕竟有句话是福满则溢。尽管如此,从2010年到2014年,依旧可算是三舅舅人生最春风得意的那几年。而且虽然副业欣欣向荣,三舅舅坚依然守岗位,从来没离开学校,还是勤勉地干着语文老师的工作,备课教学一样也不落下,直到前年被查出鼻癌,才憾然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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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三舅舅刚刚被查出来患病那会儿,求生欲很强,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一种自欺欺人,还是医生一直跟他说的过于乐观,给他造成了这只是一次普通感冒或者慢性鼻炎的印象。但是慢慢的,他从我舅妈的凝重神色上,意识到疾病确实非同寻常。第一次手术下来,复查结果很不乐观,癌细胞清除的不太干净。他的症状也变得加重。先是耳鸣,听力下降,吞咽困难。没多时,因为鼻塞等等导致的头疼也开始加剧。随着化疗的加重,反应也越来越大。
2014年,我三舅舅确诊的一年后,我去看了他一次。起先为了在市区看病化疗方便,三舅舅把表姐那套在租的二居室收回了,用以自住。但过了半年,因为给我表姐置办下来的这套房子因为建立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还是那种老旧的扶手楼梯,并没有安装电梯,上下出行很不方便,他的体力也在很显著地走着下坡路,便重回到了镇上的旧宅休养。
我回去的时候已经11月,N市已经秋意渐浓,刚刚到了镇上,远远看见一个人穿着一件厚棉袄靠在青石墙边晒太阳。这件厚棉袄大概是我外祖父的,原本军绿的颜色被磨得很淡,在阳光下就更淡了,他穿上去,原本白皙的皮肤被衬得更白,几乎没什么血色。他这会儿还没瘦到晚期的皮包骨头模样,相反还有些发泡式的水肿,原先清秀的窄脸变成了四方圆脸。
但此时肿瘤已经从鼻腔扩散转移到了他的眼部。
起先是右眼长出了一个鼓包,慢慢肿块开始变大,他的左眼视神经受到压迫,便看不见了。这已经是鼻癌里的中晚期的状况。我们说话的时候,他只能用一只眼珠转过来看着我,视线非常倾斜压迫,我努力不去看他怪异的表情。我三舅舅忽然拉住我的手,说,你记住,要好好锻炼身体。小时候我几乎每堂体育课都会逃跑,你可千万不要这样。
我想他大概神志不清把我和其他什么人搞混了。那会儿我已经毕业五六年,老早就不再上体育课。但我确实跟他一样,从小遇见体育课就恨不得逃跑。我被我舅舅说的恐慌起来。毕竟命运就像雨滴一样,我们赤手空拳走在街上,谁也不知道那一滴雨会落在谁的身上。他的手很冰,我拼命挣脱了他,一回头,看见他流出了眼泪,虽只是呜咽,却离嚎啕也相去不远。我虽然一贯知道他是个很孱弱胆小的人,但是对着晚辈哭泣还是头一次。
回到家后,我跟我母亲讲了我三舅舅的状况,她听完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说,你舅舅说得对,你有机会应该去好好锻炼身体。你不应该跑掉,你应该把他话听完。我说,他已经说不清话了。我怎么努力都听不清的。其实我还有一层感觉没法更精确地跟我母亲表达出来,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意识到他有种极为松懈惶恐的情绪。这在过去和我舅舅的交往里也是罕见的。
我母亲说起,上一周三舅舅去镇上一座寺庙里找人看病的事情。当天一个邻居串门,说,自己一个得胃癌的远房亲戚就这么看好了。甚至不用三个月。特别灵光。三舅舅听完起先什么反应,到了当晚六点,精神大振,像是病已痊愈,全然恢复到往昔时光,要求立马上寺庙。三舅妈和表姐没做声,只有三舅舅扶着墙,努力向着门外的黑暗挪移,好像巨大的光明和希望就在前方。三舅妈说,算了,要么明天吧。三舅舅执意地向前走了几步,三舅妈和表姐还是坐着一动不动,三舅舅哀求地看着他们,终于没有力气了,而后嚎啕:你们就是不想让我活下去啊。
我母亲叹道,你说有什么办法?
我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三舅舅。我工作一直在杭州,回N城次数很少。我虽然知道他患病,还总相信有机会再见一次。
我不知道算不算一种预兆。三天前我梦见了我外祖母。她和我外祖父在梦境里面还活着,两人坐在他们那个东厢房内,跟过去一样,挑剔,吝啬,满腹牢骚,抱怨我身上的毛病,抱怨我是个女生,并且一无所成。他们是我的亲人,但他们依然是混蛋。我梦见三舅舅也坐在边上,穿着我那次见他的军装夹袄,他说,你得好好锻炼,不然一切都来不及了。我曾经震惊地想过,为什么他会出现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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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叫众人都下车。我站在路边。太阳很大,已经是下午了。我手机的电量只剩下不到30%,很容易让人担心撑不到家。一些人走进次生林里面,或者在车边抽烟。周围没有任何店铺。我不知道汽车是遇到抛锚还是怎样,但还是顺从跟着人群下了车,并且找到一棵树开始解手。一刻钟之后,司机叫大家都上车,但连着叫了好几遍,大家才磨磨蹭蹭地上了车,好像都听不见他的话一样。
我母亲打了电话过来,问我到哪里了,为什么电话一直打不通,我说我不知道,这是个新地方,司机没走高速,走了国道。但看起来更像是个县道什么的。她问我大概什么时候能到,吃饭没有,我说,说不好,因为我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到。我母亲电话那头传来葬礼上的唢呐声,听起来很欢快,更像是喜宴。她说差不多到送葬时间了,你都还没到,早知道就别回来了。我很生气,只能说,不打了,手机没电。
我在想,母亲说的没错,我可以不回来的。何况费了那么大力气,也根本赶不上葬礼。我过去只是为了心理好受一些。但是眼下我困在中途,也并没什么用。
卡在两难之间往往是最难的。我舅舅生病后,还不是令我舅妈心烦。最主要的是我表姐的婚姻。她搬回镇上,号称是觉得比排屋舒服。但我舅妈完全不相信她那套说辞,不断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表姐起先不发一言,但是被我三舅妈问烦了之后,说自己不想跟我表姐夫过了,想离婚。我三舅妈吓了一跳,劝我表姐三思后行,但我表姐表现出一副心意已决的模样。我三舅妈便问是不是表姐夫又开始四处生事,表姐默然半晌,说是的,他们从来没有断过。她也不知道那女的到底有什么吸引力,而她对此毫无办法,只能认输投降。
但就此两人进入了分居的状态。三舅舅虽然作为教师,有一定的报销,但是还是让捉襟见肘。有些刚上市的靶向抗癌新药,价格不菲,效果也很难测,有说法是初期有效,但产生耐药性之后恶化更快。但是当时我三舅舅已经不胜痛苦,三舅妈听完隔壁床病人家属的现身说法后,想死马当活马医。但这些努力都需要大笔的钱。我三舅妈知道我表姐夫一贯的毛病,但还是想求表姐看在钱的份上低回头,我表姐一句话打断了我三舅妈的妄想,表姐说,他和那女的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了,只比小婷小一岁。你说他们在一起多少年了?我宁愿把房子卖掉给我爸看病,也不想再求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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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姐搬回家之后,我三舅舅变得很喜欢找孙女玩。但是大家都不愿意他接近小孩子。小婷只要一靠近,就被我表姐飞快拖走。我三舅舅对此毫无办法。
有些病人哪怕痛到死,也不会发出声响,但我三舅舅从生病开始,就跟小时候一样,哼哼唧唧,动辄大呼小叫。连带着整个病房的人对他都很厌烦。他对面的3号床是个四十来岁的高速收费员,白血病晚期,脾气颇为暴躁,经常跟来送饭的老公发火,抱怨菜淡或者汤太油,或是只是想存心想毒死她。她老公个子很高,却已经成了地中海,话很少,偶尔才会辩解几句。有好几次我三舅妈打开水的时候,看见他在开水房偷偷地哭泣。
我三舅妈对此心有戚戚。病人家属太不容易,三舅妈虽然出身工人家庭,但是嫁给三舅舅也没吃过苦。他病后一年,三舅妈一半头发已经全白,人老了十岁。
我三舅舅最后一次化疗之后,坚持要回家。他不想跟陌生人死在一道。他跟舅妈和表姐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我表姐无法判断,只能跑去问医生,医生说如果病人实在不想住院那就早点回去吧,反正在医院也是打强剂量杜冷丁昏昏欲睡,受罪又费钱。我表姐只能找了一辆金杯面包车,把三舅舅放在担架上带回了家。
我三舅舅不肯睡在东卧室。当然我三舅妈也不大愿意,毕竟以后她还得睡那里。三舅舅主动提出来,更加顺理成章了。所以大家尊重病人的意见,给他在中堂那边搭了一个担架,旁边摆了一只矮凳,放了一只铜制小铃铛和一杯温白开,用来叫人。这里原先四周都摆满了他从各地搜来的古董玩意。因为看病的原因,我舅舅那些破烂早就被一一清到了车库里面,用几个物流用的纸壳箱草草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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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多,我终于到了N市。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开回小镇,三舅舅的老宅就修建在公路边上。远远看见那栋三层洋楼搭了一盏临时的军绿色大蓬。几个帮忙的邻居跟我打了招呼,多数人忙着招待无暇搭话,小舅舅也在里面。我一下子没找到母亲。找了一会儿,发现她在厨房帮厨师把炸好的肉丸放到碗碟里。
老家有个说法,如果葬礼当天下起了雨,说明这是个小气的人。但是今天没有,阳光普照,说明我三舅舅多年的慷慨得到了某种更高意义的认可。
因为在路上费了太长时间,这样一比对,葬礼的时间和流程变得急促很多。最近镇上去世的人很多,葬礼乐队都不够用,还没到点,就已经稀稀落落地开始解散。吃完豆腐饭的邻居和亲戚除了留下来帮忙的,剩下的都准备回城,或者回家。我表姐夫回来了。他走了过来,我发现他又胖了一圈。等到我仔细看他和我表姐说话的模样,忽然明白我表姐和我表姐夫已经悄悄和好了。大概是葬礼的缘故。也许是别的原因。我表姐夫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赎罪还是讨好,一直在忙前忙后,几乎没有停歇下来过。
我表姐手里空了下来,大概一下子不知道做什么好,于是找了一张最近的马扎,对着遗像,往火盆里头扔黄纸,火苗窜上来,舔了舔,就把纸头吞没了。黑白遗像上的舅舅大概二十来岁出头,脸上有种愣头青的表情,看起来比三舅妈年轻许多,甚至比表姐都年轻。不知道为什么会选了这样一张。
我坐在表姐边上帮忙递冥币,问,三舅舅去世的时候,有说什么没有。
她愣了一下,说,其实他去世的时候,自己不在边上。真奇怪了,那会儿谁都不在边上。那时,三舅妈在楼上收拾衣服,而小婷的唐老鸭书包找不到了,一直吵着跟她要,她没有办法,只能一直翻着床铺和床铺底。谁知道就是那个时候呢。她趴在地上想知道是不是掉到床的夹缝里,隔壁的厅堂忽然传来几声临终者凄楚的叫声。她不确定他是在喊疼还只是无意义的大叫,毕竟那会儿三舅舅已经出于弥留前的谵妄。谁知道呢。她垂下头,说,我好像听见他在说要找什么石头。他有块鸡血石。
她放弃了继续寻找女儿的唐老鸭,跑进了房间,这时候我三舅舅已经断了气。每个人脸上都有一种幻肢似的表情,好像还没能真正反应过来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三舅妈最终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叫,打破了这一瞬间空气的凝滞,人群这才反应过来,涌到死者身边。
我表姐说的时候,语速缓慢,显得颇为楚楚可怜。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小婷这时候走了过来,手里举着一块红色方形物品。我表姐站起身,擦掉眼泪说,什么啊,这么脏,扔掉。说着想把石头抢过来。很快我们俩同时认出这是我三舅舅当年收藏下来的古董之一,一块昌化鸡血石印章。上面的字迹大家研究过,却苦思冥想怎么也猜不透,得出的答案也是大相径庭。后来我三舅舅放弃猜测,想着把上面的字迹磨掉改成自己的名字,作为他的个人印章,盖在他为数不多的藏书上。此项计划和我舅舅后半生的多数计划一样,因为各种各样原因搁浅了下来,这块鸡血石也得以侥幸保存原来的字迹。小婷是怎么在一群古董垃圾里面找到的,大家都不知道。
我看着小婷跑开,想了下,问表姐,你说会不会这就是我舅舅临死前想找的那块。她愣了一下,而后轻轻笑了起来,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这么凑巧的事情。我爸要找的那块要大得多了,是一块晚清时期的从浙西大峡谷玉岩山一带出产的鸡血石印章。他大概想让我们拿来卖掉。但说到底,能卖多少钱呢。我表姐回过头,问我,啊,你说,那些他收的破烂玩意,真真假假都说不清,能值多少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