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天下名山僧占多。宝光寺就在明月山上,明月山下则是俗世的水镇。水镇是个两万多人的大镇,历来是个商贸之乡,甚是热闹,钱庄、米铺、桐油铺样样不少。怀天和尚离开宝光寺改行做了老板,在水镇开了一家叫慈恩堂的药铺。虽说做了老板,怀天和尚仍旧是个和尚样,一袭袈裟,一个受戒头,整日里阿弥陀佛不停。有人叫他怀天老板,怀天和尚连忙双手合十说,罪过,罪过,贫僧乃出家之人,施主千万不要作贱贫僧。怀天和尚确实也不像个老板,他的药铺请了一个坐堂的医师,一个拿药的药师,外加一个坐堂医师的徒弟,药铺的事全由他们打理。他自己呢?仍旧是手持木鱼斋钵,走四方去大户人家化缘,想是做惯了的缘故。
慈恩堂开了不到一个月,出了大事,被人砸了牌匾。砸牌匾的不是外人,是水镇的大户张老爷。
张老爷在水镇开有钱庄、米铺、烟馆、当铺等商号。张老爷在水镇有多富?权势有多大?张老爷的管家说,在水镇,就连阴沟里的老鼠都是张老爷家的。张老爷砸慈恩堂不是因为慈恩堂的药出了问题,慈恩堂的药质量好,价格低,低到什么程度?内行人知道那是低到以进价销售,遇到贫苦人家就诊,慈恩堂甚至分文不收。这样开药铺是要贴老本的,怀天和尚怎么维持呢?那就是化缘,几十里几百里的地方怀天和尚都去过。水镇和周边三乡五镇的人都喜欢到慈恩堂抓药,人们都说慈恩堂是个佛堂,怀天和尚是个成佛的和尚。
张老爷带了三个打手到慈恩堂。药铺里面人多得挤不开,张老爷一看就生气了,只说了一个字,砸!手下人就稀里哗啦的砸开了,怀天和尚不在铺子里,没人阻得住张老爷,药铺的人要拦反而被打个血流满面。
在慈恩堂药铺之前,水镇只有一家聚源药号,因为独家经营,价格高得离谱不说,药材质量也坏得像杂草粗柴。聚源药号本来是张老爷的聚宝盆,慈恩堂药铺开起来后,聚源药号门可罗雀,张老爷一气之下就砸了慈恩堂。
怀天和尚回来后只看见一地狼籍和几个受伤的帮工,打了一声佛号,也不说话,拿个木鱼径直去了张老爷家。张老爷正在紫檀木的八仙桌上喝茶,正眼都不给怀天一个,说你来得好,慈恩堂断了我的财路,今天被我砸了,明天还砸,和尚你还是将慈恩堂搬出水镇,不然连保命都难。阿弥陀佛,怀天和尚说,施主对慈恩堂有气,想砸就砸吧,几时想砸几时去砸,贫僧绝不阻拦。
那你来此何事?是要给老爷我赔礼吧0
张老爷是大户人家,听说一向乐善好施,贫僧不是赔礼来的,是特来化缘,不多不少,五百大洋。怀天和尚说着右手往张老爷身旁的八仙桌一按,说佛也有怒佛,和尚也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和尚。
张老爷本来要发威,看看八仙桌,一个掌印深若寸许,于是噤了声。
不久,聚源药号关门歇业了。慈恩堂药铺的生意如日中天,可是好景不长,水镇突然发生了温疫,传染性极强,水镇人死伤无数。这温疫来得怪,是在东洋人的大鸟飞来下蛋之后不久出现的。慈恩堂倾其所有免费救治,仍是杯水车薪,如果不是宝光寺的方丈极力扶持,慈恩堂恐怕也要关门了。
宝光寺的方丈老了,想换一个新的方丈,宝光寺的和尚都推怀天和尚为新的方丈。怀天和尚却不接受,他对方丈说,师父,长沙战事正紧,弟子虽是佛门中人,心中一腔热血却从未曾冷过。我决心赴长沙投军,待灭了东洋人再重归佛前。善哉。善哉。宝光寺的方丈双手合十说,佛佑中华,佛佑中华。
弃佛投军的除了怀天和尚,还有一十六个宝光寺的和尚。这一年是民国二十九年,长沙鏖战正急。
第二年暮春的时候,宝光寺的方丈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一尊金光闪闪的佛,脚踩祥云,降临宝光寺。
方丈梦醒后对寺里的众僧说,宝光寺添了一尊佛。
方丈找人按他的梦雕了一尊佛像,供在了宝光寺。
那佛,怎么看怎么像怀天和尚。
选自《天津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