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乡下的清风悄然从残破的窗子溜进来,柏元依稀闻到了田间的麦香。若在京城家中,大概早已卧在纱帐锦衾,安然入睡了。而今天,他感觉有点失眠了。就在恍惚间刚要入睡的时候,忽闻“咴儿”地一声驴鸣,他一惊而起,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窗外如水的月光。
再看看父亲王粲的内室,灯依然亮着。他知道,父亲肯定睡不下。
父亲王粲是当今著名的文豪,尊为“建安七子”之首,现为魏王室的幕僚,颇得魏王曹丕的赏识。这次回来省亲祭祖,魏王只给他们三天时间,归期转眼就要到了。
“砰砰砰”,一阵敲门声在这沉寂的深夜显得格外响亮。外屋的柏元赶过去开门,门开了,见是父亲的好友孙子荆,正抱着一个大酒坛立在门前。
“令尊还没睡下吧。”子荆问柏元。
“嗯,家父正在书房里呢!孙叔叔请进来吧。”
子荆点点头,径直奔书房去了0
父亲王粲曾多次叮嘱过柏元,若有客来访,惟两个人不可怠慢,一是魏王曹丕,二便是挚友子荆。孙子荆与当今圣上相提并论,可见二人私交之重。
他们简直是太投缘了,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知心话。
柏元睡不下,便披上衣服,在院子里踏着月光踱来踱去,时闻父亲屋里传出一阵阵开怀的笑声。
柏元好久没听到过这样的笑声了。他觉得父亲与在京城时简直判若两人。
“柏元吗?进来吧。”王粲显然发觉了门外的柏元。柏元只好推门进去。
然而,柏元尽管知道他们在饮酒,但屋里的场景还是让他吃惊不小,杯盘狼藉,酒气冲天,子荆光了膀子,半蹲在床头矮凳上,满脸的赤红。父亲王粲则披头散发,醉眼矇眬地倚在床头……
这样的场景还是柏元平生第一次见到。在柏元眼里,父亲一向都是一个非常严谨的人,尤其喝酒很少,当然也从没醉过,可父亲今天这是怎么啦?
柏元心疼地对父亲说:“父亲,你醉了,还是早点休息吧。”
没想到父亲却哈哈大笑:“我醉了吗?不,我没醉,我是心里高兴啊!”又说:“柏儿你也长大了,我和你孙叔叔正谈一些事情,你也坐下听听吧。”
柏元便坐下来倾听他们谈话。不久他就发觉父亲真的没醉,因为他纵论天下大事,是那样思维敏捷,逻辑性强,而且比平时更有见地。看来父亲今天的确很高兴!孙子荆则很少说话,只认真地听父亲阔论。
话题越来越广,后来又谈到诗赋、书画、棋艺、音乐……忽然,王粲回过头来,对柏元说:“你说,什么声音最好听?”
柏元想了一下,说:“声乐之最,当属丝竹,我却以为笛声最美,清澈婉转,余音悠扬,如泉水汩汩,沁人心脾。”
却见父亲轻轻摇头。
“那大约是宫庭编钟,此乃乐中极品,丝丝袅袅,不绝于耳,如清风拂面,皓月当空,令人宠辱皆忘,心旷神怡。”
父亲还是摇头。
“那——就是战鼓的声音,铿锵激越、豪气凌云,节奏一张一驰,如江河滔滔,令人热血沸腾,斗志昂扬……”柏元又说。
王粲只微笑地捋着胡须,还是摇头。
这时,天色熹微,外面灰蒙蒙的,已有早起的农人准备下地干活了。
“咴儿”,忽然,窗外的一声驴鸣划破夜空,显得清脆悠长。
王粲抬起头,若有所思地凝望着手中的酒杯,叹道:“丝竹管弦,乐器千般,不及一声驴鸣。”
柏元愣住了,看来父亲真的醉了吧,扰人的驴鸣怎能与高雅的音乐相提并论呢?
王粲看出柏元的不惑,哈哈一笑,解释说:“凡音乐,必有节律,循章而行,容不得半点疏乎差池,故而刻板乏味,惟乡间驴鸣,无拘无束,自由不羁,兴之所至,随意而为,心中块垒、愤懑也随之泄发,那是多么令人称羡啊!”
柏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叔父子荆也说:“柏元你还小,长大后就明白了。”
天亮了,不得不启程回京了。归途上,父亲的表情异常凝重,不时地回头张望:蓝天白云、绿草如茵,还有那一望无际的麦浪微波荡漾,一些农人开始收割了,男人在前面挥舞着镰刀,女人在后面打捆,还有两个小儿坐在地头嬉戏玩耍——
父亲几乎呆了,人走了,魂儿却仿佛落在了那里。
父亲的这个形象久久定格在柏元的脑海里,直到数十年后他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
多年如一日,官府的一切都是程序化的,日子如一潭死水,悄无声息地向前流淌着——岁月更替,经冬历春,不知何时,父亲王粲的双鬓染霜,额头上的皱纹也更深了,深深的皱纹则显得像官场一般丑陋而肮脏。
终于,在一个寒风凛凛的冬天,父亲终因劳累过度,甩手而去了。魏王曹丕下旨厚葬。
灵棚搭起来,孝子柏元披麻戴孝,哭得死去活来。
几天下来,柏元感觉自己的泪水快要流干了。他望着父亲的棺木,想,父亲一生奔波操劳,总算得到片刻休息了。
亲朋好友都来了,朝中重臣以及王粲原先在邺下的文朋诗友孔融、陈琳、阮禹、刘桢等,纷纷来王粲灵堂吊唁,还带来一些祭礼。
这些人连送祭礼也忘不了攀比,祭礼一个比一个厚重。奉上的大都是他们自以为最昂贵最精美的礼品。这就让柏元非常感动。
这时,忽有人报,孙子荆来了。大家都知道,孙子荆是王粲生前最要好的朋友。只不知,他会给亡友带来什么。只见孙子荆衣冠不整,蓬头逅面,跌跌撞撞地撞进来,一头伏在棺木上,早已涕泪涟涟,痛不欲生……众人则自觉让到一边,心里也无比痛楚。
过了一会儿,忽然,让众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只见子荆猛然抬起头,昂首望天,发出“咴咴”的叫声。
天哪,这不是驴叫吗?——孙子荆他怎么啦?
人们惊呆了。随即一阵骚动。
“咴儿,咴儿——”子荆又学了几声驴叫,忽地转过身,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便有人愤愤地对柏元说,这个孙子荆,竟然来这里胡闹,真是太不像话了!
柏元显然还沉浸在刚才的驴鸣中,听到这话,轻轻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说:“我不这样认为。看来,只有子荆叔叔,才是父亲真正的朋友啊!”
“什么?为什么呢?”人们全都不解。
柏元望着孙子荆远去的地方,好像自言自语似的说:“别人送给父亲的,都是他们自己偏爱的东西,惟独子荆叔叔送的,才是父亲最向往的东西呀!何况,子荆叔叔不顾个人身份和形象,在此大庭广众之下为父亲作出驴鸣,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呀!”
这时,柏元的眼中早已漾满了泪水……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