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考上了大学。在我们村,是唯一的。
整个小村沸腾了,如水开了锅。喜气就像袅袅升起的炊烟,弥漫在小村的天空。
一向愁眉苦脸的母亲,用皱纹的线条,巧妙地在自己的面容上编织出无数朵花儿。
父亲把赶集的路走得很壮阔,连他那辆破自行车与地面碰撞的声音,都招来乡亲们经久不息的感叹。
村长第一个到家里祝贺。村长对父亲说,这不光是你一家的喜事,也是全村的喜事。所以,你该像样的操办操办。
父亲十分犹豫。以往谁家若有婚丧嫁娶,才操办的。对于升学,是没有先例的。
村长为了说服父亲,一口气把一茶杯烈酒撂到肚子里,红光满面地坚持着自己的观点0无奈,父亲答应先放一场电影,再请乡亲们喝两盅。
村长趁着酒劲,结结巴巴把消息率先在全村发布出去。
随后,从东邻西舍开始,乡亲们陆陆续续给我们家送上一份贺礼。那时大家都很穷,生活好一点儿的家庭,才解决温饱问题。若是生活差一点儿的,一天还沿袭着吃两顿饭的节俭习惯。有的送来三块,有的送来五块,送来一块钱两块钱的也有。一开始父亲是十分客气的,固执地不收大家的礼。但母亲说,请大家吃酒,不还得用钱?家里哪有钱?我们家的人口多,劳力少,是属于还没解决温饱的户。母亲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后来,父亲才抓耳挠腮地收下大家的一份心意。
放电影的那个晚上,星光照耀着我们村的大地,大地一片流光溢彩,仿佛披上一件金色的华丽衣裳。我们家的院子里,枣树上飘落的清香和灶堂里升腾的肉香交织着,大家的欢声和笑语混合着,晒场上银幕下孩童的嬉戏和村外无序的狗吠此起彼伏着,给小村平添了节庆的气氛。父亲频频举杯,吆三喝四地劝大家尽兴,直到把自己的舌头弄得如石头一样坚硬,说话的语腔也踉踉跄跄。至于电影《早春二月》的情节,父亲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
一阵热闹过后,父母就着昏暗的灯光盘算所有的支出。父亲用铅笔一笔一笔地累加着,又一笔一笔地减除着,如一位孜孜以求的小学生。母亲站在父亲身后,不曾离开半步,等侯父亲报出子丑寅卯来。父亲摘下花镜,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对母亲说,亏了一百五十八块。听到这个数字,母亲像一株断了水的黄瓜秧,蔫儿巴叽地萎靡不振。母亲唉了一声,嘴里说,怎么亏这么多,错了没?父亲也觉得错了,又埋头算了一遍。然而结果,是和第一次吻合的。
母亲突然问父亲,看看有没有老安的帐?
父亲仔细地翻着帐本,肯定地回答母亲,没有!
母亲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该死的,吃白食的东西。那晚老安喝得酩酊大醉,是被人抬回家的,难怪母亲对老安格外留心。
老安是我们村的光棍,按辈份我该叫他伯伯。但老安有一个偷偷摸摸的坏毛病,在全村人的眼中形象是十分恶劣的。一提起他,有人会恨得咬牙切齿的。
母亲还在唠叨着老安的不是。
我对母亲说,安伯把钱给我了,我上同学家花了,忘了讲了。
母亲盯了我一会儿,眼睛里发出奇异的目光。她问我,真的?给你多少钱?
我犹豫了一下,说,一块钱。我之所以作以简单的思索,是因为我假如说多了,父母肯定是不相信的。老安在我们村,是属于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人家,哪有过多的钱作为贺礼呢。其实,我连老安一毛钱都没有见到。我只是用撒谎的方式,想把父母从对老安的责怪中引导出来。
之后,我从偏僻的村子里走出来。一路走来,走进了城市。城市的灯红酒绿让我逐渐对小村产生无比的恐惧,贫穷和富裕的纠葛让我刻骨铭心。但每年,从单位发放给职工的免费贺卡中,我拿出一大摞,一一给小村的乡亲寄去,以表示对他们的崇敬之情。
1985年的冬天,离春节还有三天,父亲从邮局给我打来电话。父亲说完一大堆注意事项后,最后顺便告诉我,老安死了。
我哦了一声,问父亲,去年安伯不是很好的吗?身子骨蛮结实的?
说起老安,父亲很轻易,似乎在说一位大鼓书里的小人物。父亲说,这个该死的老安,不知发什么神经,大过年的,垫什么路。说什么村里要回来大人物,大人物要开车回来,怕不好走,进入腊月就自个干上了。那天不巧,被一辆大卡车撞倒了。
我的心里突然痛了起来,像被一把无名的刀子捅了数下。一个月之前,我收到老安请人代笔给我的一封信,邀请我回家过年,最好开着轿车回家。安伯肯定是为了我,才惨遭不幸的。
本不想回家的我,那年回了家。在安伯的新坟前,我撒了一瓶酒,算是给安伯的一份新年贺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