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春雨开始飘在小镇的青石板路上时,街上就会突然出现许多的油纸伞。谁都知道这是陈三做的伞。陈三是济宁来的制伞户,他在镇东头开了一家伞店,他的生意一直都很好,因为老天一直都喜欢下雨。陈三喜欢把自己倚在门框上,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伞,伞下是穿着旗袍穿着西装穿着各式衣裳的人,伞里伞外烟雾蒙蒙地上演着一种人生。陈三的目光很散淡,他的工作使他热爱着每一个下雨天。陈三看到穿着长衫的骆先生向他的店里走来,骆先生温文地笑笑,买下了一把油纸伞。坚实的竹木骨架和质地很好的油布让骆先生很满意。骆先生撑开伞向对面不远的屋檐下走去,陈三顺着他的方向,看到穿着学生装的梅小姐正在对面屋檐下对着骆先生微笑。梅小姐很文静,走路也是无声无息的。陈三看到梅小姐也向自己微笑了一下,陈三就笑着点点头。陈三想,天造地设的一双。然后,骆先生和梅小姐就消失在满是油纸伞的人群中。
陈三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陈三想着自己在家乡的女人。女人长得很中看,有一天去河边洗衣服就再也没回来,人们只看到一只盛衣裳的篮子放在河边,另外,只有烟雾锁着的热腾腾的河面。陈三后来不曾回到故乡,陈三让油纸伞像黄花一样开遍了异乡的小镇。
战争的炮声一直离小镇很近,近是近了,但是小镇的人们还是平静地生活着,有一些年轻人出去了,没有再回来。后来,陈三很长时间没看到温文尔雅的骆先生,再后来,梅小姐一家也在小镇销声匿迹了。要知道梅家是镇上的望族,现在,空空的宅院只留了一个看院的老头。
没人再去留意骆先生了,也没有再提起梅小姐的一家。时光像箭一样从陈三的耳畔刷刷而过,转眼半个世纪,陈三的头上爬满了白发。陈三对他的儿孙们说,他一直在等一个人的出现,可惜,恐怕是等不到了。陈三后来生了一场病,弥留的时候,突然一个两鬓苍苍的女人出现了。女人,就是梅。
梅老了,梅的声音却没有老。梅手里捏着一把油纸伞。梅轻声问,陈三,还认识它吗。陈三吃力地点了点头,陈三一看就知道那是自己亲手做的伞。梅说,这是骆先生送给我的伞,他去参加革命了,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他。我在台湾已经住了半个世纪。陈三的眼里忽然有了一滴泪,陈三握紧了梅的手,让梅将耳朵俯在他的嘴边。
陈三讲了几句话,除了梅,谁也没听到。后来陈三就轻轻笑了,笑着离开了人间。梅走了,梅捏着油纸伞走出了陈三的家。梅的身后,响起了一阵哭声。梅没有哭,只是有泪。梅的泪是留给骆先生的,因为骆先生早死了,骆先生死在十年动乱中。陈三还告诉梅小姐,动乱的时候,数他揭发骆先生最多了,他是罪人。梅没说话,梅心里说,你不是罪人,罪人是我们自己。
梅回了台湾,从此没有再出现。梅的伞,一直都挂在客厅洁白的墙壁上。一位商人看见了,说,多么好的壁挂,他想做这种伞的生意,问梅小姐哪儿能批发。梅小姐摇了摇头,梅小姐说,那个叫陈三的人,已经不在了。但是,梅小姐不知道,家乡小镇,依然有许多人使用着老掉牙的油纸伞。油纸伞能在小镇像花一样开遍,那都和一个叫陈三的优秀制伞匠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