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娘章叔芳是我的继母的异母妹妹。她比我才大两岁。我们是同学,在同一所初中读书。她比我高一班。她读初三,我读初二。那年她十六岁,我十四。但是在家里我还是叫她小姨娘。
章家是乡下财主。他们原来在章家庄住。章家庄是个很大的庄子。庄里有好几户靠田产致富的财主,章家在庄里是首户。后来外公在城里南门盖了一所房子,就搬到城里来了。章老头脾气很“奘”,除了几家至亲(也都是他那样的乡下财主),跟谁也不来往。他和城里的上代做过官,有功名的世家绅士不通庆吊。他说:“我不巴结他们!”地方上有关公益的事情,修桥铺路、施药、开粥厂……他一毛不拔,不出一个钱。因此得了个外号:“章臭屎”。
章家的房子很朴实,没有什么亭台楼阁,但是很轩敞豁亮。砖瓦木料都是全新的。外公奉行朱柏庐治家格言:“黎明即起,洒扫庭院,要内外整洁”。他虽然不亲自洒扫,但要督促佣人。他的大厅上的箩底方砖上连一根草屑也没有。桌椅只是红木的(不是“海梅”、紫檀),但是每天抹拭,定期搽核桃油,光可鉴人。榫头稍有活动,立刻雇工修理。
章家没有花园,却有一座桑园,种的都是湖桑。又不养蚕,种那么多桑树干什么?大厅前面天井里的石条上却摆了十几盆橙子。橙子在我们那不多见。橙子结得很好,下雪天还黄澄澄的挂在枝头,叶子不落,碧绿的。
章家家规很严,我从来没有见外公笑过。他们家的人都不会喝酒。老头子生日、姑奶奶归宁,逢年过节,摆席请客,给客人预备高粱酒,其实只有我父亲一个人喝,他们自己家的人只喝糯米做的甜酒。席上没有人划拳碰杯,宴后也没有人撒酒疯。家里不许赌钱。过年准许赌五天,但也限于掷骰子赶老羊,不许打麻将,更不许推牌九。在这个家里听不到有人大声说笑,说话声音都很低,整天都是静悄悄的。
章家人都很爱干净,勤理发,勤洗澡,勤换衣裳,什么时候都是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章家的人都长得很漂亮。二舅舅、三舅舅都可称为美男子。章老头只是一张圆圆的脸,身体很健壮,外婆也不见得太好看,生的儿女却都那么出众,有点奇怪。
我们初中有两个公认为最好看的女生。一个是胡增淑,一个是章叔芳。胡增淑长得很性感,她走路爱眯着眼,扭腰,袅袅婷婷,真是“烟视媚行”。她深知自己长得好看,从镜子面前经过,反光的玻璃面前,总要放慢脚步,看看自己。章叔芳和胡增淑是两种类型。她长得很挺直,头发剪得短短的,有点像男孩子。眼睛很大,很黑,闪烁有光。她听人说话都是平视。有时眨两下眼睛,表示“哦,是这样!”或“是吗?是这样吗?”她眉宇间有一股英气,甚至流露一点野性,但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她给人的印象还是很文静,很秀雅的。
她不知为什么会爱上了宗毓琳。
宗毓琳和他的弟弟宗毓珂都和我同班。宗家原是这个县的人,宗毓琳的父亲后来到了上海,在法租界巡捕房当了“包打听”——低级的侦探。包打听都在青洪帮,否则怎么在上海混?不知道为什么宗家要把两个儿子送回家乡来读初中?可能是为了可以省一点费用。
和章叔芳同班有一个同学叫王霈。王霈的父亲是个吟诗写字的名士,他盖的房子很雅致。进门是一个大花园,有一片竹子。王霈的父亲在竹丛当中盖了一个方厅——四方的厅,像一个有门有窗的大亭子。这本是王诗人宴客听雨的地方。近年诗人老去,雅兴渐减,就把方厅锁了起来,空着。宗家经人介绍,把方厅租了下来,宗家兄弟就住在方厅里。
宗家兄弟也只是初中生,不见得有特别处。他们是在上海长大的,说话有一点上海口音,但还是本地话,因为这位包打听的家里说的还是江北话。他们的言谈举止有点上海的洋气,不像本地学生那样土。衣着倒也是布料的,但是因为是宁波裁缝做的,式样较新。颜色也不只是竹布的、蓝布的,而是糙米色的、铁灰色的。宗毓珂的乒乓球打得很好,是全校的绝对冠军。宗毓琳会写散文小说,摹仿谢冰心、朱自清、张资平、郁达夫。这在我们那个初中里倒是从来没有的。我们只会写“作文”。我们的初中有一个《初中壁报》,是学生自治会办的。每期的壁报刊头都是我画的。《壁报》是这个初中的才子的园地,大家都要看的。宗毓琳每期都在《壁报》上发表作品(抄在稿纸上,贴在一块黑板上)。宗毓琳中等身材,相貌并不太出众,有点卷发,涂了“司丹康”,显得颇为英俊。
小姨娘就为这些爱了他?
小姨娘第一次到宗毓琳住的方厅,是为了去借书,宗毓琳有不少“新文学”的书。是由小舅舅章鹤鸣陪着去的,章鹤鸣和我同班、同岁。
第二次,是去还书。这天她和宗毓琳就发生了关系。章叔芳主动,她两下就脱了浑身衣服。两人都没有任何经验。他们的那点知识都是从《西厢记·佳期》、《红楼梦·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得来的。初试云雨,紧张慌乱。宗毓琳不停地发抖,浑身出汗。倒是章叔芳因为比宗毓琳大一岁,懂事较早,使宗毓琳渐渐安定,才能成事。从此以后,章叔芳三天两头就去宗毓琳佳的方厅。少男少女,情色相当,哼哼唧唧,美妙非常。他们在屋里欢会的时候,章鹤鸣和宗毓珂就在竹丛中下象棋,给他们望风。他们的事有些同学知道了。因为王霈的同学常到王霈家去玩,怎么能会看不出蛛丝马迹?同学们见章鹤鸣和宗毓珂在外面下象棋,就知道章叔芳和宗毓琳在里面“画地图”——他们做了“坏事”,总会在被单上留下斑渍的。
没有不透风的墙。小姨娘的事终于传到外公的耳朵里。王霈的未婚妻童苓湘和章叔芳同班。童苓湘是我的大舅妈的表妹。童苓湘把章叔芳的事和表姐谈了。大舅妈不敢不告诉婆婆。外婆不敢不告诉外公。外公听了,暴跳如雷。他先把小舅舅鹤鸣叫来,着着实实打了二十界方,小舅舅什么都说了。
外公把小姨娘揪着耳朵拉到大厅上,叫她罚跪。
伤风败俗,丢人现眼……!
才十六岁……!
一个“包打听”的儿子……!
章老头抓起一个祖传的霁红大胆瓶,叭嚓一下,摔得粉碎。
全家上下,鸦雀无声。大舅舅的小女儿三三也都吓得趴在大舅妈的怀里不敢动。
小姨娘直挺挺地跪在大厅里,不哭,不流一滴眼泪,眼睛很黑,很大。
跪了一个多小时。
后来是二嫂子——我的二舅妈拉她起来,扶她到她的屋里。
二舅妈是丹阳人。丹阳是介乎江南和江北之间的地方。她是在上海商业专科学校和二舅舅恋爱,结了婚到本县来的。我的外公对儿子的前途有他的独特的设想,不叫他们上大学,二舅、三舅都是读的商专。二舅妈是个典型的古典美人,瓜子脸、一双凤眼,肩削而腰细。她因为和二舅舅热恋,不顾一切,离乡背井,嫁到一个苏北小县的地主家庭来,真是要有一点勇气。她嫁过来已经一年多,但是全家都还把她当作新娘子,当作客人,对她很客气。但是她很寂寞。她在本县没有亲戚,没有同学,也没有朋友,而且和章家人语言上也有隔阂,没有什么可以说说话的人。丈夫——我的二舅舅在县银行工作,早出晚归。只有二舅舅回来,她才有说有笑(他们说的是掺杂了上海话、丹阳话和本地话的混合语言)。二舅舅上班,二舅妈就只有看看小说,写写小字——临《灵飞经》。她爱吹箫,但是在这个空气严肃的家庭里——整天静悄悄的,吹箫,似乎不大合适,她带来的一支从小吹惯的玉屏洞箫,就一直挂在壁上。她是寂寞的。但是这种寂寞又似乎是她所喜欢的。有时章叔芳到她屋里来,陪她谈谈。姑嫂二人,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她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对小姑子的行为是同情的,理解的,虽然也觉得她太年轻,过于任性。
二嫂子为什么敢于把章叔芳拉起来,扶到自己屋里?因为她知道公爹奈何不得,他不能冲到儿媳妇的屋里去。
章老头在外面跳脚大骂:
“你给我滚出去!滚!敢回来,我打断你的腿!”
老头气得搬了一把竹椅在桑园里一个人坐着,晚饭也不吃。
章叔芳拣了几件衣裳,打了个包袱往外走。外婆塞给她一包她攒下的私房钱,二舅妈把手上戴的一对金镯子抹下来给了她。全家送她。她给妈磕了一个头,对全家大小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开了大门。门外已经雇好了一辆黄包车等着,她一脚跨上车,头也不回,走了。
第二天她和宗毓琳就买了船票,回上海。
到上海后给二嫂子来过一封信,以后就再没有消息。
初中的女同学都说章叔芳很大胆,很倔强,很浪漫主义。
过了两年,章老头生病死了,亲戚们议论,说是叫章叔芳气死的,二哥写信叫她回来看看,说妈很想她。
她回来了,抱着一个孩子。
她对着父亲的灵柩磕了三个头。没哭。
她在娘家住了三个月,住的还是她以前住的房,睡的是她以前睡的床。
我再看见她时她抱了个一岁多的孩子在大厅里打麻将。章老头死后,章家开始打麻将了。二哥、大嫂子,还有一个表婶。她胖了。人还是很漂亮。穿得很时髦,但是有点俗气。看她抱着孩子很熟练地摸牌,很灵巧地把牌打出去,完全像一个包打听人家的媳妇。她的大胆、倔强、浪漫主义全都没有一点影子了。
章家人很精明。他们在新四军快要解放我们家乡的前一年,把全部田产都卖了,全家到南洋去做了生意。因此他们人没有受罪,家产没有损失。听说在南洋很发财。二舅舅、三舅舅都是学的商业专科学校,懂得做生意。
他们是否把章叔芳也接到南洋去了呢?没听说。
胡增淑后来在南京读了师范,嫁了一个飞行员。飞行员摔死了,她成了寡妇。有同学在重庆见到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还挺媚。后来不知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