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郊,一座新坟,一对母子。在满眼浓绿庄稼的映衬下,如一幅写意山水。
母亲叫兰,儿子叫鲁。
有风,拂过母亲的额。
撩乱了她一头秀发。
刮出了她一脸凝重。
鲁抬头看看母亲,低头看看新坟。用胖乎乎的小手揉揉眼,揉出了一脸迷茫。他还小,不知道爹为什么躺在脚下的土地下,一睡不起。
“娘,爹咋老睡不醒?”
鲁的父亲是一位煤矿工,叫福来。福来在一次瓦斯岩石突出事故中,把性命丢在了井下,一个囫囵尸首也没留。从井下抬上来时,身子只剩下半个。兰原想要鲁看父亲最后一眼,却又改变了主意。鲁小,还不谙世事。她不想让鲁过早的面对残酷的死亡,就利用鲁幼稚的心灵,编了一个美丽的神话。
母亲抚摸着鲁圆圆的小脑袋,语气和缓地说:这是因为上帝太喜欢你父亲了,所以要把你父亲留在身边,颐养天年。
上帝,上帝是什么人?
上帝是一个可亲和蔼的老人。
一个老人,那他留有胡子么?
当然留了,母亲说,上帝留着雪白的胡子,飘逸在胸前,就像一个大大玉米棒子的缨子,很干净,也很平易近人。
有多平易近人?像开肉锅卖猪下水的德茂爷吗?
德茂爷是鲁的一个老乡,在矿口支了一个肉锅。
鲁走近那被火苗舔的滚嘟嘟肉锅,一股子诱人的肉香,就像孙悟空的变戏法,拴住了鲁的腿。让他欲舍不能,一步也挪不开。
德茂爷呵呵笑了:怎么,又馋嘴了?
德茂爷说着拿起刀子从锅里挑出一条猪尾巴,用缲纸包了,递给他。
鲁接了过来。
兰看到了,带着一脸歉意,说:他爷,你看,我身上没带钱……
自家的东西,啥钱不钱的,鲁吃一口又能值多少?德茂爷呵呵笑了。
德茂爷慈祥的笑容在鲁的眼里最平易近人。
对于孩子,没有一条猪尾巴更能博得他的好感了。
有胡子的人多了,上帝还有啥特征?
上帝他心胸最博大,从不发火着急。即使你错了,他也会笑吟吟地原谅你的,因为他知道再大的人,在他眼里也是一个顽皮的孩子。
这么说,他和刘诨奶奶差不离儿?
对,和你刘诨奶奶差不离儿。
鲁和伙伴疯跑,跑到矿郊的地里,糟蹋了刘诨奶奶的甜瓜秧子。
瓜秧一塌,半个季节的心血全完了。刘诨奶奶急得像火烧屁股的猴子,裂开没牙的瘪嘴只想哭。
兰抓住鲁的胳膊,抡起巴掌,照着他屁股啪啪就是几个手印子。
刘诨奶奶见了,反埋怨兰,说:他一个毛孩子知道啥,看在我的老脸上饶他一回。
鲁想不出,还能有谁和刘诨奶奶的心肠一样好。
但母亲说了,和刘诨奶奶心肠一样慈爱的还有上帝。鲁似乎有所悟:噢,我知道了,爹见了上帝,忘了咱们娘儿俩了。
不是啊。母亲说:这是上帝需要你爹给他照管花园。
上帝的花园里都是啥花?有菊花、六瓣丁香和黄锦葵吗?说到花,鲁洋溢了一脸天真,哦,爹一定可高兴了。他知道爹最喜欢花的。
母亲使劲地点了点头。眼里就糊了一把潮湿。
不对孩子,你爹最喜欢的是我们鲁,其次才是花呀草呀的。
有花,有德茂爷一样平易近人、刘诨奶奶一样心肠慈善的上帝,有香喷喷的猪尾巴,还有香甜爽口的甜瓜,鲁一下子羡慕起了父亲。甚至埋怨上帝的偏心,为啥把这么好的差事交给了父亲,而不是自己。
母亲看出鲁的心思,说:问题是你还没有能力给上帝照管好花园。上帝对你不放心。
啥时候上帝才会对我放心呢?
等到你会工作、会创造财富了;等到你肩膀宽了、有力气了、能够承担起为人处世的责任了;等到我老了、走不动了、化为一捧黄土;等到你爹身体弯了,没有力气了,照顾不好上帝的花园了。到那个时候,上帝就会自然而然的想起你,叫你过去,给你讲述你父亲的故事……
鲁心急,等不及,好几次催促母亲说:我长大了,上帝咋还想不起我?
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母亲白了头。
母亲说:你看,你还需要我天天给你洗衣做饭,你又怎能给上帝照管好花园呢?
第二次这么说的时候,母亲已驼了背。
母亲仍旧笑笑,说:虽说我没有体力了,但我还能天天帮你拿主意。如果一个花匠,没有自己的独立见解,上帝又怎能放心把一个美丽的花园交给你照管?
第三次,长成大人的鲁还没有说出口,母亲已经躺在了父亲的怀侧。
确切地说是躺在了鲁的脚下的黄土下。
而这时,鲁早就明白了世上其实根本没上帝,也没天堂。而母亲所描述的那个世界,是怕他畏惧我们谁也无法避免的死亡。
但鲁并不害怕死亡。
他一想到平易近人的德茂爷和心肠慈善的刘诨奶奶以及那满是花香的园圃,还有没印象的父亲和陪他走了多半辈子的母亲,他便会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做一个飞翔的动作……
很多人不理解鲁这个匪夷所思的行为。
但我除外。
因为小说中的那个鲁就是我。
我之所以做这个动作,就是渴望能够得到远在天堂母亲的再次拥抱。
能够走入有母爱温暖的天堂,对于每个人来说,即使是死,我想,那一定也是一件很美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