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认定有罪,接着宣布我被判处“隐身”一年,时间从公元2104年5月11日开始。然后他们把我带进法院下面一间黑暗的房间,并在我的前额上打上标记。
两个市政当局雇用的壮汉专门做这件事。“其中一个把我推在一张椅子上,另一个举起烙铁。”
“一点也不痛的,”这个手掌象平板一样的粗汉说着就把烙铁推到我的额头上,一阵凉爽的感觉后就完事了。
“现在怎么办?”我问。
没有回答,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就转身离开了房间。门开着。我可以离开,也可以呆在这里,这随我便。由于我额上的符号,没有人会和我说话或者多看我一眼,我是不可见的。
你必须明白我的所谓不可见完全是比喻性的。我依然有着血肉之躯。人们可以看见我——一种荒唐的刑罚?只是,罪行也同样荒唐。我犯了所谓冷淡罪,拒绝将自己的烦恼说给别人听。
我已经4次犯了这种罪,所以将受到一年的“隐身”处罚,我现在是不可见的0
我走出房间,来到外面的热情世界。
午后下过雨。街道上的雨水正在慢慢收干,空中花园弥漫着万物生长的气息。男人们和女人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我在他们之间走着,可是他们根本不注意我,与一个隐身犯说话将受到的处罚是隐身一个月、一年或更长,取决于罪行的程度。我在想这个条例是否会被严格遵守。我很快就知道了。
我走进电梯,让自己被旋转着上升到空中花园。这是第11层,仙人掌园,那满是节瘤的奇特形状很合我的心境。我跨上平台,朝人口处柜台走去买票。柜台后面坐着一个面色苍白、眼光呆滞的妇女。
我放下硬币。她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惊怕,但很快消失了。
“一张门票,”我说。
没有回答。人们在我身后排着队。我重复了我的话。妇女无可奈何抬起头,接着就朝我左肩后方看去。一只手伸过来,一个硬币放在了柜台上。她收起硬市,把门票交给男子。他把票投进票箱就进去了。
“给我买一张票,”我让声音发得很清晰。
其他人把我挤开了。没有一句道歉的话。我开始感觉到我的“隐身”的含意了。他们事实像看不见我那样来对待我。
不过也有聊以补偿的好处。我绕到柜台后面,没有付钱就拿了一张票。由于我是不可见的,别人不能阻止我。我把票塞进票箱,走进了花园。
可是仙人掌也让我厌倦了。我全身有了一种不可名状的不舒服感,我不想呆下去了。在出来时我的手指碰上了一颗刺,流出了血。至少这仙人掌还是承认我的存在。让我流了点血,仅此而已。
我的思绪很乱。我来到餐厅,在餐厅门口站了半个小时,一再地从侍者总管身边走过。他们显然以前已经多次经历过这样的事了。我意识到,走到桌边坐下将是白等一场。没有侍者会过来为我服务。
我可以走进厨房。我可以高兴事什么就拿什么。我可以破坏餐厅的正常营业。不过我决定不这么干。社会有它的对付隐身犯人的办法。
我离开了餐厅。在附近一家自动餐馆吃下饭。接着坐一辆自动出租车回家了。机器,像仙人掌一样,对我这类人并无歧视。我感到它们将在一年里成为我仅有的伴侣。
我回到自己的公寓。我的书籍在等我,可是我对它们没有兴趣。我伸开四肢懒洋洋地躺在我那张小床上,养养体力,与折磨者我的奇怪的疲感斗争,思考着我的“隐身”。
这不会太苦,我对自己说。我一向没有太多地依赖过别人。我不就是因为对我的同胞冷淡而判刑的吗?那么现在我又需要他们什么呢?就让他们不理睬我吧!这一定很悠闲不管怎么说我有一年的时间不必去上班了隐身犯无须去工作。我们又怎么能够工作?谁会去找一个不可见的医生看病,雇一个不可见的律师替他辩护,或者把文件交给一个不可见的秘书去办理呢?不工作当然也没有收入不过房东并不向隐身犯收取房租。防身犯可以随便到哪里去,不必花钱。这一点我己经在空中花园体验过了。
我觉得隐身刑罚不过是一个社会大笑话。他们判我一年的时间来修身养性,仅此而已,没有什么可伯。
“隐身”后的第二天是迸一步试验和发现的一天。我外出长时间地散步,小心谨慎地走在人行道上。我听说过男孩子们跑着故意将额上有隐身标记的人推倒,而且以此为乐。同样,不会有人来帮你,他们也不会受到惩罚。我有被人捉弄的危险。我在街上走动,看着人群纷纷避开我。我像显微镜用的切片刀切开细胞一样地通过人群。他们受过很好的训练。到中午我看见了第一个隐身同胞。他是个结实而严肃的高个子中年人,圆圆的额头上打上了那个耻辱的标记。他和我的眼光仅仅相遇了一刹那,就义继续往前走过去了。一个隐身犯同样不可见他的同类。我只是感到有趣。我仍然在品尝着这种生活方式的新奇感。轻慢和冷漠伤害不了我。现在还不会。
这天晚上我来到一家女浴室。我不怀好意地微微笑者,走上了台阶。门口的跟务员向我投来惊讶一瞥——但不敢阻止我。说来我对这是一个小小的胜利。我走了进去。
强烈的肥皂气和汗臭扑面而来。往里走。我经过衣帽间,衣服一排一排地挂着,突然想到我可以搜走这些衣服口袋里的钱,不过我并未这么做。偷窃在变得太轻易就失去了意义,况且那些发明隐身刑罚的聪明人当然不傻。
我往前走,走进了澡池子。
几百个女人在那里洗澡。发育成热的大姑娘、疲乏的少妇、干瘪的老太婆。有一些脸红了起来;有几个在窃笑。更多的人转过身去把背对着我。不过她们都很注意不对我的出现做出任何实质反应。浴室女管事站在那里,有人如果对隐身犯有什么不恰当举止的话;谁知道她会不会打报告呢?
我于是看她们洗澡,看着在水汽中闪动的裸体,我的感受颇有些矛盾,能够大摇大摆进入这隐密之所使我有一种狡黠的满足感。另一方面,有一种感觉慢慢在我头脑里滋生——是悲伤?厌倦?还是反感?羞愧?
我无法对此加以分析,这后一种感受像一只滑腻的手卡着我的喉咙。我赶紧离开了。肥皂水的气味在以后的几小时还一直刺激着我的鼻孔。
那天晚上我一合眼就会看见裕室里的一幕。不久,我对这个刑罚的新奇感很快就消失了。
到第3个星期我病了。起初是发高烧,接着胃痛,呕吐,以及随后的种种症状。到了半夜我以自己快要死了。一阵阵的痉挛使我痛不欲生,当我勉强支撑着去厕所间时,看见镜子里我的脸都变形了,脸色发育,还渗着汗珠。在我苍白的前额上,隐身徽记像灯塔一般显眼。
我在瓷砖地上躺了很久,浑身无力地吸收着它的清凉。我在想:如果是阑尾炎发作了怎么办呢?这个废弃的残留物,发了炎,马上要穿孔了?
我需要找医生。电话机上盖满了灰尘。他们嫌麻烦没有把它拆掉。不过自从我被判隐身罪以后就没有给任何人打电话,也没有人敢给我打电话。明知故犯地给隐身犯打电话所受的处罚是隐身。我的朋友们,或者说过去的朋友们,都远远地躲着我。
我抓起电话,拔动号码盘。电话接通了,机器人接线生说:“先生,您想和谁说话?”
“医生,”我喘着气说。
“好的,先生。”平静的、不自然的机械声!法律无法判处一个机器人隐身,所以它与我说话不受限制。
屏幕亮了,一个医生腔的声音问:“你什么地方不舒服?”
“胃病。可能是阑尾炎。”
“我们这就派一个——”他停下了。
我犯了一个错误,抬起了我那张痛苦的脸。医生看见了我额头上的标记,他的眼睛砧亮了一下。
屏幕闪了一下后变得漆黑一片,速度之快仿佛我是伸出了一只患麻风病的手要他吻。
“医生,”我呻吟着。
他走了。我双手搐着脸。这未免走得过头了。难道希波克拉底誓言允许这样吗?一个医生可以对病人的呼声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希波克拉底并不知什么隐身犯,医生不能照顾不可见的人的。对整个社会而言我根本就不存在。医生总不能为不可见的人治病。我只有忍着了。这便是“隐身”的不利方面了。如果你乐意,你可以不受阻挡地走进攻浴室,可是当你在床上痛苦挣扎时同样没有人管你。此长彼消。如果你的阑尾破裂了,哈,这对于其他可能步你后尘的人不是一个有力的警告吗!
我的阑尾没有破裂。我活了下来,不过元气大伤。一个人一年不同人交谈可以活下来。他可以乘自动汽车,可以在自动餐馆吃饭。可没有自动医生。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受不了了。一个监狱犯人生病时还能看医生。我的罪行还不足以去蹲监狱,可是我病了没有医生替我治疗。这不公平。我诅咒发明了“隐身”这种刑罚的恶魔。我每天孤独地迎来凄凉的黎明,像鲁宾逊·克鲁梭在他的荒岛上一样孤独,而这里却是有着1200万人口的大城市啊!
我怎样才能尽述这扑朔迷离的几个月来我情绪的变化和我的许多行为呢?
有许多次“隐身”是一种快乐,一种享受,一种财富。在患妄想狂的时候,我对它己能够豁免于那些束缚普通人的条例之外而得意万分。
我偷窃。我到小商店去抢钱箱。店主吓得直打哆嗦,却不敢阻止我,害怕如果喊叫起来的话他本人也会判处隐身罪。不过,如果我知道政府会对所有这类损失进行补偿的话,我也许不会如此开心了。
我乱走乱闯。浴室己经不再吸引我了,不过我闯进其他不能随意进人的场所。我到旅馆里去,在走廊上走动,任意打开房门。多数房间是空的。一些房间里面有人。
我什么都能看到,像上帝那样。我己经是厚脸皮了,我对社会的蔑视更强烈了。
下雨的时候我站在空荡荡的马路上,对着四面八方高楼上隐约出现的面孔恶声叫骂:“谁稀罕。”
我嘲笑、做鬼脸,恶声叫骂。我想,这是孤独引起的一种精神错乱,我走进剧院,在过道上手舞足蹈。没有人向我发出抱怨。我额上的显眼标记告诉他们要自我克制;他们也只好忍气吞声。
我时而疯狂时而高兴,时而在“可见的”乡巴佬中趾高气扬,昂首阔步。周围向我投来的每一束目光都带着鄙视。这是疯了——我供认不讳。一个人在被强制“隐身”几个月后的确很难平衡自己。
我能否把这称为妄想狂?恐伯还是称作狂郁症更确切。我昏昏沉沉,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昨天我可以对周围“可见的”傻瓜不屑一顾,今天就会顾影自铃。我会在街上无休无止地走动,穿过灯火闪耀的连拱廊,或是盯着公路上花花绿绿呼啸而过的车流。连要饭的都不来找我。你知道吗,我们这个闪光的世纪里还有乞弓?我是直到被判“隐身”以后才知道的,因为自那以后我的长时间闲逛把我带到了贫民窟。在贫民区,这个社会的闪光外表荡然无存,人们看见脸像枯柴梗一样的老人在地上拖来拖去,苦苫乞讨几个铜子。
没有人向我讨钱。有一次一个瞎子走过来。
“看在上帝份上,”他喘息地说,“帮助我从眼球库买一对新眼球吧。”
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有人冲着我说话。我把手伸进上衣摸钱少打复把身上的钱都给他以表感激。为什么不呢?我只需伸伸手钱就可以源源而来。可是没等我把钱掏出来,一个梦魔似的人瘸着腿拄着拐杖插进我们之间。我听见了这个人用耳语说的词“隐身”,两个就成像受了惊的螃蟹一样逃之夭夭。我手里拿着钱,呆呆地站在原地。
连乞丐都不和我说话。魔鬼,发明了这种刑罚的魔鬼!
我的傲气消失了。我现在是孤独的。谁说我对人冷淡?我像海绵一样柔软驯股,可怜巴巴地希望别人能和我说句话,笑一笑,握一下手。这是我隐身的第6个月。
我现在对“隐身”恨之切齿。它带来的满足是空虚的,而它带来的痛苦是忍无可忍的。我怀疑我能否活过这剩下的6个月。请相信我,在这些黑暗的日子里自杀的念头时时索绕在我的脑海中。
终于我干了一件大蠢事。,在一次闲逛时我遇到了另一个隐身犯,这大概是6个月来我看见的第3或第4个隐身犯,不会比这个数字更多了。如同以前的遭遇一样,我们的眼晴谨慎地相视了一下。接着他就把目光移到了人行道上,从我身边走过,继续走他的路。他是个瘦瘦的年轻人,不超过40岁,长着蓬乱的头发和一张狭长、枯瘦的脸。他身上带着书生气。我奇怪他究竟干了什么也被判了隐身罪。我被一种愿望驱使着想要追上去问他,了解他的名字,和他说话,拥抱他。
这一切对人而言都是禁止的。没有人可以与一个隐身犯有任何的接触——甚至同为隐身犯。
隐身犯之间尤其不能接触。社会无意让贱民之间形成一种秘密同盟。
这些我都知道。
可是我还是转过身跟着他。
我跟在他身后走了3个街区,与他保持20到50步的距离。机器人安全警察看来无处不在,它们的扫描器能迅速侦察到违法行为;所以我不敢妄动。按着他走进一条侧街,一条灰蒙蒙的肮脏巷子后以隐身犯所特有的慢悠悠的盲目的步态溜达起来。我从后面追上去。
“求求你,”我轻声说。“这里没有人看见。我们可以说话。我的名字是——”
他抽转身来看着我,眼睛里带着恐怖。他的脸色苍白,掠讶地对我直视片刻,然后急速起步像是要绕过我。
我拦住他。
“等一下”,我说。“别害怕。求求——”
他冲过我身边。我把手放在他肩上,他挣脱开了。
“就说一句,”我哀求道。
没有一句话。连一句嘶哑的“让我过去”都没有。他走过我旁边,跑向空旷的街道。他跑过拐角后,得得的脚步声也渐渐听不见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涌起一股极端堵的孤独感。
随之出现的是恐惧。他并没有违反隐身条例,可是我违反了。我求他和我谈话,这会使我受到惩罚,也许会延长我的隐身期。我焦虑地朝四周看,幸好周围看不见一个机器人安全警察。
剩下我一个人。
我让自己平静下来,又朝大街走去。渐渐地我控制住了自己,我发现我做了一件不可原谅的蠢事。我为这个行动感到苦恼,但这次行动造成的感情创伤更使我欲哭无泪。以如此恐慌的方式与另一个隐身犯接触——公开承认我的孤独、我的需要——不。这意味着社会取胜了,我不能忍受。
我发现自己又离仙人掌园不远。我乘上升降梯,从门卫那里抓了一张票便进去了。我寻找了一会,不久发现了一株弯弯曲曲、华美绚丽的仙人掌。它有8英尺高,是一个长满刺的大怪物。我将它拧断,把它的角状枝叶搞成块块碎片,我的手也因此扎上了许许多多刺。人们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我将刺从手上拔去,手掌淌着血,再乘升降梯下去了,然后又陷入极端孤独的隐身生活。
第8个月过去了,第9个月,第10个月。季节的变换差不多要完成一个轮回了。
我的刑期就要满了。
在我“防身”的最后几个月里我渐浙进入一种麻木状态。我的思维只能靠惯性运转,对自己的处境已听之任之,不过是在稀里棚涂地过一天算一天。我强制自己看书,内容不加选择,今天读亚里斯多德的书,明天读圣经,后天又捧起一本力学教科书。我什么也记不住;在我翻边新的一页时,上一页的内容就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
我也不再有心情利用“隐身”的若干有利之处了,像观看淫秽场面所带来的快感,以及做坏事无须过多担心的特权感。我说、无须过多担心,是因为在通过《隐身法案》时并设有连带通过一项否定人性的法案:少数人宁愿冒“隐身”的危险来保护妻儿不受隐身犯的骚扰。没有人会听任隐身犯挖出他的眼球,没有人会容忍隐身犯闯进他的私宅。
正如我已经提到的,有着一些对付这类侵犯行为而又不公然承认隐身犯的存在的保障措施。不过仍然有可能做许多坏事而安然无恙。我无意尝试了。陀斯妥耶夫斯基曾经在一本书里写道,“没有上帝,一切都是可能的。”我要加上一句:“对于隐身犯,一切都是可能的和乏味的。”事实就是如此。
令人厌倦的日子在一天天过去,我再也不愿扳着指头数时间了。确切地说,我根本忘掉了我的刑期已经满了。那一天,我正在房间里读书,无聊地从一页翻到另一页,突然门铃响了起来。整整一年它没有响过。我几乎忘记了这种声音的意义。
不过我开了门。他们,代表法律的人,站在那里。他们一言不发除去了我额头上的微记。它掉了下来摔得粉碎。
“你好,公民”他们对我说。
我庄严地点点头。“你好。”
“2105年5月11日。你的刑期满了。你已偿清了债。你又回到了社会中。”
“谢谢,是的。”
“和我们去喝一杯。”
“我看不必了吧。”
“这是传统。走吧。”
我跟他们去了。我的前额现在有一种奇怪的裸露的感觉。我从镜子里看,有一处显得很苍白,那是曾经打上标记的地方。他们把我带到附近的一家酒吧,用合成威士忌招待我,不掺水,很凶。酒吧招待冲着我微笑。隔座有个人拍拍我的肩膀;问我在明天的喷气式飞机赛飞中喜欢谁。
“我不知道,”就这样告诉了他。
“你真的不知道?我支持凯尔索。4:1打赌。他有可伯的爆发力。”
“对不起,”我说。
“他离开过一阵,”陪同我的一个政府人员轻声对邻座说。
这句委婉语的含意是清楚不过的。我的邻座看了一眼我的前额,对那块白色疤会意地点点头。他也提出要为我买一杯酒。虽然我已经感受到了第一杯酒的效力,我仍然接受了。我又成为人类的一员了。我是“可见”的。我再也不敢冷冷地拒绝他了。这有可能再次构成冷淡罪。我的第5次犯罪将意味着5年的“隐身”。我学会了谦卑。
当然,回到可见状态包含了一个颇为尴尬的转变过程。要和老朋友们会面,要说许多无聊空洞的话,已经七零八落的关系要一个个去恢复。我在这个城市被“流放”了一年,恢复原状并不容易。
自然没有人提起我“隐身”的那段时间。它被当作一种隐痛,最好都不要去提它。虚伪,我这样想,不过我接受了。他们无疑都避免伤害我的感情。一个人会和一个刚切除了癌肿瘤的人说:“听说你前不久差点没命”吗?一个人会对一个老父亲、一个摇摇晃晃前往安乐死室的人说“哈,他是该入土了,对不对?”
不,当然不会这样说。
于是在我们的交往中存在着一个黑洞、一个真空,或者说一张空白页。它使得我和朋友们没有多少话可谈的,尤其是因为我已经完全丧失了谈话的机锋。恢复过来绝非轻而易举。不过我坚持着,因为我已经不再是定罪以前那个高傲而清高的我了。我已经在最严厉的学校里学会了谦卑。
当然,我不时会看到街上走动着个把隐身犯。要想避免遇到他们是不可能的。不过,我对此已经有所训练,我很快地把视线移开,仿佛我的眼睛瞬间停留在某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怪物上一样。
然而,到我恢复“可见”的第4个月;我的刑罚在我身上所起的作用也画上了一个句号。我已回到了原先工作的市政府文件局,地点在城塔附近。我下了班正朝地铁走去,突然人群中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求求你,”一个声音轻声说。“等一等。别害怕。”
我万分惊讶地抬起头。在我们这个城市里陌生人从不主动与人搭腔。我看见这个人的前额上有一个闪亮的“隐身”徽记。接着我认出他了——那个一年多前在一条冷僻街道上我曾主动与他搭腔的年轻人。他变得憔悴了;他的眼神是疯狂的,他的棕发上灰斑累累。当时他一定是刚开始服刑不久,而现在他的刑期想必就要到期了。
他抓住我的胳膊。我吓得发抖。这可不是一条冷清的街道。这里是城里最热闹的广场。我将胳膊从他手上挣脱出来转过身去。
“不要走,”他叫道。“你不能可怜可怜我吗?你自已也这样过。”
我迈出一步后又站住了。我想起了我以前曾经怎样叫住他,怎样恳求他不要冷淡我。我想起了我自已的悲惨的孤独。
我又跨了一步。
“胆小鬼!”他在我身后尖声喊叫。“和我说话!你敢吗?和我说话,胆小鬼!”
我受不了了。我动心了。我眼眶含着泪花,转身朝他走去,向他伸过去一只手。我抓住他的瘦弱的手腕。这一接触似乎使他激动万分,不知所措。接着我抱住他,试图把他身上的悲哀分一部分到我的身上。
机器人安全警察走近并包围了我们。他被拉到一边,我被拘留了。
他们会再次审判我——这一次不是为了冷淡罪,而是为了热情罪。
或许他们会认为情有可原而释放我,或许不会。我不在乎。
如果他们认定我有罪,这一次我要像戴荣誉勋章一样戴着我的隐身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