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笛,原名李谟,幼年学笛于西域异人,开元年间凭一支竹笛闻名于长安教坊,技压西门追烟、柳如影、张野狐等高手,成为教坊首席乐师,声名直追李龟年、马仙期、贺怀智等大师,朋友赠匾“李一笛”。那年,他十九岁。
李一笛成名后,长安显贵争相重金宴请。李一笛约法有三:境不佳不吹,客不雅不吹,一次只吹三曲。
一日,李一笛因故宿于越州,寓居客栈的十位进士闻讯,诚然相请,会于镜湖水云阁,并约定各带一客捧场。
那夜,云疏,月晕,风清,湖面如镜。澄波万顷,静影沉壁。
李一笛身着一袭水纹银袍,立于水云阁中,举目环视。客人倒也俊朗雅致——只是东南角那褐衣老者佝偻席地,似为乞丐。他皱了皱眉头。
李一笛轻启朱唇,吹出一曲《临江仙》。和风飒飒,氤氲齐开。曲终,众宾客交相赞叹,褐衣老者却哈欠连连,昏昏欲睡。众宾客面有讥色。
李一笛不语,略沉思,另起一曲,却是《诉衷情》0笛声呜咽,如泣如诉。宾客沉浸其中,曲终良久,轰然叫绝。老者似被惊醒,微翻眼皮,竟又睡去。李一笛心中不悦,众宾客面带愠色。
卢进士抱拳道,孤独丈乃在下邻居,孤苦贫寒。想是老丈久居孤村僻壤,不懂丝竹之雅,望公子海涵。众人揶揄不已,孤独丈似又被惊醒,憨憨一笑。
李一笛又吹一曲《水调歌头》,一时愁云出岫,明月孤悬,烟波浩渺,潮打空城;忽而衰草离离,鹧鸪含愁,杜鹃啼血。众宾客无不动容伤怀,欷歔不已。
孤独丈颔首微笑。
李一笛有怒色:“老丈如此怠慢,莫不是轻薄李某,抑或是此道高手,不屑一顾?”
孤独丈幽幽道,李公子以为老朽不会奏笛?
众宾客笑道,疯了,疯了!
孤独丈徐徐说道,请李公子试吹一曲《凉州词》,如何?
李一笛吹《凉州词》。
曲终,孤独丈静静说道,公子吹得还不错,只是曲中夹杂胡乐,莫非公子有龟兹朋友?
李一笛大骇,拱手而揖,老丈真乃神人。晚辈吹笛二十载,竟未察觉曲中杂有胡乐——家师确为龟兹人。
而且你误将第十三叠吹成《水调》。孤独丈缓缓说道。
李一笛再作揖,道,晚辈愚钝,请老丈指正。说罢,以素娟拭笛,递于老丈。
孤独丈并不接笛,冷冷道,此笛只适合粗通者使用,请借公子腰间紫斑玉笛一用。众人才见李一笛腰间悬一皮囊。李一笛红着脸取出一笛,晶莹透紫,温润逼人,乃西域罕见的紫斑玉竹制成,即李一笛成名之笛。
孤独丈摩梭着笛身赞道,好笛!可惜,吹到“八破”必定破裂,公子不会吝惜吧?
李一笛说,不敢。
笛声起,还是一曲《凉州词》,却倍觉激越悲凉。黄沙滚滚,铁马嘶嘶,秋风萧萧,月影幢幢,声入云霄,满座震栗。李一笛踟蹰不敢动弹。吹至第十三叠,孤独丈一一指出李一笛的谬误,李一笛垂首拱手,一脸肃然。忽然,孤独丈指法一变,日骤雨敲窗,疾风折草;银瓶乍迸,水浆泠泠;铁骑突出,杀声隐隐,已到“入破”。只听得“啪”的一声,竹笛果然爆裂。李一笛凝神,众人屏息,一时竟呆了。孤独丈从怀中掏出另一支紫竹斑笛接着吹,曲调又与先前不同:宏大处似惊涛拍岸,细微处如春蚕嚼叶;辽远处似野马驰原,近切处如山泉低语;高急处似雏凤啼鸣,低回处如游龙戏水。曲终,李一笛拜服于地,众宾客神情恍惚,呆若木鸡。待清醒过来,孤独丈已飘然而去。
次日一早,李一笛与众人拜访孤独丈。人去屋空,灶灰尚温,桌上横放一紫斑玉笛、一曲谱,笛上新刻四小字:“艺无止境”。李一笛恭敬收纳竹笛,昼夜兼程赶回长安,将“李一笛”匾一劈两半。
江湖上从此再无“李一笛”。
选自《百花园·小小说原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