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初春,南方已是春暖草萌大地泛绿,北方还是天寒地冻冷风习习。
像所有的农民工一样,我和父亲一人扛着一个装满编织袋的行李卷儿。我们的行李卷儿,一大一小。大的,装满了铺盖。小的,装满了棉衣棉裤。父亲扛着大的,我背着小的。父亲一句话也不说,撅着屁股,闷着脑袋,一踮一踮得憋着劲儿往前走。起初,我扛着大的来着,没走多远,下气接不上上气,额头、鼻子上挂满了白毛子汗。
看你个子不低,身架骨还嫩。父亲从我肩上换下大行李卷儿,把小的扔给了我。
被父亲看扁,我很不不情愿,却无可奈何。毕竟气力有限。父亲一边走一边训导我:到了工地,人家问你多大了,你怎么说?
我说:十八。
对。说小了人家不收你。说你是童工。雇佣童工违法。父亲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出门在外,不比在家,说啥话,干啥事都要机灵点。
这话,父亲路上说了不下八遍0
父亲是一个胆小怕事、谨小慎微的人。父亲说:在外最忌讳与人争强好胜,出门在外更不能贪小便宜,贪小便宜准吃大亏。
我左右逢迎着脑袋,东张西望地走着。父亲的话,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没往心里去。父亲唠里唠叨的话,没有身边熙来攘往的人流有意思,没有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有意思,当然,更没有冒着白眼横冲直撞的鳖盖车有意思。第一次进城市,我眼花缭乱,不知该看啥好。
路过一个岔口时,父亲突然说:看人!
我扭正脑袋没来及躲避,迎面一辆自行车,哎哎喊着撞上我。
我还没有意识过来怎么回事,那人带车倒在了地上。怀里的花瓶也随着惯性,啪的一声摔了出去,成了碎片。
哎……哎……我的花瓶……你这人走路怎么不看路!那人挣扎着爬起来,捶胸顿足,懊悔莫及的样子。末了,又暴跳如雷,奔我直扑过来。那样子恨不得一拳把我打回老家。
父亲丢下行李,拦住了那人:同志,同志,有事说事,千万不能打人。
打人,我他妈的还揍人呢。那人皱眉苦脸的,像是丢了价值连城的宝贝。
那人约有四十来岁,络腮胡子,满脸横肉,凶巴巴的,不像是一个好惹的主儿。
父亲说:一个花瓶,我们赔还不中?
说这话时,周围迅速围过七八个人,有老有小,瞪着眼看热闹。
赔,你们赔得起吗?络腮胡子一把揪住父亲的衣领。
父亲也慌了:别……别……贵贱您说一个价儿。
旁边有人说:你们也太没有眼光了,这是瓷器李,手里的东西都是古董,贵着呢。
也多亏过路的老兄慧眼视宝,要不他们还以为我胡搅蛮缠,坑人耍横呢。络腮胡子接过话茬说,让我说一个价格,拿1500!
啥?1500,讹人!我急了,冲上去,推开络腮胡子,把父亲拽了过来。
吓,撞了人,还敢动手打人,你也太霸道了。我还没意识过来,后边有人一拳打在了我背上。我转过去脸,还没看清人,啪的一声脸上又是一记耳光。
你小子也不看看,这是你撒野的地盘吗?一个高个子恶狠狠地说。
坏了,遇到碰瓷的了。碰瓷是一种诈骗方式,就是假装与你撞车,摔坏东西,然后敲诈勒索。其团伙往往有七八人之多,有人把风,有人下套,有人帮腔,甚至下手揍人,威逼利诱,强取豪夺。以前,在书上看过,听人讲过,没见过。第一次背井离乡,碰上这种倒霉事。我不由傻了。
父亲扑上去,替我挨了一巴掌。没等那人第二次举手,父亲已改往日的懦弱,你们为啥打人?不就是1500块钱吗?给你们还不中?
背后袭击我的高个子一听,扔下我,一把揪住父亲的衣领。父亲使劲儿一挣,挣脱了高个子的控制:你们不要以貌取人,看我们是土老冒,就随意拿捏我们!
络腮胡子说:少罗嗦,赶紧拿钱,咱们两清。
两清?你跟我清,我跟你不清。父亲说话硬气起来。走,我给你们拿钱!父亲揪住络腮胡子就拽。
络腮胡子问:去哪儿?
去哪儿?父亲说,还能有哪儿,我兄弟王世清家。
父亲这么一说,络腮胡子顿时没了底气,甩掉父亲的手说:哪个王世清?
哪个王世清?你们市还有几个王世清?父亲说这话时,狠狠得地瞪了我一眼:你还愣着干啥?还不给你大爷打电话去,就说我们在他的地盘被人欺负了!
我懵懵懂懂地哎了一声,转身就往电话亭跑。那个大高个子,迈步拦住了我的去路。而另一个旁观者,垫起脚尖冲大高个子耳语了一声,几个人迅速散开了。待我们扭头再找络腮胡子时,络腮胡子也不知去向。冲着大高个儿,我冲了过去,想揪住他报刚才的一箭之仇。父亲却一把拽住了我:你……小子,别再捅娄子了。
一场事故,突然而至,突然而逝。父亲气鼓鼓地背起大编织袋儿就走,我极不情愿地抗上小编织袋儿撵。一边撵,一边问:爹,爹,这城市真有一个叫王世清的?
嗯。父亲说:有。
我又好奇地问:你认识王世清?
嗯。父亲说:认识。
你怎么认识他的?爹。我不停地问,王世清是干啥的?
在一次立交桥竣工剪彩仪式上认识的,父亲说:王世清是这个城市的市长。
我不禁兴奋起来:那王世清市长真是我大爷。
而这次,父亲却说:如果王世清真是你大爷,我们还用出力流汗来打工?
父亲这话,让我精神一蔫,肩上小编织袋儿顿时沉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