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都在寻找瞳孔里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
瞳孔里的花,小小的,灰灰的,有五个花瓣,或者六个花瓣——只是大多数人都看不见哟。
我是谁?你不可能猜得到。
我假装成一个人,住在城市的六十楼。我姓“土”名“土土”,所以我叫“土土土”。我喜欢这个名字。
有的时候,黄昏会特别美丽,这个时候我比较容易忧伤,我站在六十层的露台上,扯着嗓子喊“土土土——”然后又扯着嗓子答应“哎——”其实就算我扯着嗓子,声音也是又哑又轻的。
而且,一天比一天哑,一天比一天轻。
但我会继续呼唤,因为我喜欢它,虽然它不是我原来的名字。
更美妙的事情是,呼唤之后,我的眼前会出现大片大片的土地,开着花,长着草。我知道那是幻觉,我喜欢这种幻觉。
我清楚地知道,我不适合住在城市。只要走在硬邦邦的水泥路上,我就不断地摔跟头。嘴啃泥式,四脚朝天式,屁股落地式,头部着陆式……称得上千姿百态呢。
我更知道,适合我居住的,是在很远很远的乡下,是到处能踩到泥土的地方。可是,我住这里的年头已经不短了,我是个重感情的人,我舍不得走。更何况,还有一件事情,等着我去做。
唉,这儿,这儿原来真不是这样的。
它曾经像一片巨大的桃树叶子一样,憩在两条小小的河流之间。我用我的脚仔仔细细丈量过,长两万二千零七步,宽两万二千零七步,没错,一步不多,一步不少。我对这里熟稔得像对自己长长的胡须,庄稼地呀,村庄啊,花呀,草哇,树哇,爱扭屁股的蛇呀,热情洋溢的青蛙呀……不喝一口水我也能说上十天十夜。
当然,有谁愿意听我说这些呢?人们压根儿没有时间留恋过去。
再说我的胡子,已经被我雪藏了十几年。
就好像曾经到处都是柔软芬芳的泥土,被这个城市雪藏了十几年一样。
高楼和水泥路似乎是一夜间侵吞了这里。我只记得当时的手足无措和目瞪口呆,很长一段时间里的我则像一阵受惊的北风。
我是想过离开,可是舍不得。虽然它陌生得常让我悲从中来。
我有一个布口袋,以前用来装馒头,现在我用它来装泥土。
我有一个露台,直走六十八步,横走二十四步,丁点儿大吧。我给它铺上泥土。
我朝着东、西、南、北不同的方向,走很远很远的路背回一袋一袋的泥土。
不同地方的泥土有不同的颜色:乌油油的黑土,晚霞般的红土,雪一样皎洁的白土,还有茄子紫的,橙子黄的,咖啡色的,绿茶色的……不同时候的泥土有不同的味道:春天是蜂蜜味儿,夏天是薄荷味儿,秋天是甜橙味儿,冬天是糍粑的味道。
当露台上的泥土铺到十厘米厚时,我在上面种了番薯。土太薄,番薯长不大,藤也瘦巴巴的。
做这点儿事,就花了我整整三年的时间。
第四年,我开始寻找瞳孔里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
从六十楼下来,马不停蹄也需要两天时间。我不会坐电梯,我害怕。
别问我为什么害怕,害怕是不需要理由的。我的双脚永远也适应不了踩着水泥地走路的感觉,一不留神,就摔个跟头。所以每一步我都走得很小心很小心。
我遇到的第一个瞳孔里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是一个男子,他的皮鞋很亮很亮,亮得能映出一百层之高的楼顶。我走上去,拦住他的路。他不满地瞪我一眼,侧侧身子想擦肩而过,我追上他,又把他拦住。
“我们认识吗?”他皱着眉头叫道。
“不认识。”我微笑着说,右手插在口袋里,紧紧抓着一把土。
“那你……”
“我叫土土土。”与此同时,我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摊开手掌,对着他的脸,狠狠地吹了几口气。“呼呼”飞起的土顿时迷住了他的眼睛。
他没有办法说完要说的话,半秒之内,变成了一条蚯蚓,匍匐在冷冰冰的地上战栗。我捡起他,放进口袋。
没错,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瞳孔里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把他们变成蚯蚓,让他们和泥土在一起。
只是这种寻找不太令人愉快。
因为我总是摔跟头。我把鼻子摔扁了,还摔飞了两颗门牙。我的屁股之所以一边高一边低,也是摔的。每次我以不同的姿势和水泥地面亲吻的时候,周围爆发出的笑声,就像大小不一的冰雹“啪啪”落在瓦片上。
几百年前,不,就算是十几年前,我并不是这么笨拙的。我能走得像风一样快。我的脚踩着泥土的时候,比鸟儿都轻盈。
我把这些蚯蚓带到我的露台上。爬到六十楼,马不停蹄也需要两天时间。我不坐电梯,据说那只是几秒钟的事情,但是我害怕。
我把蚯蚓们一条一条放到“番薯地”里。他们一碰到土,毫无例外地,弓着身子就往土里钻去,一会儿全看不见了。我拍拍手,久久地微笑。我知道他们或者不停地睡觉,或者不停地挖洞,这些对他们都有好处。
我离不开泥土。
可是我已经离开了十几年。
城市。零零星星的花坛里有土,我的露台上有土,对于我来说,它们连杯水车薪都不是。我总是口渴,大口大口地喝水,还是渴得厉害。我知道我需要的不是水,而是大片大片的泥土。
当这里还是大片大片泥土的时候,我常常仰面躺在泥土上,一躺就是几天几夜,全身被温暖、湿润和芳香所包围……一想到这些,巨大的幸福和悲伤便狠狠冲击着我的眼睛,我大滴大滴地落泪。
泥土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只是很多人还不知道,很多人已经忘却。
我的身体,因为太久太久没有亲近泥土,正一天一天地衰弱和枯萎。曾经我有一把发亮的胡子,因为掉得太凶,被我剪了,用一块蓝印花布包着放在衣柜的最底层。
我打算,等找到所有瞳孔里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后,就带着我的胡子离开这座城市。再舍不得也得离开。
几天之后,“番薯地”里的蚯蚓一条接着一条钻出来。
他们从土里一探出脑袋,就变回了原来的样子。那个男子的皮鞋依旧很亮很亮,唯有瞳孔里烟灰色的花朵消失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互相询问。
问不出什么结果,他们目光终于聚焦到我身上:“我们,好像,哪里见过?”
“我叫土土土。”我微笑着点头。
“哦——”拖得长长的声音,不住点着的下巴,也许是真想起来了吧。
接着就会听到他们开心地大叫:
“感觉真舒服哇,好像泡了个热水澡!”
“全身轻松啊,好像卸下了很多担子!”
“呼吸也通畅多了,心情明媚得像春天的阳光!”
“…………”
呵呵,我做到了,我对自己笑了笑。
接着,他们就抓住我的袖子,一个劲儿地问我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听得懂,我说,太久没有亲近泥土的人,瞳孔里会开出烟灰色的花朵。
“真的吗?”
“烟灰色的花朵?我们可从来没有见过。”
我说:“你们看不到。”
“看不到?那只有你能看到?”
我说:“也许吧。但是你们自己一定能感觉到,是——那种很深的疲惫和迷茫。”
“哦——”拖得长长的声音,不住点着的下巴,也许是懂了吧。
他们向我表示感谢,亲热地和我拥抱。然后满脸阳光,身体轻盈地离开,有的人还唱着歌。而我又下楼去……
多少年来,我一直不停歇地寻找着瞳孔里盛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可是他们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
而且,好像还越来越多。
我不得不一年一年地推迟着我离开的时间。
我不断地摔跟头,最多的一天,摔了八百七十二个:嘴啃泥式,四脚朝天式,屁股落地式,头部着陆式……用了二百一十六种姿势,其中有六个姿势比舞蹈家还优美一百倍。
有一件事情令人愉快,现在我只要一合上眼睛,哪怕是摔倒在地时一刹那的眩晕,我就会做起梦来,梦见大片大片的泥土,开着花的,长着草的。我的脸,我的身体,我的胳膊,我的腿,我的每一根手指头,每一个脚丫,都紧紧依偎着它们,慢慢地活泛、舒展,充满活力。
有一天,那个穿着很亮很亮皮鞋的男子竟然找上门来。
他焦虑地说:“土土土,我的瞳孔里是不是又开出了烟灰色的花朵?”
没错,是六个花瓣的。我点点头。
他说:“难怪呢,总是累总是困总是不开心。”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土,迷住他的眼睛,他又变成了一条蚯蚓。
过了几日,他一身轻松地离去,临走之前,他对我说:“土土土,你的眼睛里好像也有什么东西呢。”
我的心“咯噔”一下。我打了盆水,对着它看我的眼睛——瞳孔里正怒放着一朵烟灰色的花。我摇着头对自己笑。
后来,我便疲惫得下不了楼了。
我知道,我的日子到了。我已没有力气离开这座城市。
那天正是惊蛰,春雷“隆隆”地响个不停。我吃下一把泥土,变成了一条蚯蚓。正要往土里钻的时候,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听到很多人在喊:
“土土土,就住在这里!”
“土土土,开开门哪!”
“土土土,我的眼睛里一定开出烟灰色的花朵啦。”
“土土土,帮帮我!”
“…………”
我往土里钻去,钻去,多么温暖湿润的泥土哇。我的眼睛睁不开了,我的身体不听自己使唤了。作为一个上千岁的土地公公来说,我已经尽力了。
没错,我原来的名字叫作土地公公,庇佑这方土地曾经是我的使命。可是自从柔软芬芳的“桃树叶子”变得冰冷坚硬,我就力不从心了。
现在我太累了,我要睡了。我不知道我要睡多久,也不知道能不能醒来。
对不起哟!
土土土要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