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柳条村,有三个老头,今年都是七十岁了。他们是老庚。在我们这里,将同年生的人叫“老庚”。
二月份生的老头名叫刘明生,村里人习惯叫他“生老倌”,五月份生的老头名叫刘新民,村里人叫他“民老倌”,最小的老头十月份生,名叫刘长寿,村里人叫他“寿老倌”。
夕阳下,三个老庚坐在村口的那棵槐树下“扯白念”“扯白念”就是聊天的意思,“扯白念”是咱们这一带的土话。
寿老倌仰天看看槐树浓密而青郁的叶子,不无感叹地说,日子真快啊!还记得不?这棵大槐树还是咱们仨小时候种下的呢!那时候,咱们仨都穿着开裆裤呢!现在树杆都一人抱这么粗了!
记得,记得!生老倌答道。
咋不是呢?民老倌接着说,当时,就是咱寿哥用小耙子捥了一个小洞,咱给它堆土,是生哥提了一桶水给它浇的呢!
寿老倌咳嗽一阵子,又“呼哧呼哧”哮喘了好一顿,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人民公社的时候……它就……它就归了公家……树上还挂了一个大钟……
是咧,是咧!钟是一段三尺长的铁轨做的。生老倌说。
那段铁轨还是俺到三十五里外的铁路上俺的外甥崽那里讨来的呢!民老倌说。
对头,对头!寿老倌和生老倌一齐回答。
时间过得真快呀!寿老倌又咳嗽几下,哮喘几下,接着说,解放那年……俺老庚三个腰缠大红彩绸……打腰鼓……那个高兴劲儿呀!后来……后来就搞合作社……寿老倌说到这里,就接着大口大口地咳,咳得满脸通红。
生老倌接着说,后来就搞人民公社,再后来三年困难时期……
是的,当时,俺们啃树皮,吃草根,嚼糠粑……民老倌叹息一声,说,嗨嗨,连屎都屙不出,用棍子扒拉,造孽呀!真是造孽呀!
三老庚就停息了一会儿,谁也不出声。
后来呀,又搞什么“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运动”,差点连田土都荒了啊!生老倌不无感叹地说。
现在可好了,咱们村的土砖房都换成了大瓦房,跟城里人住的别墅也没有什么两样啊,呵呵!民老倌笑着说。
可惜呀,可惜呀!眼看着有好日子过了,咱就老了,哎老了啊!寿老倌摇摇头,眼神里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生老倌和民老倌都知道,他们的老伙计,他们的老庚,已经患了肺癌,医生告诉寿老倌的儿子说,有什么好吃好喝的就尽可能满足老人家吧,这老人家最多只能活得三个月了!
这件事情,全村人都知道,只是瞒着了寿老倌而已。
这样吧,生老倌说,咱老庚仨今天来抽一个签,看看谁先死,谁后死……抽签是最灵的啦!五关庙里的和尚不也是用抽签来看人的生死的吗?
要得!要得!民老倌立马赞成。
行啊!行啊!寿老倌也投了赞成票。
于是,就由生老倌写签。
生老倌从衣兜里摸出一支圆珠笔来,再撕下一个烟盒子的外包装。就背对着寿老倌和民老倌写起“签”来。
不一会儿,“签”就写好了。
生老倌说,签是俺写的,俺可不能先抽,那就由寿老庚先抽,民老庚后抽,剩下的那个“签”呢,自然就是俺的啦!
于是,寿老倌就先抽签。寿老倌伸出手抽签的时候,那手直发抖,一会儿,签就抽出来了。寿老倌一看,签上写着两个字“最后”。寿老倌看看生老倌,又看看民老倌,笑了!笑着,笑着,就说,命是由上天安排的,那就听天由命吧!
到了年底,寿老倌已经不能够出外了,一直躺在床上。
这一天,寿老倌的儿子来找生老倌和民老倌,哭诉着说,生伯,民伯,俺爹马上就要“去”了,可是还不肯闭眼,他对俺说,想见见你们两位老庚呢!
生老倌和民老倌就一起到了寿老倌的床前。寿老倌紧紧拉着两位老庚的手,断断续续地说,生老庚啊,俺知道你聪明……那次抽签啊……你是为了宽俺的心……你那“签”呢……是做了假的……其实你……你别瞒俺……三个“签”都是写着……写着“最后”……是吧……是吧……嗯?
说到这里,寿老倌的手一松,就闭上了眼!
此时,生老倌和民老倌望着他们的老庚,他们的寿老倌,两个人竟然像小孩子一般,“呜呜呜呜”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