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义当铺的掌柜钱钦其,在热气腾腾的池子里泡好了澡,披着浴衣,消消停停回到雅间的卧榻上时,突然发现旁边的卧榻上已经躺好了又干又瘦的老人乌六爷,乌六爷正眯缝着一双小眼打量着他。雅间里燃着炭盆火,把料峭的春寒逼到屋外去了,空气变得热辣辣的。钱钦其兀地有了一种屈辱感,这乌六爷不过是一家杂货铺的伙计,他怎么够资格上这种高档的澡堂子来?何况,平日躬腰驼背,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一副病病歪歪的样子。钱钦其鼻子“哼”了一声,正欲别过脸去,乌六爷说话了;“钱掌柜,幸会,幸会”!
钱钦其只好打起精神,应付道:“乌六爷,原来是你啊,难得,难得!这一块大洋一次的澡,你真舍得。”
“我哪里舍得这个钱,有人请我洗洗而已。”
说毕,乌六爷坐起身子,上身也没披个衣衫,两边的肋骨隔着一层皮鼓凸出来,一副穷相!钱钦其也坐了起来,他觉得调侃这个乌六爷,也是一种乐趣,反正夜来无事,外面又下起了大雨。
堂倌进来了,问有什么要吩咐的。
乌六爷说:“来一壶龙井茶,我做东请钱掌柜品茶聊天。”
居然又让乌六爷抢了风头,难道我钱钦其少了这几个钱?
乌六爷说:“之所以我做东,是因为你是湘潭城里的大人物,我们难得有招呼你的机会。”
钱钦其呵呵地笑了。他觉得这个干瘦的乌六爷很知趣,讲起话来让人舒服。
一壶龙井,两只细瓷茶盅,由堂倌送进来,并殷勤地斟上了茶。
乌六爷问:“多少钱?”
“二十个铜子。”
乌六爷遂从放在旁边的衣褂里掏出一把铜子放在卧榻上,然后,用两个手指夹起两个铜子,轻轻一扭,铜钱便成半圆筒状。
“两个,四个,六个……”
二十个铜子,成了十个半圆筒。
钱钦其一惊,这指力可了不得。
堂倌说:“这……六爷,柜上不好收这样的钱啊。”
乌六爷一笑,拿起铜钱放在掌心,轻轻一压,便恢复原状。
堂倌说:“谢六爷啦。”拿起钱便走了。
钱钦其呆望着乌六爷的手指肚,状如盘珠,这功夫不是一年两年练得出来的。
“钱掌柜,来,喝茶。”
“好,喝茶。”
“钱掌柜,有一事请教,你的当铺怎么一连几天都关着门?”
“正在盘底哩,过两天就开门了。”
“你钱掌柜当家已经二十多年了,好像从没有关门盘底的事啊。假若这几天有到期的当票要赎当,过了这几天,不是成‘死当’了吗?成了‘死当’,就赎不出了。好主意,钱掌柜生财有道!”
钱钦其脸红了,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乌六爷说:“我听我的掌柜说,三个月前他到贵铺当了一只祖传的盘龙镂空玉雕,这东西我见过,是汉代的东西,价值上万大洋,当的时候你只给了一千元。当期为三个月,这两天就要到期了,可你的当铺却关门盘底,这不是活活的要夺人宝物吗?他一个读书人,也是百般无奈,才开了这家小杂货店,本小利微,糊口而已。”
说毕,乌六爷随手抓起一个铜钱,甩过去,把一只飞蛾钉在对面的墙上,铜钱嵌进墙中有半寸来深。“这飞蛾真是讨厌。”
钱钦其脸都白了。
又喝了一阵茶,钱钦其说:“六爷,赏个脸,我请你到街端头的王家酒楼喝酒,如何?”
“愿意奉陪。”
“我有洋车在门外等,你穿着布鞋,路上到处是水,如何去?”
“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当钱钦其坐洋车到达王家酒楼时,乌六爷早已端坐在八仙桌边了,脚上的布鞋,无半点泥痕水迹。
钱钦其想:他是怎么来的?
钱钦其喊道:“上上等好酒菜来!”又讨好地说:“六爷,明日当铺一早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