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流水。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这是《红楼梦》第五回警幻仙姑出场之歌音。警幻仙姑,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者也。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贾宝玉随警幻游太虚幻境,在"薄命司" 里翻看了暗示书中诸女子命运的簿册。
在书中,我们清楚地知道,"金陵十二钗正册"按顺序是林黛玉、薛宝钗并列首位,然后是贾元春、贾探春、史湘云、妙玉、贾迎春、贾惜春、王熙凤、李纨、巧姐、秦可卿。从曹雪芹在小说中为众钗描述故事的本意看,这些顺序当按照众女子在书中戏份的重要程度而排,同时参照她们在贾府中身份大小及其对大观园的影响力来排,而不是随意去排,所以林黛玉、薛宝钗并列第一位应该不会有什么疑问。但是只要看过《红楼梦》的读者心中可能都会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影子--薛宝琴,也就是薛宝钗的妹妹为什么不在"金陵十二钗正册"榜中?难道说薛宝琴这个人物不是很重要吗?可是在书中前八十回里面,我们知道,曹雪芹对薛宝琴的描写,远比妙玉、巧姐为多,说到重要处更非一言可尽。
小说第四十九回书中,"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薛宝琴与李纹、李绮、邢蚰烟同时出场,用晴雯的话说,"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而众女中,薛宝琴独得贾母青睐,且立时逼着王夫人认作干女儿;还留在自己身边一块儿住,把连宝玉也没舍得给的金翠辉煌的斗蓬让她穿,就连志气极高的探春也不禁说道:"据我看,连她姐姐(宝钗)并这些人总不及她。"可见她在大观园中受欢迎的程度是非常高的。在第五十回中,贾母因见薛宝琴在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看,便向薛姨妈细问她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欲与宝玉求配,因其早已许配梅翰林之子而作罢。能与主人公贾宝玉婚配大事联系在一起的人物,你说她在书中重不重要?后来她的十首新编怀古诗的出现,使她在书中的戏份大增,更让她的身份扑朔迷离,因为这十首诗可能也与太虚幻境中"薄命司"里的簿册一样,暗示着书中某些女子的命运。可见曹雪芹对薛宝琴这个人物是非常喜爱的,写她的出现和不爱人能够她进"金陵十二钗正册"一定有他的意义所在。
"红学家"中的泰斗周汝昌先生根据曹雪芹文意和脂砚斋的批语而推测,《红楼梦》应以情榜结尾,即相对于《水浒传》一百零八条绿林好汉而排列的一百零八位脂粉英雄之情榜。贾宝玉为"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也全于此。另一位红学家刘心武先生在他的《红楼望月》里,接过周汝昌所排情榜而继续论说,在"金陵十二钗正册"里,本来应该有薛宝琴的,只有这样才与"护官符"中的四大家族吻合(十二钗中除了妙玉外,众钗都属于四大家族血统或嫁到家族里的人),可是后来,由于作者对妙玉的特别看重,因其在八十回后对宝玉的命运起着非同小可的作用,所以割爱让薛宝琴从"正册"中落榜。刘心武还进一步断定,薛宝琴一定会在"副册"中出现,而且很可能在香菱之后居第二位。是否真是如此呢?我们回头再看"金陵十二钗副册",第五回里只暗述了一个人物,是关于香菱的,而根据书意我们不难猜出,"副册"里的人物,应该属于香菱、平儿一类开始是丫环后来却成为所谓的姨娘那样身份以上的女子。香菱,原名甄英莲,也就是甄士隐丢失多年的女儿,是红楼众钗中第一个出现的人物。"真应怜",顾名思义,作者用名字暗喻了她一生悲剧的命运,同时,也象征着小说悲剧吟唱的开始。而薛宝琴则是全书中除了警幻仙姑外,唯一一个用诗词隐喻红楼众钗命运的人物。你想想看,能以居高临下的态度看待大观园女儿的命运,她的真实身份似乎不比警幻仙姑要低,又怎么可能是香菱、平儿之流所能比较的呢?换句话说,薛宝琴如果在"金陵十二钗副册"中出现,也一定会派在首位,而不可能在香菱之后居第二位。所以薛宝琴不会在"副册"中出现。而"金陵十二钗又副册"里收录的是晴雯、袭人那样的大丫头,薛宝琴更不会在其中。其它泛泛之榜册也随着此种原因不必细说。这样看来,薛宝琴并不在太虚幻境孽海情天的"薄命司"中,也就是不在周汝昌先生所说的情榜中,那么她到底哪里去了呢?
梁归智先生在他的《石头记探佚》中认为,薛宝琴与邢蚰烟等几个后来才进入大观园的女子不入"薄命司",而属于"薄命司"外其它某一司中的情鬼。我认为这是说不通的,我们从小说第五回中不难推出,"薄命司"是太虚幻境各司门中等级最高的一个司。所以就算宝琴处于其它司中任何一司之钗首,也是苍白无力的,何况她既然能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待"薄命司"中众钗的命运,就不可能还处于比"薄命司"地位更低的一个司,也就是说,薛宝琴并不在太虚幻境任何一司之中。
我们知道,不管是任何榜文都必须要有当事人,即立榜人和榜中人,而更重要的还需要一个或多个见证人,就像某人死前所立遗嘱,必须要有见证人一样,不可缺少。《水浒传》中,梁山泊众英雄受命于天,而众位好汉座次榜的见证人便是一个叫做何玄通的道士。那么,在《红楼梦》里,情榜的见证人应该属于薛宝琴。
薛宝琴是一个很独特的人,外表美丽温顺,内心却异常乐观和坚强。书中一再借别人之口说她"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她的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她父亲是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着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所以她的见识之广要远在贾宝玉和"金陵十二钗正册"中任何一钗之上,喜怒哀乐、恨情别愁对她来说早已司空见惯,所以她有足够的能力承受和见证大观园里的一切情与不情的哀叹。小说第五十三回写到宁国府除夕祭宗祠的时候,有一处非常奇怪的地方,就是作者借薛宝琴的眼睛旁观贾氏子弟祭宗祠。按说薛宝琴是外姓女子,又不属于贾家的媳妇,于情于理,是不该在场的,但是书中偏写到只有她一个外姓女子随着贾氏诸人进入祠堂,从容旁观。而早就有许多"红学"评论家指出,这样的描写不合当时的风俗礼仪。难道说曹雪芹写书的时候失误了吗?我想不会,这应该是曹雪芹的又一大手笔,因为在他早期的构思里,薛宝琴可能就是一个贯穿到底的贾府甚至四大家族由盛到衰的旁观者。
薛宝琴既然做了《红楼梦》情榜的见证人,那么她的结局将是怎样的呢?会不会像高鹗续书第一一八回书中借王夫人之口所说的那样,"那琴姑娘梅家娶了去,听见是丰衣足食的很好"?高鹗续书历来遭受"红学家"们的批判,骂其是狗尾续貂,把曹雪芹所著《红楼梦》改得面目全非,在这里我不敢妄加诽谤,毕竟时间与空间的不同,阅者的观点也会不同。但是对于薛宝琴的结局,我却不认同高氏的看法,而且高氏在续书中宝琴几乎忽略不计,这是错误的。你想这么一个重要而神秘的人物到头来突然没有了下文,这可能吗?曹雪芹真的会做出这么不可思议的误笔吗?况且宝琴同时是作者和阅者都非常喜欢的人物。
在这里,再看薛宝琴的归宿问题,她是否真的嫁给了梅翰林之子并厮守一生?我们从第五十回她所作的《咏红梅花—得"花"字》诗中探看,其中有几句诗很让人感慨。"闲庭曲槛无馀雪,流水空山有落霞"——"闲庭曲槛"在诗中无形地勾划出了一座所谓的"空中楼阁",即后面《真真国女儿诗》中的"朱楼",也就是小说里的大观园。而"无馀雪",顾名思义,"雪"谐音"薛",也就是说将来贾府必定溃败,薛家也不会逃脱衰败的命运。"流水空山有落霞"化用的是唐朝诗人王勃的名句"落霞与孤骛齐飞",表述了诗中人独处异地如孤飞之野骛,寂寞凄苦。"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大约要读者明白不要因为诗中人当前"色相差"而怀疑其以前本是"瑶台种"的深意。诗中暗示了该主人公结局一定穷困潦倒,也透露了其常常回忆往昔的青春荣华和感叹如今流落憔悴的情怀。
关于十首新编怀古诗,曹雪芹借薛宝琴之口把诗赋出,是符合她的身份的。怀古诗中虽有幼年经历的夸耀,但总的情调是低沉的,这恰恰反映了她的家庭已经走落坡路,以至前来投靠贾府。而她真正悲哀的日子,将是四大家族没落的时候,到那时她将会再一次远走他乡,并且以十分感伤的心情来回忆大观园的生活。历来"红学家"们都对这十首新编怀古诗谜底之为何物争论不休,其实在我看来,作者之所以一直没有把谜底公开于诗中,只让林黛玉等人胡乱猜测一下便罢了,是因为这些谜底对小说而言毫无意义,不过是为了满足阅者的好奇心而已。它应该与太虚幻境"薄命司"中的簿册一样影射着书中一些女子的命运,属于真正的人生之谜,情海情天幻情身,无法逃避。
家族的整体瓦解,所谓的美好婚姻还会不会有所保障呢?在小说第六十五回贾琏偷娶尤二姐的章节中提到,尤二姐原与张华指腹为婚,后因张家败落了家产,所以与其退婚。短短的一段文字,便把封建社会里人际关系中的"富贵眼"嘴脸表达得淋漓尽致。那么,薛家败落后,离京外任的梅家对其又将会是怎样的态度?不言而喻,这份婚姻将会经历非常麻烦复杂的事情。在薛宝琴的新编怀古诗之《梅花观怀古》中有云:"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会画婵娟?"以及她的《西江月》词言:"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字字用典故,却句句有梅,"梅"字有深意。这些诗词与前面《咏红梅花》诗中的"闲庭曲槛无馀雪,流水空山有落霞"一比较,最终暗示了她最后没有能如约嫁到梅家的结局,个中疑问从而不言而喻。
然而,薛宝琴没有嫁到梅家那又嫁给谁了呢?刘心武先生在他的《红楼望月》中,根据宝琴自己的诗句"不在梅边在柳边",大胆推出结论--薛宝琴最后的归宿,竟是与柳湘莲结合了,因为两人在"浪游"的经历和"壮美"的气质上,非常相配。刘先生的理据虽不是很充足,但是立意新奇,当真语上青云,石破天惊。我们且看柳湘莲在书中的历游足迹,冷郎君的第一次出现是在第四十七回赖大家花园,作者提出了他的身世,他"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丝竹管弦,无所不为"。而在第一回甄士隐的"好了歌"里有一句"保不定日后作强梁",甲戌本脂砚斋夹批"柳湘莲一干人"。这样看来,在曹雪芹的原意里,柳湘莲的结局似乎是要做强盗的。但在文中他拳打薛蟠后惧祸走他乡,作者为了让他有家可归,于是安排了他回家途中救了薛蟠一命,从而引出尤三姐恋嫁冷郎君的故事。后来尤三姐为情自刎而死,湘莲心灰意冷,昏昏默默,似梦非梦,终随一个跛脚道士飘然而去,不知何往。难道说柳湘莲削发出家后再落草为盗,像《水浒传》中的鲁智深一样?但是我们知道,那跛脚道士就是渺渺真人的化身,湘莲经他度出家似乎绝对不可能再去做强盗的了。从这里看来,冷郎君的结局好象与曹雪芹的原意自相矛盾,但我们可以猜测得出,湘莲惧祸走他乡的时候,以他的个性,应该便做了强盗,并且有一段"侠文",所谓"保不定日后作强梁"应该指的就是这段时期。
总而言之,柳湘莲出家,是铁定了的事实,纵然薛宝琴在家族败落后远走他乡,能再与湘莲相遇,二人结合在一起,也是无法成立的事。那么,薛宝琴到底何去何从呢?只要看过《红楼梦》的读者都知道,小说中人名、地名以谐音寓意者颇多,如:甄士隐(真实隐)、贾雨村(假语存)等等,当真真不如假,假能胜真,真真假假让人无法说得清,就像脂砚斋在"太虚幻境"中的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批语云:"一日卖了三千假,三年卖不出一个真。"曹雪芹便是这样,让人在朦胧中悟解真意。薛宝琴所嫁之梅家,在我看来,"梅"谐音"没","梅家"即"没家"之意,也就是说薛宝琴到最后是没有家庭的人,她应该在漂泊中度过余生。
小说第五十二回有言及薛宝琴八岁时节,随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遇见一个"真真国"女孩子所作的五言律诗,即所谓的《真真国女儿诗》。诗云:"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这是一首很有意思的诗,国家名"真真",岂非"真真假假"之意?诗中虚写"真真国"女儿,但却实写薛宝琴自己,小说中提及该诗是一个外来美人所作,难道宝琴对于大观园众女儿而言,不正是一个"外来美人"吗?我们且看诗中话语,"昨夜朱楼梦",朱者红也,"朱楼"不正是"红楼"吗?即小说中的大观园。"今宵水国吟,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诗境一再向读者提及诗中主人公现今居住的地方是云雾丛林环绕的海岛水国。全诗以朦胧的方式总的述说"自己"在家族败落后憔悴流落于云雾山岚笼罩着的海岛水国,昨日的红楼生活早已成梦境,而眼前却只能独自对月吟唱,忆昔怃今,不胜伤悼。
为什么说从客观上看这些就是薛宝琴的自况?我们把她作的诗词——《咏红梅花—得"花"字》、《怀古绝句》、《真真国女儿诗》、《西江月》,仔细地比较对照,就不难发现,宝琴的结局早已跃然于诗词中。"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江南昔日那种种青春荣华,如过眼云烟,怎么不让人伤心感叹?当真"明月梅花一梦"。大观园生活是荣华的写照,也是红楼之梦的写照,这些情鬼下凡历劫的梦中梦如果没有人去怀念伤叹,便没有了它存在的意义。而贾宝玉为"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怆恸"花落水流红"的主题亦需要有人说述。曹雪芹之为情痴,为情伤,感叹"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时候,必定会构思一个学识好,游历广的人来见证一切因果情缘。薛宝琴自然而然便充当了这个重要的角色。
我一直都在怀疑,小说第五回中,警幻向贾宝玉介绍的痴梦仙姑便是薛宝琴的前身。刘心武在《太虚幻境四仙姑》一文中,论说痴梦仙姑当属林黛玉,钟情大士当属史湘云,引愁金女当属薛宝钗,度恨菩提当属妙玉。我认为这是不正确的,痴梦等四仙姑在太虚幻境中的地位不会与警幻相差太远,她们一同掌管"薄命司","痴情司","结怨司"等司。而林黛玉已经有绛珠草的身份,而且是下凡历劫的情鬼,不可能同时又是掌管"薄命司"的仙姑,要真是那样的话,将会宾主颠倒,天地混乱。而在第五回中出现的可卿者,也只是"情"的化身,是"情"的引路人,她本身并没有实权,因为真正掌管"情"的人是警幻。所以这些仙姑们应该由"薄命司"等各司外的人来充当,有人曾经提出,薛宝琴是警幻的化身,因为这样她才能居高临下的看待红楼群钗的命运。我认为这也是说不通的,其实在整部小说中,我们应该看出,这些情鬼故事的策编是警幻一手包揽的,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充当的是导演角色,他们一起编导这些故事,超度情鬼,所以这些故事说的都是别人的,换句话说他们编导的是别人的故事,并没有包括自己,因此薛宝琴应该不可能是警幻的化身。
大观园破散之后,薛宝琴流落天涯,常常独自对月伤叹,忆昔怃今,容易因痴而入梦,梦里又生痴,所以最容易充当其中的一位仙姑,她下凡不是历劫,而是为了见证大观园故事的。我们可以猜想《红楼梦》最后一回中,警幻仙姑在太虚幻境揭读情榜名单,薛宝琴在旁听榜,因回想贾宝玉——"情不情",林黛玉——"情情"(脂砚斋在情榜中为贾林二人的命名)等痴痴迷迷的凡尘情缘故事,追溯他们的前生、今生、来生之情结,缠缠痴痴终无法拆解,于是因痴入梦,梦而生情,情悟色空,空又成痴,是为"痴梦",从而自号为"痴梦仙姑"。这便是薛宝琴的真实所在。
正是: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真真假假何足论,落秋叹说红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