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学校就开了作文课,一直开到我大学毕业。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大概有两篇命题作文,下面我跟大家说说。
关于第一篇作文的写作背景是这样的,一九九五年夏天,因为早恋我高考落榜,我的初恋情人上了大学,我却上了高考复习班,心理很不死心,暗暗发誓哪怕再考两年也一定要考上大学,不为别的,只为我的初恋!我之所以发誓考“两年”是因为国家规定每个人只能参加三次高考,如果考了三次还考不上那就回家种田,像我这样没田可种的城里人就只能在家待业。因为我离高考录取分数线只差了十几分,所以我被“高复班”免去了一年的学杂费,比起那些因为差了一百多分而被迫交了几千元复习费的同学们,我已经比较知足了,这也是我在高复班唯一值得骄傲的资本,即便如此,我却从来就没有开心过,就像大多数新同学一样。说是新同学,因为他们全都是来自四面八方的落榜生,七拼八凑地坐在教室里,脸上暗淡无光,哪怕是早晨朗读的时候也是有气无力的。
开学没几天,记得那是一个星期三的下午,两节作文课,一位头发油光可鉴的语文老师走进了课堂,同学们集体起立向老师问了个好之后又一屁股坐了下来,抬头望着黑板以及黑板前的这位“先生”。说他是“先生”,因为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尊文人标准像,说起话来咬文嚼字,轻声慢语,似乎满腹经伦让人景仰有佳。他说中国文字博大精深,光孔乙己的“己”就有五种写法,他边说边写,将那五种写法用粉笔一笔一画地呈现在黑板上给我们看,我也看到很多同学把那五种写法一丝不苟地记在了课堂笔记上并作若有所思状。恕我笔拙,今天不能用智能ABC打出这五种“己”字,确切地说我根本就不记得怎么写了。
“先生”大概天南海北上下五千前地神侃了半个多小时,离下课还有十多分钟的时候,他将一支粉笔从中间折断,然后取了大头的一端,放倒,摁在黑板上,用尽全身的力气,以粗黑体写下了五个大字“我们是高三”,然后转过头来面对大家,竖起大拇指举过头顶,向后面的黑板上指了两下说:大家今天就以《我们是高三》为题写一篇命题作文,不少于八百字。说完,他就将两只手交叉在臀部走出了教室。
我拿出崭新的作文本,二话不说就写下了标题《我们是高三》,再仔细一看这“主谓宾”似乎搭配得有点问题,但也没想那么多,就直接往下写了。具体写了什么内容,我今天只能大概表述一下,因为这事毕竟过去十多年了。我大概是这么写的:
“我们是高三吗?不是的。我们是高四。我的女朋友上了大学,我却上了高四,为了我的女朋友我一定要上高四,哪怕上高五甚至是高六我也不怕,不为我自己,只为了我的女人还有我的父母以及我将来的孩子。我不开心,或许我可以去当兵,虽然苦了一点,但比起高考一定自在多了。我害怕写作文,因为我从小学开始到现在我的作文就很差,偶尔从《作文选》上抄几篇才能及格,我真的不知道一篇好的作文该怎么写,我实在不会写了,我就只能说说我的心理话,就好象去年晚自习的时候我给我的女同学写的那封情书一样,说她是我朋友,其实不是的,她连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过。我的高中三年都奉献给了我的初恋,哦,不是初恋,是暗恋!我真不值得,虽然现在来参加复习,但我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我不知道我明年是否能象其他同学那样走进大学的校门。也许我是可以进的,也许他们毕业的时候我才上大二,也许我喜欢的人拿结婚证的时候,我才拿到毕业证,也许人家都已经结婚了,我还在找对象。对不起了,老师,我真的很迷茫,我不知道我这一年该怎么过,我可能还要背诵很多历史,还要背诵很多与去年截然不同的时事政治,还要背诵很多英语单词,还要计算很多数学题目,还要学写很多我以前已经写过的命题作文,还要浪费很多笔墨、纸张与时光,每天半夜下课之后我还要蹬着脚踏车重复寻找回家的晚路……”
下课铃响了,我的一篇作文也写好了,看看别的同学,他们都在废纸上拼命地打草稿,有的只写了两三行就已经写不下去了0我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上课铃响了,我也醒了。先生走进了教室,同学们再一次地集体起立跟他问个好又一屁股坐了下来继续写作文,而我已经无事可做了。我耷拉着双眼朝窗外看去,先生继续将他的双手交叉在臀部在教室里来回走动,他走到我的面前拿起我的作文本翻了翻又放下了,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我一直看着窗外,看了四十五分钟,终于下课了,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交了作文本趴在桌子上继续看着窗外的天空。
到了下个星期三,作文本发下来了,我翻开第一页,看到《我们是高三》这个标题的旁边被红笔画了一个大大的“O”,下放还加了两条长短不一的横线。琢磨半天,我才知道我的作文得了零分。这是我第一次得零分。
具体后来先生的点评我也没有听清,我只记得那年高四,我的作文都是不及格,我总是责怪自己天空看得太多。直到一九九六年的夏天,我第二次坐在高考考场写作文的时候仍然改不了看天空的习惯,结果被监考老师怀疑作弊。
教师节的那天,我拿到了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大专,历史系,因为我的分数不高,家里又没钱,所以只能上这个系,不知道是谁给我安排的这个系,我一点也不惊喜。
终于上大学了,我以为不用再写作文了,可事实不是这样的,作文还得写,而且还得用英文写,难度更大了。教我们用英文写作文的是个非常漂亮的女研究生,她叫刘爱玲,博士在读,顺便带课拿点微薄的工资。我以为刘老师那美丽的容貌会帮我树立写作的信心,其实不是的,以前我是“写作文看天空”,现在我变了,我现在变成了“写作文看老师”。
刘老师大概二十五岁左右,比我们大几岁,如果我足够帅、足够有钱或者成绩足够好,我都有可能去追求她,可惜我先天性什么也不足,又丑有穷又弱智,实在没什么追人的资本。我唯一的乐趣就是听她讲课,而她,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睿智的学者,对我显然是视而不见的。我能够引起她的注意完全是因为一篇英语小短文。
在我引起她注意之前,我的英语成绩总是不及格,总要差这么几分,这着实让我苦恼了半学期。后来有一次,我终于发脾气了。那是一次考试,最后一道题是以“环境”为题写一篇短文。我大概是这么写的(原文全部是英文,这里我就用中文写了):
“环境(原文我写为Environment),对不起,环境这个词我拼不准,请老师原谅,叫我写关于环境的文章我也写不出,因为我不是学地理的也不是学污染的,所以我今天写不出,怎么说呢,要是让我来说环境,我认为女人就是男人的环境,男人就是女人的环境,谁都离不开谁的环境,女人离开男人活不下去,男人离开女人也活不下去,有很多女人污染了男人的环境也有很多男人污染了女人的环境,不管谁污染了谁的环境都会让人类无法生存下去。我之所以用男人和女人来说明环境,除了因为Man和Woman这两个单词比较好记之外还有很多原因。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学英语,我觉得我中文还没有学好,我连中国作文都写不好所以我对外国作文就更没信心了,我是学历史的,我不知道历史跟英语之间有多大联系。对不起老师,也许您看了我这篇作文会很生气,但我还是希望您能给我及格,我只要及格,我不想补考,因为我家里没钱,如果您不给我及格,我可能要向父母要钱,他们赚钱也不容易,他们为我创造了那么好的学习‘环境’我却不能好好学习,我不想对不起他们,老师,给我及格吧。谢谢。老师,您就是我的环境……”
洋洋洒洒一篇中国式英语短文就这样被我写成了,其中很多语法都是错误的,都是中文句式,有很多单词也是凭想象拼写的,但一般人都能读懂。我把这篇形式粗糙内容跑题的短文草草交了上去。
那一年的寒假我过得一点也不好,连春节晚会都没有看到底,因为我看不到刘爱玲老师的那张脸,但更重要是我一直担心我的英语成绩。开学了,奇迹出现了,成绩单上英语一栏庄严写着“60”,我很高兴,那是我第一次及格。
从那以后,我的英语考试每次都是及格,有时候我会看着试卷去计算分数。大家知道,除了作文之外的其他试题都是选择题(偶尔有些判断题),对与错都是死的,没有什么宽容的余地,唯有作文的分数是可以随便给的。我发现一个现象,假如我前面得了42分,那后面的作文就是18分,假如我前面得了38分,那后面的作文就是22分,不管怎么说,总能给我凑个60。我很感激刘老师。
自从我的“环境”一文发表后,刘老师就注意到我了,有时候在课堂上她会用她那敏锐的目光扫过我的脸庞,但绝不会在我的脸上有丝毫的停留。我知道她还没有结婚,但我不敢打听她是否与人睡过,因为我不想伤心。她好象是我的姐姐,又好象是我的母亲,虽然她只大我六岁。我是个不起眼的同学,我经常想,即便她敢于师生恋也不会选择我,我很自卑,我不帅、没钱、成绩差。记得有次她到校门口买报纸,被我迎面碰上,她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下就匆忙走开了,我的心里扑通扑通的。
后来我苟且毕业了,几年间闯荡深圳、苏州、上海等地,期间一有机会去南京我必定要到南大的校园里逛逛,看看我的教室与我的校门,回忆我枯涩的大学生活。2001年的时候,我还是个穷困潦倒的打工仔,身上的西服还是几年前在南大穿过的,那一年,我就穿着这样的西服来到校门口的小卖部买矿泉水,我迎面碰到一位少妇拿着报纸走了出来,她就是刘爱玲老师,我的心里扑通扑通的,有些悲伤,什么也没敢说。她那敏锐的目光再次扫过我的脸庞,然后匆匆躲开了,有些憔悴,嘴角没有丝毫的上翘,虽然她已经认出了我。
经过几年的努力,我的事业终于成功了,我跟老外单独交流没有任何障碍,我也学会了偶尔写写小说拿去发表。2007年的春天,我从上海驱车到南京办事,临走的时候我特别嘱托驾驶员将车开到南大,当我试图走入校门的时候,保安却不让我进了,因为我已经不像个学生。我在校门口站了好久,那家卖报纸的小卖部已经没了,我也没看到还有谁在买报纸。看着那些过往的人群,我试图找到刘爱玲的身影,可惜,她们都太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