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使劲抽了两口烟,随手把烟屁股一弹,顺着梯子爬上了窑顶,脖子下的望远镜悠荡着。窑场近旁落叶松树林刚刚披上一层绿色的薄纱,一只戴胜鸟在树林和窑场之间快活地忙碌着。空气里浮动着丝丝寒意,大山里的春天总是来得要晚一些。
一到窑顶,梁子的身子立刻被一团热气包裹上了。透过窑上方那个小小的瞭望口,梁子看了看窑里熊熊燃着的火。梁子“呸”地一下往一块窑砖上吐了口唾沫,一会儿工夫,就化成一缕白烟不见了。这就是梁子的活计,梁子是个看火工。
十年前,梁子从岭外的一家钢铁厂来到这个荒凉的大山沟里。那时他才二十几岁。如今十年过去了,他还是个没人暖被窝的光棍汉。梁子的工资是窑场里最高的,就连总爱对工人吆五喝六的胖厂长对梁子也抱着三分恭敬,有时还甩给梁子一盒烟:小梁子,拿去抽吧!
窑场的工人来自附近的镇子,山里人朴实善良,没事儿了,梁子就跟他们在一起搅稀泥。工友们都造得跟煤黑子似的,特别是出了一天的窑,到了晚上都累得像死狗似的。
工友们总能找到让梁子出血的理由,他也总是欣然应允。山沟里实在没什么消遣的方式,只能和大家伙喝喝酒侃侃大山。下了班,梁子先到镇上的小饭店点好了菜,菜上得差不多了,工友们也都齐了。再瞧,刚才下班时还黑乎乎的“煤黑子”,这会儿一个个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转眼间都成了帅小伙儿。
梁子又点着了一根烟,随手拿起脖子下挂着的望远镜。梁子看不到更远的地界,因为更远的地界都让对面的山给挡住了。梁子就看那个山坡,看山坡上长着的那一丛丛茂盛的野杏林,看那些杏树上绽出的白色的或粉色的云。
“梁哥,看见美人鱼没?”一个工友从窑下走过,跟他打趣儿0
“看见喽,美人鱼正在水里练狗刨呢。”梁子跟工友调侃着。
美人鱼,指的是他们常去喝酒的小饭店里的服务员小于:一个普通的山里姑娘,长得算不上漂亮。工友们都喜欢接近她,跟她开个小玩笑。还有,傻子都能看出来,小于对梁子有点儿意思。
有回,梁子在小饭店里喝高了,摇晃着身子往外出,迎面正碰上小于,梁子就说:“美人鱼,告诉老板,账先记着!”小于爽朗地一笑,行。还过来搀起了梁子,回头狠狠地瞪了几个工友一眼:“咋老把他喝成这样!”梁子挣扎着,嘟囔着:“不用你管,不用你管!”可是身体绵软无力,只能任人摆布了。身后传来工友的哄笑,这小子真的要交桃花运了!
第二天一上班,几个工友便缠着梁子要喜糖,梁子却仿佛什么事儿也没有似的。“我这对象还没影呢,吃哪家子喜糖呀?”
工友问:“那昨个晚上美人鱼就没跟你干点啥事儿?”
梁子一脸无辜的样子:“我昨天喝高了,不是老三给我送回来的吗?什么美人鱼?”
大家见他死活不承认,就一哄而散,各干各的去了。
绰号叫老三的工友边走边说:“不怕他小子不承认,早晚有一天我抓他们现形。”
每次上窑的时候,梁子总爱站在窑顶用望远镜向北方眺望。望远镜里,杏花开了;杏花落了;随后是满眼的葱绿。梁子看不见一颗颗小小的青杏,但是梁子舌侧整天都是酸酸涩涩的,好像真的含着一个山杏在嘴里面。梁子每天都在心里计算着杏子的大小,当他估摸着杏子该有指甲盖那么大了,就跟胖厂长请了一天假。
胖厂长极不情愿地准了假,就是一天,否则要烧瞎了,扣你两个月的工资。
梁子心里早就有谱儿,十年里,他不说练出了火眼金睛也差不多了。
第二天一早,梁子早早地去窑场转了一圈儿,跟烧火的老张打好了个招呼,简单交待了一番。一个小时后,他已经出现在望远镜里的那片山坡上了。梁子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条洁净的白手帕,小心翼翼地铺在草地上,一颗一颗地摘了满满一手帕的青杏。下了山,在路上拦下一辆运煤的卡车。临近晌午,在通往村子的路口,梁子下了车,绕过山脚的村庄,来到了山坡上那座被青草覆盖的坟冢前。他小心翼翼地掏出手帕包,解开了扣子,放在坟前,一颗一颗的青杏便滚了出来,有几颗还钻到草丛里,不见了踪影。
坟里面睡着一个叫做秋儿的女孩,她是梁子十年前的恋人。由于秋儿的父母横加阻拦,他们不得不分手。半年后,梁子便得到了秋儿服农药自杀的消息……秋儿生前最爱吃酸酸涩涩的山杏儿。
傍晚,梁子回到了窑旁。他又去窑顶转了一圈,看见了那熟悉的火焰,毫无疑问,三天后,又将烧出一窑好炭。
选自《小小说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