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恹恹地坐在藤椅上,看着院子里的一切。院子里花草葳蕤,那几株红色的月季花,枝茎粗壮,开出的花有碗口大。开得轰轰烈烈,大蓬大蓬的红艳,如同一场盛大的演出。
而她美丽的生命还没来得及展示,却要谢幕了。那一天她突发胸痛晕倒,被查出来患了高危心脏瓣膜病。那一刻她的身子沉沉的,快要沉到泥土里了,可她的胸腔里是空的,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她望着天,把自己幻化成长着翅膀的飞虫,一只飞鸟,或是一只蝴蝶……她想飞舞起来,她突然展开双臂飞到院子里,旋转,侧身,她看到影壁上映出了她的身影,纤细,线条柔和,似展翅欲飞。
她回到屋里,把头发高高地盘起来,照着镜子仔细地看。她的形体轻盈而挺拔,乳房玲珑而润实。她曾在一本书里看到过,在舞蹈艺术中,有一种女性的形体叫“高调形体”,一踮脚尖就像要飞上天。她就是这样的形体。她忽然对自己说,我要跳舞。
是啊,她要飞舞,她不想沉入到泥土里去啊。她想通过舞蹈让自己飞起来,变成那个以香为食、凌空飞舞、抛撒鲜花的飞天女神。
当她来到舞蹈学校报名学习的时候,那个女教练吃惊地看了她好久。但她恳求的目光中透出来的坚定,却不容置疑。女教练答应了。
宽敞的练功房里,只有女教练和她。整面墙的镜子,冰凉的把杆,薄薄的地毯,柔软的练功鞋……她从走台步开始练。
她的母亲坐在旁边陪着她0是她让母亲来的。她朝母亲撒娇说,你看那些孩子都是父母陪着练舞,你就坐在旁边看嘛。她练的时候,没有发现母亲在一旁偷偷地抹眼泪。
即使她认真地学,二十多岁的年龄,骨骼还是缺乏柔韧度,开关节的时候,她疼得尖叫了一声,咬住牙,任泪水流淌。那以后她没再让母亲陪她,母亲的泪比她流得还多。
她专练敦煌舞。这种舞蹈难度很大,练足尖,勾、翘、歪;练手姿,垂、翻、扬;压腿,下腰,出胯,下沉,飞身,每一个动作她都做得一丝不苟,身条渐显柔顺。她竭力克制着胸口的疼痛,每次练完后,都扶着把杆大汗淋漓,任汗水和着泪水肆意横流。一向严厉的女教练看着,心里也有点儿发酸。
她买了好多舞蹈碟子,在家认真地看。她最喜欢看《敦煌》,双目紧盯那个头戴宝冠,胸饰璎珞,飘带绕身的飞天。仙乐飘飘中,飞天姿态轻盈舞姿曼妙,长绸萦绕卷扬,变化莫测,如云如烟,似梦似幻……她呆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得满面是泪。她能留给世界这样的身影吗?
花草葳蕤的院子成了她的舞台。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她化了彩妆,穿上了金黄色的飞天服装,彩绸环身,准备参加第二天她生命中的第一场演出。院子里的月季依然开得正盛,大蓬大蓬的红艳,如同一场盛大的演出,不,是在观看一场盛大的演出。
她开始起舞,影壁上,出现一个衣袂飘飘、彩绸飞舞的飞天女神。她似在云中翱翔,长绸在空中萦绕卷扬,飘然转环如流风回雪,变化莫测,如云如烟。向上,旋转,回身,舒臂,飞舞……她舞得似梦似幻,酣畅淋漓,任泪珠甩落在月季花上,叶子颤动着,花朵颤动着。当她旋身向上时,舞姿突然凝住了,那一刻,她真的飞起来了,轻飘飘地,飞离了她无比眷恋的人世……那一个飞天的姿势,成了她生命的定格。
我是在一次舞蹈晚会前看到那张照片的。那天,她的母亲坐在我旁边,含泪对我讲起她去世两年的女儿。她说,每一场舞蹈晚会她都要带着女儿来看看,女儿曾说,她会从天上飞回到这个世界来……
我抹去照片上的眼泪,望着这个舞者:她绾着仿古发髻,在正午的阳光下,洋溢着夏日花朵般成熟、郁烈的美。她柔软细长的双臂向天空舒展,腰肢的弧度恰到好处,她双眸里闪着清亮的光泽,身后的影壁上,一个飞天女神凌空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