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娶进门的时候,娘对立新说,得给她立规矩。
立新正在整理着晒场,麦子一天天由青变黄,眼瞅着就到收获的季节。立新看一眼娘,娘立在场边,双手抱在胸前,像一尊表情严肃的罗汉。立新没有回答娘,仿佛娘是对别人说的。娘又叫一声立新,语腔里明显带着药味儿。立新知道娘有点儿生气了,娘就是这样要强的人,眼睛里揉不得一星点儿沙子。立新停下手中的活儿,直起腰来,向地那头望去。一团耀眼的红,仿佛一堆火苗在立新眼里旺旺地燃烧。立新的媳妇儿桂花,还沉浸在新婚的喜庆里。村子里的调皮孩子们,也看到立新地头的那团红。孩子们唱:新媳妇新又新,两个奶头有半斤……孩子们的儿歌一声高过一声,随着暖暖的风儿,传到桂花的耳朵里,桂花的脸蛋也升起两片红。
立新狼吞虎咽地吃罢饭,嘴一抹,点着一颗烟。娘还在吃饭,把立新吃剩的菜吃得有滋有味。娘拿目光盯立新,立新已经觉察到了,但立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桂花在厨房里喊,立新,把碗筷收过来,我在刷哩。桂花的喊声绵绵的,有点儿似猫叫,撩得立新心头痒痒的。立新吐一口烟,眼睛的余光碰到娘的目光,立新感到被谁用棍子戳了一下,才刚软下来的心肠又石头般冰冷坚硬起来。桂花又猫叫一声,立新,你听见没有?立新早已听见,而且听得真真切切,立新却如院子里的那棵槐树般纹丝不动。
晚上,立新的屋子里传出玻璃粉碎的声音,然后又传出桂花嘤嘤的呜咽声。
日子就像跑着过似的,转眼就到了年关。
桂花早早准备了一些东西。今年是桂花回娘家的第一年,无论如何礼物要办得体面些,免得娘家嫂子笑话。桂花起早的时候,抓了两只鸡。鸡被拴了腿,在院门前咯咯嗒嗒地叫。桂花怕鸡饿了,又撒上一把麦。两只鸡争食,一会儿便真刀真枪地打斗起来。鸡是必须准备的,两家都图个吉利。桂花问,还准备些什么呢?说啥得准备四只礼呀。娘和立新都在院子里站着,站着看那两只鸡战斗着。立新一脸的兴奋,说斗啊斗啊。娘的脸上没有立新脸上的喜悦,娘在盘算着那两只鸡浪费她多少麦粒儿。桂花的那句话儿,好像是对娘说的,又好像是对立新说的,也好像是自言自语。不论是对谁说的,桂花的观点很明确,那就是少了四只礼,是不好看的。娘儿俩只顾看斗鸡,对于桂花的立场,总是不咸不淡的。桂花明显感觉到不和谐的气氛,桂花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没过门的时候。立新娘托媒人三天两头往桂花家跑,桂花家的门槛都被媒人踢踏破了。每次下礼也很重,不是四只礼,就是六只礼。桂花想起往事,眼圈红红的。
桂花一去娘家,就没有回来0
立新蹲在槐树底下抽闷烟。打春有些日子了,槐树已经吐了芽,有的枝条槐花已露出笑脸。娘说,立新,得上一趟集,家里的油盐都没有了。立新不说话,只顾吸烟,院子里的空气被他弄得乌七八糟的。
桂花是被娘家哥送回来的。桂花的肚子已隆起老高,仿佛一个枕头塞在胸下的衣服底下。
又快到年节时,桂花生了个大胖小子。
娘和立新乐得屁颠屁颠的,满村子报喜,像两只喋喋不休的下蛋鸡。
桂花倚在床上,乳头把孩子的嘴塞得满满的。
桂花说,得杀一头猪,杀一只羊!娘和立新都站在院子里,院子飘荡着厨房散发出来的肉香。桂花那话儿仿佛对娘说,又仿佛对立新说,也仿佛自言自语。
娘说,好!立新也说好!
桂花又说,得请一班响,不要张家的,也不要李家的,就要朱家的。
娘说,好!立新也说好!
桂花再说,娘家人得去接,所有娘家来的人得坐堂屋,不能坐偏房。
娘说,好!立新也说好!
……
娘对立新说,这孩子咋这么多规矩?娘说这句话儿的时候,嘴上笑咪咪的,脸上像撒了一把金子,亮闪闪的。
选自《小说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