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景乏味之极,在人类的视线极限之内,无论往哪个方向望去都是沙漠。沙砾在烈日下闪烁着黄金般的色泽,热风卷成一片片烟尘,如同古代的游牧民族一样巡弋在沙丘之间,天空透出一片颓废的黄色,就好象上帝在创造这个地方的时候用光了黄色以外的全部颜料。也许几千年来,有无数的旅行者倒在了这片荒凉的沙漠之中,眼前的沙丘,说不定就掩埋着古埃及的奴隶或者拿坡仑士兵的尸骸。
相比起那些不幸的牺牲者,我确实没什么可抱怨的。恒定23度的室温、无限供应的食品与加冰的饮料、循环式盥洗设备、拥有200个频道的卫星电视、再加上每月可以有尚称合理的薪水可拿。除去周围的环境差异,我和一个大都市的平凡上班族没有什么区别。我的工作,就是留守在这个代号叫做H-32的废弃要塞里。这个要塞可以说是凝结了我军科技精华于一身的武器:本身的二重强化装甲可以抵挡任何型号的飞弹攻击,另外还特别敷设了一层镜面涂装,用来防御雷射系武器。全天候的雷达与全球四十六颗间谍卫星可以随时沟通。要塞向四面的沙漠延伸出巨大的太阳能板,即使切断外界补给,要塞的能源系统也独立维持十五名士兵三年的需求。还有被称为“西塞罗之舌”的要塞电磁大炮,可以瞬间产生二十万瓦的出力,炮身与地平线呈九十度的直角,直指要塞顶部的天空。同样规模的要塞一共有五十余座,分别坐落在全球各个地方,主炮全部瞄准天顶。这一系列要塞的官方名称叫做“全球空间防御体系GSDN”(GLOBAL SPACE DEFENCE NET),但是私下里却被人称为“史上最华丽的弃婴”。
五年以前,GSDN由军方高层的卡尔·施德罗将军提案开始兴建,提案的具体内容与预算表都被列为高度机密,也没有向公众与我这样的下级军官说明。四年之后,位于挪威东部的最后一座要塞修建完毕,整个网络运作了一年,联邦政府又忽然宣布因为财政赤字与国防预算紧缩的关系,将GSDN全数关闭。据说这是因为力主此项计划的施罗德将军在高层派系斗争中失势,维持费用巨大的GSDN也给了反对派以口实。他下台后,胜利者为了羞辱前任,关闭GSDN就成了当然的政策。于是在浪费了数以兆计的金钱之后,这项计划又回到原点。政府与军方的高层沉迷于这种昂贵的家家酒游戏乐此不疲,也还罢了,我等纳税人换来的却只是一句“事关国家利益,无可奉告”的结论,真是完全没有责任感可言。
“与其让那些家伙拿去做那些莫名其妙的事,还不如还给我们这些穷人。”我不是思想学者,也不是社会批判家,所以也只能发发小市民的牢骚而已。这类政客之间互相倾轧的新闻,每天都可以在报纸上见到,几乎成为每日连载的政治肥皂剧。只是无论演员表演多么拙劣,无辜的观众都必须支付昂贵的门票才行。虽然GSDN被关闭,但是要塞却不能置之不理,若是被叛乱的游击队或者原教旨恐怖组织占领的话,那对联邦政府是非常棘手的事情。我因为不幸得罪了上司,于是“光荣”地升迁为地球联邦军中尉,然后被一脚踢来这个连神都不屑为之落泪的地方。据说几乎所有要塞的留守人员都是组织中不受欢迎的家伙,看来完全可以成立什么“左迁者大联盟”或者“失宠军官工会”之类的组织。从这一点看来,我自己应该也是随着这要塞一起被废弃了,就如同一个失落古文明遗迹的守墓人。不,或许到了后世,这比喻会变成确切的事实也说不定,我看我的上司很愿意让我抱着这些无机物渡过千年的时光。
我望了望外面的太阳,防幅射的钢化玻璃将阳光过滤的非常柔和,《田园交响曲》流泻在屋子里,威士忌酒杯里的冰块还没完全溶解,一股清凉从握着杯子的手心传上来,外面的沙漠景色有些微妙的不真实感。忽然,我看到原本是纯粹金黄色的沙漠中,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斑点。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那斑点坚定地持续变大,而且不停地移动,似乎向我彰显它的存在,那是一块阴影。沙漠的周遭并没有任何的异状,产生这阴影的物体只能来自天空。这一事实,要塞的自动防卫系统比我更早查知。在我做出反应前,要塞的雷达系统就警铃大作,我放下杯子,手忙脚乱地跑到操作台前,经过电脑处理过后的数据立刻罗列出来。阴影的主人的确来自上空,看到电脑传过来的图象,我最初一瞬间的印象是:这是一颗陨石,因为它的外表与形状,根本就是一块外表布满凹坑的锥形陨石。但是这个想法立刻就被推翻了,它的行动轨迹是盘旋式的下降,这绝不是陨石所能做到的,反而象是迫降的飞行器,按照电脑的推算,以这种轨迹运行,这个东西将在三分钟后降落在距离H-32五公里的地点。
我推开操作键盘,穿上防幅射服,把手枪别在腰间,跑去位于地下一层的车库。
当我开着沙漠吉普冲出要塞的时候,那个“陨石”已经下降到肉眼可以识别的程度,并且在下一秒钟“轰”地一声落在了沙丘的另一边,掀起一阵沙尘0当我来到坠落现场后,发现“陨石”几乎完好无损,尖头直直插入地表,模仿比萨斜塔的姿势很滑稽地竖立起来,我跳下车,小心地走过去,同时谨慎地把手放到腰间的枪套上,我可不想以殉职来结束自己的履历。锥形的陨石仿佛察觉到了我的靠近,猛然爆发出一阵声响,我吓的向后一退,接着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陨石的侧面忽然打开,粗糙的陨石外皮里面包裹的是相当精密的机械与电路。陨石内部原来是个能容一个人大小的凹槽,凹槽里躺着的是一个女孩子。如果是三流的SF电视剧,那么这时候应该是打出“TO BE CONTINUE”的字样,然后开始播放广告才对。不过现实相对来说比较残酷,我没有转频道的自由,不得不俯下身体,应付这种本不属于我职务范围的突发事件。女孩子大概是十七八岁,昏迷不醒,我想大概是降落时撞击所引起的。她穿的素色长袍相当奇特,风格很象历史图鉴里的罗马服装。
“接下来该是邪恶的外星帝国追杀了吗?”我自嘲地想着,对我来说,申请休假报告的驳回比这更加讨厌,我与幻想SF电视编剧对烦恼的理解始终有所偏差。我把昏迷的女孩子抱出凹槽,放到车里。那个锥形飞行器实在太大了,就留给军方的技术人员与记者们去处理就好。回到要塞以后,我先来到医疗室,对她进行观察。和我预料的一样,这只是降落时震动所引起的暂时性晕厥,只要休息上一段时间就会康复。接下来,我该做的事就是把情况报告给上司,让他们派人来接走女孩与飞行器,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我打开通讯器,上司那张令人联想到爬虫类生物的脸孔很快就出现在屏幕上。“坪井中尉,在H-23生活一切都顺利吧。”问候声充满了恶质的戏谑与嘲讽。
“托您的福,目前还没什么值得庆贺的不幸发生。”我的反击到此为止,与其说是“谦逊”,倒不如说是“懒的多说”来的确切。
“有什么异常情况需要汇报?”
“是这样,我刚才发现了……”上司的脸突然裂开,我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的诅咒终于有了结果,但随即发现裂开的不是上司的脸,而是通讯屏。屏幕就好象是被人用大锤猛砸过一样,从中心向周围延伸出几条曲折的裂缝,黑烟从缝隙中冒出来,还有à我站起身来,为这个突然的变故惊惶不安,一种不安的直觉浮上意识的水面。我缓缓转过头去,发现那个女孩子正站在我的背后,湛蓝色的双眼越过我的肩膀,直视着“曾经是通讯器”的废铁。
“你好。”极其平淡无奇的问候,我的词汇库存已经被名叫“紧张”的守卫管制着,一个单词也提取不出来。女孩子张开嘴,虽然联邦通用语说的很不流利,但足以让我明白她的意思:“关掉,通讯器,不许与外界联络。”听到这个命令式的口气,我不禁怀疑起她的身份?游击队?!原教旨主义恐怖分子?!敌国间谍?!出逃的囚犯?!还是来找水晶鞋的灰姑娘?!数种可能从我脑海里闪过,但每一个猜想都立刻被否决了。
“小姐,你现在的行为,是属于防碍政府公务。”我按住了腰间的手枪,开始四下搜寻看是否有她的同伴出没。只派一个人留守要塞已经是够荒谬的命令了,我想恐怖分子应该会比军方首脑们更聪明一些,不至于只派一个人来劫持要塞。
“外星人,不要做徒劳的抵抗。”女孩子又走进一步,一字一句地说道。
谁?外星人?这里还有第三者存在吗?我被女孩子的话彻底迷惑,但她的眼神却明白无误地看着我。这个玩笑可开的太大了。“如果是开玩笑,那么就太过分了;如果你是认真的,那么更加过分。”我举起枪,对准了女孩子。
对方的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我猛然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扯住我的胳膊,我整个人一下子被摔到了地板上,手枪被甩的远远的。“明白了吧,抵抗是没有用处的。”女孩子的声音好像尊贵的女王,我趴在地板上,一阵晕眩。
“好吧,你想要什么……”我站起来高举双手,表示自己放弃抵抗。谁要是骂我是军人的耻辱,就随便骂好了,反正上级只派了我这么一个人来履行守卫的职责——这点兵力只够投降用的。女孩子穿着那身罗马长袍,走到操作台前,无形的力量伸展开来,操作台所有的指针都开始剧烈地晃动,接着一阵。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是对无能的政府宣战吗?”我刻意讨好地说。
女孩子转过头来。“我们只是想要回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我注意到她用的第一人称是复数形式,这说明除她以外,肯定还有其他人的存在。“自己的东西?这个要塞?”
“不,不仅仅是这个要塞,还有这片沙漠,海洋、山脉,整个地球都是我族的财产。”看来地球联邦政府是背了了不得的债务,我事不关己地想。“你们外星人已经享用了地球几十万年,现在我族已经归来。”
“……”即使是最荒谬的邪教,也没有提出过如此大胆的理论,我露出半信半疑的眼光。
“即使你不信,事实仍旧是如此。我们的族人,已经乘着巨大的方舟,重新回到这个本该属于他们的地方。”女孩子看出了我的疑惑,开始讲述起整个事情。她口里所说的“我族”,是指七千万年以前地球原生文明的后裔,用联邦通用语翻译过来,勉强可以称为“原族”。当时原生文明预测出一颗陨星即将撞击地球,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他们无力阻止,于是带领着所有的族人登上巨大的锥形方舟,离开地球。方舟队的轨道一开始就设定为一个巨大的椭圆形,起点和终点都是地球,方舟群绕这个轨道一周所花费的时间恰好是七千万年。现在方舟群已经接近完成它们的旅行,居住在方舟内部的地球原住民后裔却意外地发现地球已经被另外的人类所占据——他们称之为外星移民,并且还建设了遍布地球表面的防御炮台来阻止他们的回归。于是,一批前遣队就先发来到地球,将这些威胁破坏掉,女孩子就属于他们其中的一员。
“这么说,其他的GSDN要塞也被占领喽?”
“是的”我低下头,擦擦汗,这故事听起来实在太荒谬了,但是却真切地发生在眼前。看来施罗德将军主持这个计划,是对这些原住民早有查知,可惜随即GSDN又被原住民安插的间谍废弃。
“不,那不是我们的阴谋。”女孩子仿佛看穿了我的内心,“那也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你们外星移民的群体协调性比预料的要愚蠢的多。”对人类有如此的评价,我也只能无话可说。这让我想起来二十世纪的中东战争:身为耶路撒冷原住民的犹太人在连续的灾难后背井离乡,耶路撒冷被外来的阿拉伯民族占据,成为了伊斯兰教的圣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犹太复国主义者开始向阿拉伯人要求归还以前他们失落的土地。于是坚称自己对圣城具有正当统治权的以色列与巴基斯坦及其背后的阿拉伯诸国,就开始用武力来论证自己的论点,用大炮来校正自己的边界。如今的形势,不过是将那场战争扩大为两个生命种族对抗的历史重演罢了。“那么……你们回归地球后,要置我们外星移民于何地?”
“这完全取决于你们。”女孩子的目光闪着锐利的火花,“如果你们肯投降,那么我们可以允许一部分人继续留下来或者坐上方舟继续我们的旅行。如果执意抵抗的话,那么很可能会被彻底消灭。”
我坐在室温24度的屋子里,不自觉地感觉到一阵发冷。如果这真的发生,那么一场人类毫无心理准备的宇宙战争就将爆发。
“这将是历史转折的伟大一刻。”女孩子坐到我的对面,拿起一杯加了冰的橙汁,平静地说。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手里的酒杯已经空了。我承认人类中有很多我非常厌恶的家伙存在,但若就此让我对否定整个人类的行为喝彩,则超越了我狭窄的思维所能承受的范畴。立体电视仍旧播放着广告,我下意识地向着窗外望去,仍旧是一片空旷,但是天空却凭空多了一些物体。无数的巨大锥形方舟,在阳光下泛起冷峻的光芒,以傲然之姿缓缓地自天际向着地面而来,而大地仍旧是一片平静。我并不信神,但是此刻的我开始向神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