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跨上单车,右手扶把,腾出左手来去拍后座,嘴里呼一声“驾!”,于是一匹马似的启程了。
他希望自己有一匹马,可以骑着上下班。他不在乎一条西裤,光阴荏苒,只有驰骋才会留下一点起伏的蹄印。他还希望马背上有一个女孩儿,她眉细细,眼细细,一声微吟娇莺似的:妾本钱塘江上住,花开花落,不管流年度。
生活的乱麻左缠右绕,他的“马蹄”越来越举步维艰了。不过,就在窗口的仙人掌垂死的时候,它却开出了一支意外的花。
那天他的单车坏了,停在路边。修好后抬头,才看见一个姑娘正站在旁边。她眉细细,眼细细,一声微吟娇莺似的:带我一程好吗,上你的“马”?
他点头不及,求之不得。女孩儿轻轻一跃,偏左在后座上,揽住了他的腰。他眼皮一跳,像平常一样嘴里呼一声“驾”,然后腾出左手来去拍“马屁股”,却不小心碰到了女孩儿的手。
她是小家碧玉,虽不倾城,却别具风姿,那一弯蛾眉笑起来,勾魂摄魄。他只不过是个做梦的凡人,相貌平平,并无可圈可点之处。可他们就这样相遇了,在一辆单车上拨动了情愫的齿轮。
以后的每一天,她都要上他的车,听他短呼一声“驾”,上路了;再听他长呼一声“吁”,到站了0他有一种策马奔腾的感觉,她也觉得红尘有伴。这真好啊,世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一个爱你的人伏在你背上酣睡了。她敢睡,睡得踏实,安稳,放心。她翘起的嘴角,给她打了满分。他知足,骑着自行车驶进了春天的叉道。
这条路并不长,她却似乎有点累了。抽回那只搂着他的腰的手,她捧一本书,在后面呆呆的出神。他以为他倦了,于是买了一款旧车,为他们的爱添了两只轮子。
街上的叶子落了一地。很久没有见到她了,他着了急。于是,他去接她,却看见她在老板的车里吻别。唇正红,粉正香。他一下子就呆住了,愣在驾驶座上不知所措。而完事儿的她走入人群,恍若无事。那么多的女人如香风扑面,匆匆路过。他打一转方向盘,却晕了头。一杯淡茶,在芸芸众生的洪流里淹死了。
每个爱人都是艺术家。他们把生活提炼成皮影,为它画稿,雕刻,染色,最后栓一根小木棍放在幕后,开始替爱情的调子调弦,上妆。现在,撑着她的那根小木棍已经落在别人手里,而他,倒成了桌脚下碎掉的皮影人。
再次相见的那个秋天,他正骑着单车漫无目的的逛街。她喊一声“吁”,他便不由自主地捏了闸。回头一看,是她细细眉眼里,暗淡了多少风情。这时的他蓄了一脸胡子,已非青衫白袖的五陵少年,而她也在额头耕出一亩刘海,掩盖那不懂事的皱纹。
你的“马”还好吧。她不问他,只问他的马。
还好。你的男人还好吧?他不问她,只问她的男人。
她笑笑,眉毛似记得当年是如何打弯弯。他也笑笑,抚着手底的单车。那一年也是秋天,他的哥哥锒铛入狱,是老板的慷慨买回了哥哥的一条命。老板摸着她的手,情不自禁,却没有逼她。而她觉得重恩当头,如压千斤。她知道该怎么做。她就那样半推半就的嫁给了恩人,一旦相拥,便再没有跟他解释的必要了。
这些年他也结婚生子,只是依旧喜欢做个孤独的骑士。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在那些曾经的小路上,他一次次朝花夕拾,挽起旧事。他在她的影子里醉了一辈子,而她在他的单车上睡掉了一个青春。如今酒醒了,梦也醒了,大家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再坐坐你的马吧。她轻轻说了声,似微吟,又似乞求,神情里满是不堪。他说好啊,上来吧。说着嘴里又呼一声“驾”,“马儿”跑了起来。她等着他回过左手来拍拍她,他却没有。他只是狠狠地用足力气,仿佛要蹬回到过去。那幅齿轮已经锈了,很久没有活动了吧。她老老实实地蜷在后座上,叹了口气,却似娓娓道来。
爱情对我们有种种提问,我们却做不到对答如流。很久以前的一道题,已经封住了一曲心脉,更何况今天呢?她叹这口气,他亦如是。
天色渐晚,到家了。男人和女人从单车上下来,互道晚安。然后挥一挥手,再见吧。再见吧,天色真的晚了,如果你舍不得,要不,我们等一等来生?
那么一点情感的驰骋,却在他心里踏上深深的蹄印。岁月的浮华老了又老,开了又开,多少男女在幕后灯前,甩起了长袖,只有他不管不顾。他跨上单车,宛若秋叶,一匹马似的飞走了,如红尘最后一剪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