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
冬天,雪下了纷纷扬扬地一片,覆盖住了整个山林、小河、菜园和孤单的渡船,分不清天地,只剩下了新建的白塔的轮廓。白皑皑的,掩埋了一切,却又掩埋不了一切。
黄昏的薄云,被落日烘成了桃红色。映着长年深翠颜色的山间细竹,赶奏了一首有唱的歌,唱着。
翠翠等待着,等待那个人归来,等待“明天”的到来。
二十三
碧溪岨溪面的微波起了又伏,伏了又起;对溪悬崖的虎耳草绿了又枯,枯了又绿;渡船在两岸间去了又回,回了又去;可那日夜经过溪去的一批批人儿啊,终究是没有他的身影出现。
杨马兵,黄狗和翠翠,在一天一天拉渡舟的日子里度过了两个年头。
两个新年照例过地很热闹。可是这热闹情景,总是让翠翠想起,曾和她一同看过这热闹的祖父。可是,祖父已然不在了。
爷爷啊,你在天上,好么……有念想翠翠么?
翠翠这样想着,不免泛起凄凉和悲哀,她又想起了傩送。那个人……他会回来么?……会么?……谁知道呢?……
有希望,生活或许就不寂寞。
二十四
转眼间,豆绿色的河水又涨上来。新一年的端午到了。
远处传来的鼓声阵阵已有好些日子了,激越欢快的鼓点都透着节日将近的喜悦。边城平静的日子又流动开了。
翠翠坐在渡船头,听着鼓,想着人,念着两年前的端午。
“回头水里的大鱼咬了你,可不要喊叫!”
“鱼咬了我也不关你的事。”
……
外面是热热闹闹,人头攒动,欢乐喜庆,心里却是另一番寂寥和辛酸。
二十五
端午这天,顺顺照例替她和杨马兵留了看龙船的好位子,派人来替他们守渡船,可翠翠就是不情愿去看热闹。
看谁人,又被谁看啊。她又想起了那对乡绅母女。
他没回来的。还没呢。
她固执的守着这渡船。只是这渡船吗?还有的,是不可知的等待。等待下一个梦,朦胧中传来又柔又缠绵的歌声,一夜一夜的回响。
翠翠把手攀引着横缆,定神看着溪面生起的薄雾,想着他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呵,我不要碾子,要渡船。
天黑了。杨马兵来陪着她。
“翠翠,来歇着罢。都一天功夫了。”马兵慈爱的说。他眼见着翠翠忙了一天了,总一个人着,心里酸酸的,他懂她的心事。
翠翠没有答应。
马兵看着翠翠,“翠翠啊……”他欲言又止,“假若……若是二老再个十年、八年也不回转,你还要等吗?”
她安静地坐在渡船上,对着星子凝眸,月光亮着,照映着眼睛也是晃晃的。“等……”声音轻轻地,又坚定地像对溪的山崖。她心里觉得悲伤又茫然,暗自哭了许久,哭累了,熟熟地睡着了。杨马兵背了她回家去了。
那一夜,月光暖人,溪上掠着薄雾,雀子和杜鹃时不时叫着。
再有人儿隔溪和歌,实在,太美丽了。
二十六
没有人知道,端午那晚,他已经回到了茶峒。
两个年头了……大老的尸骨呢?……哥哥啊?……翠翠……等吗?……
傩送独自漂流,想着死去的大老,也忘不了小小的渡船。迟迟不归,迟迟不归。终于,他想好了。大老是天保佑的,他既去了,一切都得由天定了,招字又能有什么结果呢。他日夜牵念着远在茶峒的心上人,有几分不可释怀的惆怅。这次回来,他要在夜里再去为翠翠唱歌。若有回应,他便不走了,准备接手渡船,他欢喜翠翠,要翠翠。若等不来回应……
那就离开茶峒,再也不回来了。
二十七
诚实坦荡的歌声在风里荡漾,月光下的虎耳草湿湿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夜里……
但依旧没有回答。
傩送住了歌,苦笑许久,乘着残月,一步一步地下了悬崖……
二十八
这边,翠翠沉然地熟睡着,绣眉间忽有丝微的颤动。梦中,她又听到了那悠远的歌声,托起她的灵魂,又熟悉地飞向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她要送给他,给他。熟悉的影子忽然模糊了,消失了;歌声渐渐隐退了。她觉得身子变重了,坠落,坠落……
翠翠泪流满面的惊醒了,醒着。似乎身边还有回荡的歌声。
他回来了呢……不……还是不……这叫怎么……翠翠坐在地上抱着膝,想着许多。
她跑出门去,天上的星子眨着眼儿,只是地上披了一袭露水。渡溪转山转上崖顶,翠翠跑去了傩送曾给她唱歌的地处,呆呆地望着崖边的虎耳草,半枯半绿,将尽未尽。心,好累。
她久久地坐着,心里泛着以往的调子。唱一唱罢,唱一唱罢。轻声哼唱着歌,爷爷唱给她听的,节日里响的,当然,还有他的……泪水落下了,混着露水溽湿了了软软的虎耳草。翠翠心里一阵阵儿地痛,那歌声起初是眠曲,嘤嘤嗡嗡,似个山竹林的蜂儿,渐然又变得清亮了。她溪水般澈澄的嗓音在空中飘荡着,浮上渡船,浮上白塔,浮上自己的心头。
唱着,她要唱到天明,像原来的他那样……
给爷爷,给他。
也给等待……
二十九
傩送一脚一脚地下山。他的脚步很慢,他再也不会回茶峒来了,他要用脚一点点的记下这山,这崖。
思念啊,眷恋啊。走了罢,都去了。
他走至山腰,耳畔忽觉清亮亮的歌声,唱的让人十分舒坦。他心里一紧:“是她么?……怎么会?这好半夜的,不会是的……我真傻……”“她不喜欢唱歌的……”
错了罢,傩送摇摇头,轻笑一下,缓步直走下山去。只作是自己的梦呓。
那无主的歌声颤动了。他虽已走远听得渺渺茫茫,但却是感受到了。驻了步,听着,听着。
……这歌,这支歌,是那晚,唱给翠翠的……翠翠
他的心绪起伏着,泛起波浪,像青浪滩疯子般的水。
不,不,他不想再听了,他不能再忍了。他沿着山路飞奔而上,心里念着:“翠翠,翠翠,你可要等我。”
三十
翠翠唱着歌,唱到月亮白了,嗓子累了,歌声涩了。她闭了眼,依然唱着。
这歌,是他唱给她的,悠悠的,直唱到她心里。转而她又想到他,想到他的歌声,能浮起她的灵魂。那声音近了,近了,越来越真实了。她住了歌,他的歌声依旧。
翠翠的泪就像碧溪岨的溪水,一直淌着,淌着。长长的等待啊……
崖上的虎耳草似乎一下都变得绿油油的了。
尾声
多少年后,傩送和翠翠都寻了祖父去了,他们曾经的故事,还依然印在茶峒人的脑海里。不管茶峒大河怎样的流,也带不走这段记忆。边城的一切还是那么寂静,在不可形容的单纯里过着日子。
碧溪岨上搭起了桥,渡船也成了历史。那昔日的渡口只剩下悬崖上的虎耳草,被时光剥落的白塔和黄雀杜鹃的啼鸣。
还有蓊蓊郁郁的篁竹,翠色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