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只柳条筐趁着夜色降落在罗文礼家的羊圈。
母羊被惊醒了,它有限的智慧受到了从未遭遇的挑战。柳条筐散发着湿润的青草之香,里面盛着的却不是夜草,是一件被露水打湿了的女装棉袄,蓝地黄花的灯芯绒面料,上面均匀地分布着几朵葵花,母羊以为陌生人送来了一堆葵花,细看之下,葵花掩映的是一张婴儿的小脸!葵花也好,婴儿也好,那都不是饲料,但母羊仍然执拗地停留在柳条筐边,用鼻子辨别着婴儿身上所散发的微妙的香气,那香气让母羊想起了春天清晨的草地,还有夏天在河边失散的一头小羊羔。
看起来那几朵棉袄上的葵花一直在守护熟睡的婴儿,葵花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在黑暗中与母羊尖锐地对峙,仅仅过了一会儿,葵花便获得了胜利,软弱的母羊放弃了主人的权利,躲到角落里去了。
那天夜里枫杨树乡的狗零星地吠了一阵,对岸花坊镇北边似有群狗回应,是较量的回应,带着一种天然的傲慢。河两岸的狗也许是听见了什么,也许只是尽一点义务,狗很快就安静了,只有罗家的羊圈萌动着神秘的迷宫般的气氛。只有三只羊是事情的目击者,凭着那天夜里的月光,它们应该看得见窗洞外面弃婴者的身影,羊耳朵也灵敏,它们一定能够分辨出来那人的脚步声是从哪儿来的,又是在哪里消失的。可惜三只羊都是羊,从不承担看门的义务,对什么事情都习惯了沉默。
羊这么固执地沉默,它的主人罗文礼一家也没办法追究,你即使把浑水河两岸所有的青草割来,也无法收买一头羊,人可以收买,可谁有本事从羊嘴里套出什么秘密来呢。
2
他们开始是把柳条筐放在家门口的,有点失物招领的样子。罗文礼的大儿子庆丰看着柳条筐,心不在焉的,一会儿蹲下,一会儿又站起来,庆丰手里捧着个大碗喝粥,喝几口喊一声,来看看,来看看,谁往我家羊圈塞了个孩子?
男人们一早都去花坊监狱送白菜了,孩子们上学去了,闻讯而来的大多是村里的妇女,他们小跑着奔过来,有的手里还拿着镰刀,有的肩上搭着毛线和编针,那么多丰满的身体和蓬乱的脑袋组成一道篱笆,把柳条筐热情地围了起来,后来者只能从人缝里看见筐子里的几朵金黄色的葵花,跺着脚对庆丰说,哪儿有孩子?看不见,就看见葵花了!
先来的妇女们细细地观察柳条筐里的女婴,嘴里啧啧地响,多标致的小女孩,怎么扔了呢?扔了还不哭,你看她还笑呢。有人贸贸然地问庆丰,是谁家的孩子呀?庆丰瞪着眼睛反问道,要知道是谁家的孩子,还放在这里让你们参观?他们知道庆丰脾气坏,不跟他说了,蹲在柳条筐边窃窃地讨论起来。有人说,那做大人的什么铁石心肠,怎么把孩子扔羊圈里了呢?笨死了!
庆丰在一边用手指敲着碗沿,说,你们才笨,说话不动脑子,这么冷的天,扔在外面不冻死才怪,羊圈怎么的,我们家羊圈比你们家温度高,不懂,你们就别乱说!
那妇女回头说,我们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懂,你什么都懂就教教我们,这孩子,怎么造出来的?
庆丰冷笑道,你以为这就难住我了?怎么造出来的?一男一女,×出来的!
庆丰大了,对许多事情莫名其妙地烦躁,见到饶舌的妇女就更烦,他不愿意守着柳条筐,一碗粥喝光就走了,走到羊圈外面,对他母亲喊,你自己吆喝去,我吆喝来那么多人,都是看热闹来的,没一个要抱孩子!
卢杏仙就出来了,抖着围裙上的草灰对别人说,你们看看这叫个什么事?早上起来出羊粪的,一眼看见这筐子,吓我一大跳,我这辈子手黑,从来没捡到过一分钱,这下好了,一下子让我捡了个孩子,你们说,这枫杨树乡谁不知道我家穷,那丢孩子的是瞎了眼,怎么偏偏丢我家来了?
妇女们大致上是默认卢杏仙的说法的,只是不好指明谁家富裕,谁家适合丢孩子,给她火上浇油,他们都默契地遥望着河那边花坊镇方向,七嘴八舌的,说的是一个意思,杏仙呀,这枫杨树的姑娘媳妇肚子里有个什么动静,也逃不出你的眼睛,这不是我们枫杨树的孩子呀,是花坊镇扔过来的孩子!也有像长炳的女人那样在任何场合都要显示其素养的,她就在人堆里发出不同的声音,撇嘴说,杏仙,你别老是钱呀钱的,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哪儿有人好?你家再穷还养着羊,多一张小嘴吃饭,也不能把你家吃垮了,看看这小女孩多水灵,自己留下养嘛。
卢杏仙的目光尖厉地落在长炳女人身上,说,她要是一头羊,我还就留下她了!羊吃草,不花钱不占口粮,可你没看见吗,这是孩子,不是羊!你让我给孩子也喂草呀?
谁说让你给孩子喂草了?我们这里,谁不是粗茶淡饭吃大的?杏仙,这孩子不管扔得是不是地方,跟你家也是个缘分,自己养着吧。
缘分不能当口粮!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家人多口粮紧,怎么张嘴就给我下这个指示呢?卢杏仙悻悻地折她的围裙,一边折一边眼睛亮起来,对女邻居说,你们家就两个女孩,口粮够,你不口口声声说女儿迟早要嫁人,一嫁人,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不如你把她抱走,陪你说话去。
长炳的女人说,是送到你家羊圈的呀,要是送到我家,我一定养。
卢杏仙的脸沉了下来,斜睨着长炳的女人,说话的口气里有了威胁的意味,好呀,那我养她一天,她说,明天早晨孩子在谁家门口,孩子就归谁养!
让卢杏仙这么一说,长炳的女人翻了个白眼就走了,其他邻居也莫名地恐慌,很快都散开了,有个女邻居在离开之前提醒卢杏仙,杏仙呀,孩子不管给谁,你先去报告政府,捡孩子不比捡小狗小猫,婴儿也是人口,是人口都要去花坊镇登记的!
登记登记,我怎么不知道要登记?卢杏仙把围裙当毛巾拍打着裤子,一只手突然向后义愤地一挥,指着院子里的一匾晒干了的萝卜,我哪儿忙得过来呀,你们各家的腌菜倒都好了,没看见我家的缸个个底朝天,腌萝卜的盐还没买呢。反正我家庆来要去花坊镇买盐,如果这孩子没人抱,让庆来顺路送到政府去!
3
早晨九点,越过河流,枫杨树少年罗庆来来到了花坊镇。
罗庆来提着那只柳条筐从花坊码头下来,码头上锣鼓喧天,他看见一群穿白衣蓝裤的人在储运仓库前敲铜鼓,文化站的一个干部正拿着电喇叭指挥排练。男孩在后排敲大红鼓,敲一阵举起鼓槌,齐声高喊:毛主席,万岁!女孩腰间用红绸绑着小腰鼓,组成几个圆圈,每人都沿着圆圈跳,一边跳一边敲小腰鼓,敲一会儿人身体都斜过来,脑袋朝天,喊道:祖国,万岁!好多路过码头的人都停下脚步,罗庆来也站在台阶上听了一会儿,说,敲什么敲?敲得一点也不整齐。旁边有个男人,一定是哪个敲鼓学生的家长,对罗庆来不满地瞪了一眼,说,不整齐?那你去敲。罗庆来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说,我才不敲鼓,要敲就敲你们的头!
他的手里提着一只柳条筐。柳条筐里装着一个陌生的女婴。女婴乖得有点出奇。罗庆来一直提防着她哭,她要是哭了他就要找个僻静的地方喂她,可是她不哭,不哭他就不用停下脚步。母亲在筐里塞了一个盐水瓶改装的奶瓶,里面是热过的羊奶,她说,孩子已经把过屎了,她要哭一定就是饿了,饿了你就喂她一口奶。罗庆来知道凡是婴儿都要哭,他为这常识焦灼不安,这个婴儿不会哭,她不哭!罗庆来一边向政府所在的八一街那里走,一边狐疑地看着柳条筐里的女婴,他看见女婴在柳条筐鲁莽的颠簸中坦然地前进,那么红润那么神秘的一张小脸,脸颊上有一层细细的金色的茸毛,乌黑的眼睛忽而睁开,迎接阳光,阳光来了,却又害怕地闭上了。
罗庆来说,你不哭才好,不哭就不要喂了,多谢你了,你不哭就省得我去做妇女的事情!罗庆来研究着女婴在阳光下的脸,脑子里蹦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你长得很像一头小羊,羊也从来不哭的,你会不会是个羊人呢,你吃不吃草的?罗庆来看见街边一户人家的窗台上种了一盆菊花,菊花枯萎了,土里的一丛草倒是绿的,他就去拔草,草是拔出来了,但他犹豫着,最终放弃了探索的念头,罗庆来把草往柳条筐内一扔,说,开玩笑的,你这么小,我怎么会欺负你?
花坊镇半新半旧,旧的寂静和荒凉藏在那些花格木窗和老墙青苔后面,街上的水泥路永远是热闹的,罗庆来尽量地躲避人多的地方,还是有那些好管闲事的人追着他的柳条筐,喂,你筐子里装的什么好东西?经过供销合作社门口时,他想起母亲关照的买盐的事,要看看价格,是不是六分钱一斤的盐,他把柳条筐放在玻璃门外面,脑袋探进去看盐缸上的那面小红旗,价格没看清,却听见一个妇女在他身后又惊又喜地叫起来,这孩子倒是聪明呀,怎么把你妹妹装在筐子里,没见过!
罗庆来说,谁说她是我妹妹?她是一头羊!
罗庆来不愿意和那些妇女多费口舌,他想反正盐可以回去时候再买的。他提着柳条筐向八一街跑,路过老杜的桌球摊子时他的脚步一下迟疑起来。他看见他的小学同学罗小正弯着腰,站在那儿,有板有眼地打桌球,罗庆来正在纳闷他的桌球什么时候打得有板有眼了呢,罗小正也看见他了,罗小正向他摇着球杆,慷慨地邀请他,过来,一起打,我包了桌子,还有一个小时!
他几乎立即决定要去打白赚的桌球了,唯一让他放不下的是那柳条筐,他不想让罗小正笑话他。罗小正说,你手里提的什么东西?罗庆来顺口编了一句,盐!他指了指前面,说,你等等我,我把筐子交给我三姨去。
白打的桌球,还有一个小时,这让罗庆来心急如焚,他后来就向着镇政府方向一路小跑起来,奔跑的时候他听见了女婴和奶瓶在柳条筐里左右滑动的声音,女婴仍然像奶瓶一样安静,也许她不敢哭,也许她喜欢他奔跑。然后罗庆来经过了花坊镇的红旗幼儿园,幼儿园的风琴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猛然刹住了脚步,心里生出个大胆的念头。他想起那个神秘的弃婴人丢孩子的方法,你可以把柳条筐丢在我家羊圈里,我为什么不可以把柳条筐丢在幼儿园里呢?罗庆来这样思索着,人紧张起来,他看看四周没有人,就去推幼儿园的窗,窗后是一排排漆成天蓝色的小床,如果瞄得准,他甚至可以直接把孩子倒在小床上。可不巧的是窗子被反插上了,他一推窗,里面有个小孩子哇地一声哭起来,然后他看见好多小孩子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站了起来,朝他这里张望,他没来得及打开窗子,一个保育员已经冲到大屋里来了。
窗子碍事,罗庆来最终没能把女婴倒到床上去,惊惶之下,他把柳条筐往幼儿园的窗下一放,人一阵风似的逃了。他跑过李六奶奶家门口时,没注意到出来倒痰盂的李六奶奶,一条挥舞的胳膊把李六奶奶手里的痰盂撞翻了。
李六奶奶没有看清罗庆来的模样,只看见那个愣头青的少年一阵风似的跑出去,转眼之间人就不见了,空气中留下一丝可疑的气味,李六奶奶吸着鼻子闻了一会儿,觉得那不是痰盂打翻的气味,是羊身上的淡淡的膻味。
4
李六奶奶发现了幼儿园窗下的女婴。李六奶奶站在窗下敲玻璃,快出来个人啊,你们阿姨怎么看孩子的?怎么把孩子丢到外面来了?
三个幼儿园阿姨惊恐地挤到窗前,看清了外面的柳条筐,都松了口气,说,不是园里的孩子!不是的!又不无指责地说,六奶奶你吓我们一跳,怎么不看看清楚再说,这是个婴儿呀,最多两个月大,我们这里只收三岁以上的孩子,从来不收婴儿的!
李六奶奶见不得她们推脱责任的样子,撇嘴说,什么两个月八个月的,幼儿园就是收孩子的,哪来这么多规矩?你们出来个人嘛,把孩子端回去。
一个中年阿姨不屑于理睬李六奶奶,背过身低声骂了一句老糊涂,就走了,剩下一个老阿姨和年轻阿姨,仍然伏在窗台上研究柳条筐里的女婴,一个说,肯定是那个乡下孩子丢下的,脑筋不正常了?把自己的妹妹丢在这里。年轻的阿姨说,孩子又不是垃圾,怎么可以随便乱扔的?就算是垃圾也不能随便扔!老的那个阿姨突然拍拍窗台,说,也不一定是妹妹呀,我看那乡下男孩胡子都黑了一圈了,没准是和哪个女孩闯了祸,孩子钻出来,没办法了,抱出来一丢了事。
李六奶奶说,你们怎么说起闲话来了?不管是谁的孩子,你们是幼儿园不是?幼儿园管的就是孩子,你们倒是出来个人呀,外面风这么大,孩子吹坏了怎么办?
两个阿姨都冷静地看着李六奶奶,一个口气还算缓和,说,六奶奶你不懂的,我们是幼儿园,不是儿童福利院,幼儿园有规章制度的,不允许随便收孩子,六奶奶你自己想想,要是别人不要的孩子都往这窗下一扔,我们这幼儿园不成马蜂窝了?另一个对李六奶奶的无知多少有点烦,朝她嚷起来,我们三个人就三双手,三双手要伺候几十个孩子,本来就忙不过来,你还来给我们添麻烦!
李六奶奶说,怎么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又不要你们把屎喂饭,是这个小宝宝呀,人心都是肉长的,外面风这么大,你们怎么就站在那儿看,偏偏不肯出来呢?
一个阿姨说,出来了也不能收的,李六奶奶你不懂,我们这里收孩子都有手续!
李六奶奶说,我怎么不知道手续?我知道手续,你们就不能先收下孩子,再补办一个手续?
那阿姨对着李六奶奶苦笑起来,说,跟你是说不清楚了,李六奶奶,我们是日托,下午各家父母都要接回家的,我现在要是把她抱回来了,下午把她交给谁去?你不是看不出来,这孩子没父母呀!
没父母的孩子才可怜!李六奶奶蹲到地上,手先探进向日葵棉袄里摸索了一下,又抽出来,在女婴的额头上摸了摸,说,不像是个病孩呀,眉眼也秀气,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丢在这里没人管呢?李六奶奶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羊的气味,她吸着鼻子,判断出那气味就是羊的气味,但她对窗台上的两个阿姨报告的是另一个消息,她向她们招手说,你们快来闻闻,这女孩子身上香呢,像奶油饼干的香味。
两个阿姨聪明地拒绝了李六奶奶的邀请,说,孩子身上的味道,我们闻多了,不爱闻。
李六奶奶绝望地瞪着窗台,突然冷笑一声,说,谁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有的人的人心呀,是冰棱子长的。
年轻的阿姨对李六奶奶终于忍无可忍了,你心好,你自己抱回家去!丢下这句话,她就把幼儿园的窗子砰的关上了。
5
他们看见李六奶奶拖着小木轮车在街上蹒跚地走,有人跟她打招呼,六奶奶,去买煤呀?李六奶奶摇头,说,不买煤,买什么煤,看见煤就想起他们的人心,现在的人心比煤还黑呀。她苍老的脸上残存着委屈而义愤的表情,看上去愈发苍老了。
中午时分花坊镇上的人都行色匆匆,很少有人注意到小木轮车驮着的柳条筐里,装的是一个婴儿,大多数人以为是李六奶奶脱下来的一件棉袄,棉袄上鲜艳的向日葵图案倒是引人注目,他们说,六奶奶老来俏,穿那么一件大花棉袄!
李六奶奶的小木轮车停在外甥张胜家门口了,张胜媳妇半敞着毛衣,手里抱个婴儿迎出来,她看见李六奶奶弯着腰,从柳条筐里也抱出一个婴儿来,李六奶奶说,快来快来,快给这孩子喂两口奶吧。
张胜媳妇一边喂奶一边听李六奶奶诉说幼儿园那些阿姨的不是,她关心的是女婴的来历,偏偏李六奶奶说不出个来龙去脉。李六奶奶只是盯着女婴的嘴和张胜媳妇蓬勃的乳房,说,多喂几口,你奶多,本来也要挤掉的。张胜媳妇说,几口奶是不稀奇的,可六奶奶你怎么随便在街上捡孩子呢,现在外面流行黄疸肝炎,万一——李六奶奶打断她的话说,哪来这么多万一的,你看看这孩子的脸色,白里透红的,哪里会有什么病?张胜媳妇不时地回头看床上自己的婴儿,似乎在比较两个婴儿的异同,过了一会儿她平缓地将乳头从女婴嘴里抽出来了,六奶奶,你闻到这孩子身上有什么味道吗?她说,怎么有点羊膻味呢?
李六奶奶犹豫了一下,笑起来说,什么羊膻味?是香味,我闻着像奶油饼干的味道。
张胜媳妇喂好了奶,把女婴放回到柳条筐里,看见筐里那只盐水瓶改制的奶瓶,拿出来晃了晃,说,人家给孩子准备了奶的,你偏要让她喝我的。李六奶奶说,就那么半瓶,得省着喝,等会儿把孩子送政府去,谁知道政府里有没有奶?张胜媳妇去抱自己的孩子,回头问了一句,等会儿你用木轮车把孩子送政府去?这一问把李六奶奶问得不高兴了,沉下脸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共产党白教育你们了?别人丢掉的孩子也是孩子,怎么都是一个腔调?我这把年纪了,腿脚又不好,说话干部也听不懂,你们年轻人不送让我去送?张胜媳妇说,没说让你去送,六奶奶你为什么要管这闲事呢?李六奶奶嚷起来,这不是闲事,是个孩子!
毕竟是长辈,李六奶奶一嚷张胜媳妇就不吱声了,抱着自己的孩子在屋里走,走了几圈说,反正我也腾不出手来,反正张胜马上要回家吃饭了,要送让张胜去送。
6
贮木场的张胜在中午时分到过政府大楼,他去得不巧,是饭后的午休时间,花坊镇政府的五层楼里寂静无声,信访处、妇联、计划生育领导小组的办公室都关着门,只有五楼的一间办公室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一间的玻璃草草地糊了报纸,里面有人声,张胜便爬到窗台上从气窗向里面张望,看见几个干部正围在一起打扑克,有一个干部的鼻子上粘了两张小纸条,张胜就笑着跳下来了,说,他们也打这种牌啊。
他敲了很长时间的门,里面安静了一会儿,终于有人问了,是哪位?出来开门的是一个穿橘红色西装的女干部,她侧着身体,在半开的门缝里警惕地看着张胜,说,现在是午休时间,现在不办公。
张胜记得她是妇联的,妇联管孩子,他这么叨咕着从地上捧起那只柳条筐来,以一种夸张的姿态献给女干部,你们午休,我可是要赶去上班了。他说,我姑姑在幼儿园外面捡了这孩子,让我交给政府。
女干部下意识地闪避着那只柳条筐,嘴里惊声道,孩子是哪儿的?
张胜道:丢在街上的!
女干部又尖声问:你是哪儿的?
张胜把柳条筐放在地上,说,我是贮木场的革命职工,你那么瞪着我干什么?我送来的是孩子,又不是颗炸弹!你快接着,你不接我就放这儿了。
屋里的其他几个人也拥出来了,其中有个保卫干事认识张胜,说,怪不得呢,是这个愣头,前几年经常到派出所挂号的!看张胜要跑,一个年轻干部冲上来拽住他,你不能把孩子扔这儿,这不是儿戏,要调查要登记的。
张胜说,调查个鬼呀,路上捡了钱要交给你们,捡了孩子难道不交公吗?
少来狡辩,交公也要办公时间来,你把筐子抱起来,下楼等着,两点半到计生组登记!
张胜不肯去抱那个柳条筐,身体一直在往楼梯口悄悄移动,其他两个男干部反应快,识破了他的心计,干脆一起过来,把柳条筐强行塞到他怀里,然后他们一边一个,几乎是架着张胜下了五层楼。
张胜在楼下的传达室里坐了大约有五分钟,五分钟内他一直骂骂咧咧的,看门的老年费了好大的劲才弄清楚事情的原委,他不好多说什么,就给张胜倒了一杯水,还递了支烟给他。张胜气得厉害,不喝水也不抽烟,就是一心要把柳条筐留给老年。老年说,我一辈子打光棍,没弄过孩子,你把这孩子扔给我,不是为难我吗?张胜愤怒地看着窗外,又看看老年,脸上掠过一种决绝的强硬的表情,我不为难你,他说,我走,我把孩子放到外面去!
老年是亲眼看见张胜把柳条筐放在楼外花坛边的。张胜走的时候替女婴掖了掖棉袄,掖棉袄也没用,老年隔窗监视着张胜,嘴里忍不住骂了一声,混账东西!他后悔给张胜倒了那杯茶,递的那支烟,这张胜不是个东西嘛,上班再要紧,也不能把孩子这么丢在花坛边,那是个孩子,又不是一盆花。
午后的阳光爽朗地照耀着政府大楼外面的花坛,花坛里的菊花半开半靡,对热情的阳光有点爱理不理的样子,倒是那只柳条筐,每一根柳条都接纳了阳光,看上去闪烁着一圈淡金色的光晕。
第一个注意到柳条筐的是一只猫,不知道是谁家的猫匆匆地跑过来,绕着柳条筐转了几圈,猫把爪子搭在筐沿上,脑袋探下去很细致地闻了闻婴儿的气味,气味不对胃口,猫转了几圈,最后心灰意懒地走了。紧接着又跑来了一条狗,撒着欢往花坛边奔,是食堂的大师傅养的那条黄狗,看见狗也来凑热闹,老年冲出去,把狗撵回去了,老年说,那是个孩子,不是鱼骨头肉骨头,你们畜生来凑什么热闹!
老年隔窗守望着柳条筐,他等着筐里传来女婴的哭声,可是始终没等到,女婴出奇地安静让老年疑虑重重,怎么就不哭呢?这么苦命的孩子,偏偏就不哭。老年想,这孩子会不会是个哑巴?如果是个哑巴,谁抱她都是抱一个麻烦回去,也怪不得别人心不善呢。
后来两个跳牛皮筋的小女孩来到了国旗的旗杆下,她们把牛皮筋的一端捆在旗杆上,另一端谁也不肯拿,都要先跳,正吵闹着,一个小女孩先看见了柳条筐,丢下同伴跑到花坛边去了,很快老年就听见了两个小女孩的惊叫声,谁的孩子?谁把孩子扔了?有坏人扔孩子啦!
老年看见两个小女孩拖着牛皮筋向传达室奔跑过来,一下就慌了。老年赶紧把门反锁了,回头一看,可供藏身的只有一张简易床,他急中生智地跑到床边,鞋子一蹬,掀开被子就钻了进去,他钻进被窝时门已经被擂响了,老年装作没听见,他用被头蒙住脸,在被子里面埋怨两个小姑娘,笨丫头笨死了,小宝宝的事情,怎么找老光棍管?我是看门的,不是看孩子的!
两个小姑娘离开之后老年仍然躲在被窝里,他没法起来了,不起来也没问题,他看着墙上挂钟的时间呢,他会在两点三十分领导们进楼上班之前起来,那时候柳条筐一定有人接手了。窗外开始有人声一浪一浪地传进传达室,看来小姑娘尖厉的叫喊声惊动了附近的文化站和卫生院里的人,老年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偷偷地窥望窗外,看见花坛那里的人影子动荡不安,在一片嘈杂中老年突然听见了女婴清脆响亮的啼哭声,那啼哭与别的婴儿相比没有任何异常,但老年的耳朵被震得又痒又疼的,他一边抠着耳朵,不知怎么松了口气,嘀咕道,还是会哭的嘛,不是哑巴!
大约下午两点一刻,老年从床上起来了,和衣假寐时间长了,人乍然感到一丝阴冷,他从门后摘下了冬天的棉衣披在身上。外面乱哄哄的声音已经平息了,老年在窗边朝花坛那里张望了一会儿,看见几个人还站在那里,指手画脚地说话,柳条筐不见了。人一多,果然就有热心肠的来解决问题了,老年说不出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披着那棉衣朝外面走,觉得外面的空气中残留着一股淡淡的羊膻味,那气味若有若无的,压倒了花坛里残菊的香气,老年记得那是柳条筐和女婴的气味。
是食堂的几个女师傅还站在花坛边,她们忘情地议论着那只柳条筐的归宿,那个惊人的消息也是几个女师傅告诉老年的,一个女人说得简明扼要,是疯女人瑞兰把柳条筐端走了!另一个补充得比较详细,是疯女人瑞兰把柳条筐抢走了,她抢呀,谁也拦不住,她说是她的女儿呀,花坊镇人人知道她女儿在浑水河里淹死了,她偏偏一口咬定,是她的女儿!
老年张大了嘴巴,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突然大叫一声,她是疯的,你们也疯了?怎么看着她抢孩子呢,一个疯子怎么能养孩子?女师傅们发现一贯温厚的老年有点莫名其妙的冲动,便开始安慰老年,说,你就别担那个闲心了,瑞兰她领不去的,她哥哥瑞昌也在旁边呢,瑞昌说等她的疯劲过去了,孩子该送哪儿就送哪儿,他负责!老年说,说得轻巧,他负责,神仙也不知道孩子是谁的,他准备把孩子送哪儿去?一个女师傅说,送到河对岸去呀,送枫杨树乡去!老年不明白,为什么认定孩子的父母在枫杨树乡?那女师傅说,这还不明白,乡下人重男轻女嘛,养个女孩就扔掉!另一个女师傅这时候很不客气地打断了她,说,你刚才又不在,胡说些什么,让对岸的乡下人听见了,拿锄头来砍你!她看来是掌握了足够的信息,一番话让老年信服多了,原来是一个顺藤摸瓜的思路,她说卫生院打针的小陆刚才也来了,是小陆透露了孩子的枫杨树乡的身份背景。小陆认得那筐里的奶瓶呀,那女师傅说,你们看见那个盐水瓶了吗,里面还灌了半瓶奶,枫杨树乡的妇女,最喜欢到卫生院来偷盐水瓶,拿回家做奶瓶!
7
一只柳条筐趁着夜色降落在罗文礼家的羊圈。
第二天早晨卢杏仙起来出羊圈,一眼便看见了归来的柳条筐。柳条筐又回来了。卢杏仙惊叫起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家的羊圈已经被谁偷偷地改造成了一个迷宫,迷宫般的羊圈半明半暗,羊藏身在暗处,柳条筐却大胆地沐浴着早晨的阳光。卢杏仙蹑足走过去,发现那件葵花棉袄还在,女婴已经不见了。她壮着胆子摸了摸葵花棉袄,棉袄有点湿漉漉的,有夜露打湿后不易消退的潮气,摸上去有点黏手。卢杏仙嘴里叫起丈夫的名字来,文礼文礼你快来,我们家羊圈闹鬼了!可是勤快的罗文礼已经出门去耕地了,她逃到栅门边,回头望着柳条筐,又大声地唤起儿子来,庆来庆来,快起床,你到底把那孩子送哪儿去了,怎么孩子送走,筐子又回来了呢?
回头之间,卢杏仙突然发现羊圈里多了一头小羊,怯懦地站在角落里。昨天夜里喂草的时候还是三头羊,早晨起来就多了一头羊,过度的惊愕使卢杏仙怀疑自己看花了眼睛,她朝屋里喊,庆来庆来你快起床,我的眼睛怎么啦,我看不清我家有几头羊!
庆来穿了个短裤就出来了,他看见柳条筐,心虚地转过头看看母亲,又去看羊,脸色大变。他伸出手指数羊,说,是多了一头,跟夏天时候一样,是四头羊了。庆来走过去要拉那头小羊的羊角,手伸出去又缩回来了,回头对母亲说,妈你别怕,我认识它,是夏天走散的那头羊,它回来了。
卢杏仙说,你还在做梦呢,羊又不是狗,认识回家的路,你给我看清楚了,这是谁家的羊,怎么跑到我家羊圈里来了?
庆来蹲下来,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开始严厉地审视飞来的小羊,过了一会儿,所有的恐惧和疑惑都消失了,你是羊,我还怕羊吗?他嚷了一句,手毅然向前一扑,抱住了小羊的脑袋,他自己的脑袋也转过来转过去,端详着羊,突然,庆来叫起来,妈快来看,这头羊在哭,羊眼睛是潮的!
卢杏仙拿起一根扁担在儿子的屁股上打了一下,我都吓糊涂了,你还吓我?她说,羊怎么会哭,我养了几十年羊,从来没见过羊哭,会哭的是牛!
庆来说,妈,我没吓你,这羊的眼睛不一样,你自己来看呀!
卢杏仙走过去,按住儿子的肩膀,看那头小羊的眼睛,羊眼睛里似乎是覆盖着一层泪光。这是谁家的羊呀,怎么还会哭?卢杏仙大声叫起来,菩萨观音苍天在上,我们家对羊有多好,你们是看在眼里的,我们家人吃得半饥不饱,羊肚子从来都吃得鼓鼓的,怎么让我们家的羊圈闹起鬼了呢?
庆来没有像他母亲那样慌乱,那天早晨幸亏了他的冷静和聪明。庆来瞥了一眼窗洞下的柳条筐,又看了看那头羊,突然一个寒噤,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卢杏仙说,受凉了?你回去穿上衣服再来,把羊牵出去,看看是谁家的羊?
庆来迷茫地注视着母亲,说,妈,再别撵它走了,撵不走它的,都怪你,你昨天说错话了!
卢杏仙说,我说错什么话了?
庆来说,你昨天说那孩子要是一头羊,你就能养,你说错话了!
卢杏仙说,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怎么云里雾里的,一直在说梦话呢?
庆来沉默了一会儿,把卢杏仙拉了出去。在羊圈的栅门外面,在第二天早晨初升的太阳下面,少年罗庆来对他母亲透露了枫杨树乡间历史上最大的一个秘密。他说,妈妈,我告诉你你别怕,你别怕,那不是夏天走散的羊,也不是别人家的羊,我告诉你你别怕,是你说错话,那个孩子认准我家的门,又回来了!
作者简介
苏童,男,1963年生于苏州。1980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著有长篇小说《米》、《紫檀木球》、《我的帝王生涯》;中篇小说集《妻妾成群》、《红粉》;短篇小说集《伤心的舞蹈》、《祭奠红马》等。其中篇小说《妻妾成群》,短篇小说《人民的鱼》、《私宴》获本刊第四届、第十届、第十一届百花奖。现为江苏省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选自《上海文学》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