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穷,妻子病了,他连块肉都买不起,也没人赊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妻子绝望地死去。他伏在棺材上发誓,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终于,在我刚刚学会走路的那年,他带着我来到深圳。
他认为凭他的勤奋可以闯出片天地来。他在郊外租了个房子,安顿了一下,就出去找事做,每天他都回来得很晚,他说深圳有淘不完的金子。那时我并不懂“淘金”的意思,只关心他给我带回了什么好玩儿的,好吃的。
5岁,我想读书了,他把我送进幼儿园,可是只过了一个月就把我接出来,因为交不起学费,他只好自己去废品站找了几本旧书来教我。我哭,我闹,他就紧紧抱住我说:“孩子,相信我,我一定会让你念最好的学校,住最好的楼房,坐最好的汽车。”
6岁,他给我的承诺依然没有实现。
8岁,我依然呆在繁华的街口张望,但我不再相信他能给我好的生活。
9岁生日那天,我依然站在路口等他,远远地就看见他像猫儿一样从转墙里翻过来。他左手上绑着厚厚的纱布,右手拎着一袋子东西,见到我,笑逐颜开地说:“看,这是爸给你买的。喜欢不?要是不中意,我再去买。”
我欣喜地拿过来,亲了他一口说:“爸,你好伟大0”那次是我这辈子吃的惟一一次肯德基。
有一段时间,他就在家里养伤,我几次问他伤口的事,他总有意地掩饰。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我睡在冰冷而单薄的床上,终于没有坚持住,病倒了。他抱着我去医院。医生说孩子得赶快住院,否则有生命危险,要他去办住院手续,要1000元。他掏尽了所有的袋子,才凑了107块钱,他跟医生求情,问能不能缓两天,他一定想办法。医生无奈地说,这是制度。他急了,把我放在凳子上,人“扑通”一声跪下来。他的头都磕出了血,而医生只是鄙夷地望着他,不理会这绝望的求助。我已经忘了,当时我们是如何走出这家医院的,但我记住了那个晚上,他仇恨的眼光像火一样燃烧。
我最后还是没能死去。我康复的那天晚上,医院就失了火,而这一切据说都是他的“杰作”。
元旦那天,我从睡梦中被吵闹声惊醒。我想着他,连忙奔下去,见很多警察荷枪实弹地围在一个商店门口,里面不断有人出来。
我鼓起勇气走过去。远远地,就看见他用刀挟持着一个服务员。他的脸上满是血,衣服被撕成了碎片。我慢慢走过去,他突然见到我,一张脸顿时变得煞白。我也望着他,只是眼里尽是恨意。我恨我父亲竟是这样的人,丢了一个男人的尊严。对视良久,我转头就走。
他忽然叹着气放下人质,也放下他手里惟一的战利品:一台价格低廉的BP机。
那年“严打”,他被判了10年。之后,我去了外婆那里,读书,就业。很多年后,我已经为人父,开始深刻体会到他爱的艰辛与无奈。经过打听,才知道他当时只是想给我偷份生日礼物,没想到被服务员发现,扭打起来……
我去了监狱,知道他刑满释放后觉得没脸出来,就在里面当了杂工。但他拒绝见我,他觉得对不起我。所长说:“其实,他一直想做一个好人,只是为了你才……”
最后一次知道他的消息,是他所在的监狱发生了火灾,他为了救犯人,受了重伤,我赶到医院时,他已经奄奄一息。我握住他绑满纱布的手,语调低沉地说:“爸,有句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其实在我眼里,你一直是个伟大的男人。如果有来生,我愿意和你再做父子。”他紧闭的双眼睁开了些许,热泪从眼角滑了下来。
我的父亲,一生不幸的他,在最后的微笑和满足中,安然离去。
(选自《杂文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