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四月了,这天大河的水挤上了堤岸,又要涨水了。老人靠着大河过了简朴的一生,从小到大,再从大到老,老人以河为伴,年少时光着屁股在河里潜过水,摸过河底鹅卵石,捕过快如羽箭的长鱼,年龄越来越大了,河里的世界留给了童年,老人踩着细软的沙子,脚板到身子骨酥软起来。那是老人一段美好的回忆。
四月来了,河水又要涨了。这怎么会错呢,老人明显听见那边河水躁动的声音。几十年,像约好了似的,四月的某天,河水一起汹涌而来。他想,再跨过这个四月自己就八十岁了。老婆子活到七十二岁就走了,自己一个人摸索着路又强撑着活了这么多年,想想也值了。
雨是前天夜里开始下的。纷纷扬扬的粘着衣裳,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了。大河的水一尺一尺地上涨,像攀着石头往上爬的人,锲而不舍。堤岸是留给其它月份的,四月,四月的大水,堤岸是留不住的。老人叹息一声,心想,女儿女婿应该要来搬家了,孩子们又要受这每年一次的罪了,那个讨人喜欢的小外甥准得又抱着猫儿欢快地乱跑。
他在这间屋子住了大半辈子,离村子有好几公里的路。屋子有习习的凉风吹过。老人心里满足了,到老了还有一个自己的地儿站着,老人打心底踏实。尽管屋里的风同外头一样呼呼的响,可这是自己的窝啊。两个女儿,一个在石家村,一个在林子庄,老人在石家村住几个月,又一个人辗转到林子庄,这样四五个回合下来,女儿女婿就嫌弃他了。大女儿借故经常外出,他就常是有一餐没一餐的,身体很好的他到老来却落下了个胃病。饿时,痛,吃时,也痛。小女儿倒好,拉着他转了一转,瞅了几圈,就夹了床被子,把老人领回了这个屋子。老人就这样结束了他短暂的流浪生活。
从一早,老人家就听到河水要来的消息,他托人捎了信给两个女儿,中午来帮他搬家。几十年都这样,河水来了,他就搬走,河水退了,他搬回来。他耐心地等待女儿的到来。河水撞击着堤岸,一步一步地往上攀援,眼看着河水正掂着脚尖探视着河岸的世界,女儿们还没来,小外甥还没来。不知怎么,老人这天特别想念女儿和外甥,他喜欢看着一家人,在一个屋子里,热火朝天地搬家,每年只有这一个机会,老人能够看到他的女儿们。看着小外甥,老人常常莫名地感动。想着想着,老人的眼睛就红了,老人觉得有许多许多的话想对他们说。老人佝偻着身子,走出屋子张望,雨滴落入他的脖子,他不关心。地面上印着他的脚印,不一会儿,雨水抚平了脚印,可一会儿,脚印又出现了……
这一天,好像特别漫长,老人流了几次泪后把泪水都流干了。大河里的水已经越过了堤岸,欢快地,像个调皮的小孩子在大地上玩耍,老人看到河水正向他跑来。在夜色把屋子严实地包裹起来的时候,雨声已经不是声音了,这个世界静极了。远处的村子静悄悄,听不出一点儿声响,连狗吠声都没了,老人觉得很孤独。他拿出一瓶藏了很久的酒来,猛灌了几口,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在他颧骨凸立的脸颊缓缓地流动。老人用手捶自己的胸口,骂起自己来。
喝着喝着,老人的心里空荡荡的0脑袋越来越沉重,他弓着背摸着走近了床,他想好好地睡一会儿,等女儿来帮他搬家,等小外甥来玩耍。
可是他刚闭上眼,突然想,雨天滑,女儿一定还在路上,还带着小孩子,我现在睡着了,他们叫不醒我怎么办?于是老人把门闩拔了,不远处白茫茫的大水越来越清晰,一阵鹅卵石味道的风刮了过来,老人趔趄了一下。
老人歪倚在床上,沉沉地睡着。老人隐隐约约地听到有数不清的青蛙、虫子、长蛇在地上慌乱地穿行,他甚至听懂了他们惊恐的呼喊声。他咂了一下嘴巴,他看到长蛇在屋子门口张望了几下爬走了,他看到虫子在屋子里匆匆穿行而过。屋子的地面被它们走得有些泥泞,地面上留着虫子细细的脚印。
大河水走进了屋子。几只伏在老人身上的老鼠抬头望了望漫进屋的大水,跌下地,沿着墙根慌乱地逃出去了。世界静极了。老人梦到自己站在大河边上,风从河面吹拂过来,吹动他花白的胡须,清新如水的气息让他舒爽。老人挽起裤脚,赤脚站在水里,一群小鱼围了过来。他躺下来,感觉自己像飘在水上,又像飘在空中,身体灵活极了。他想起少年的自己。于是纵身一跃,沉入了水里。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老人像回到了故乡,嘴角泛起了笑。他知道鹅卵石一定还在,说不定鹅卵石下面的王八还在酣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