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觉得烦透了。
自从上个月欧玛空港发生了“那件事”之后,各种各样的垃圾就不断地穿过虫洞涌进她所管辖的这片小小的空域。一时之间,从空港构件到飞船残骸,再到安娜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是什么的细小碎片,全都飘得到处都是。这的确让人很是郁闷,但也不至于让安娜如此烦恼。真正让她烦恼的是刚才与企业号的船长——她的丈夫所进行的那次即时通讯。
“这么说,我们的蜜月旅行又要延期了?”
“别这么孩子气,安娜。你也知道的,欧玛空港的那个疯子干出了‘那件事’。现在所有打算去北银河系的飞船都只能绕道,航行时间当然也就要延长了。”
“也就是说我还得再加几个月的班,好把假期攒到你回来之后再过。我理解得对吗,我的船长大人?”
“别抱怨了,安娜。我保证这个假期绝对值得等这么久。”
“你每次都这么说0”
“相信我,这肯定是最后一次。”
“那就再相信你一次吧。亲爱的,一路顺风。”
看着已经没有信号的安赛波,安娜不禁摇了摇头:结婚三年了,蜜月旅行却一拖再拖。没办法,谁让自己嫁了一个把全身心都交给了太空船的船长呢?
“有客人来了。”安娜看着不停闪烁的信号自言自语道。这信号表示有艘飞船正要穿越虫洞,来到她的空港——深空空港,正如它的名字,是一个偏僻的小空港,偏僻到几个月才会有一艘飞船经过这里,小到这里所有的工作都由安娜一个人负责。
她放下趴在她膝头打着呼噜的兔狲。那个毛茸茸的小东西不满地哼哼着,爬到角落的窝里继续它的长梦。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在这种只有一个人值守的偏僻的小型空港,连几乎到处都有的老鼠都没有一只,这只优雅的猎手也只能沦为似乎永远也睡不醒的宠物了。估计早期的太空移民是被老鼠吓怕了,竟然把“任何空间站和飞船都必须搭载至少一只小型猫科动物作为必备成员”这种荒唐的规定写进了航空守则。
安娜把视线从那一团毛球身上移了回来。她系上安全带,戴上耳机,拉下头盔,然后伸出手去触碰那些控制键,把它们一一打开。
巨大的能量从空港底部的发动机中喷涌而出,原本是一团死寂漆黑的虫洞逐渐活了过来,开始从内部露出了点点的光亮——来自虫洞那一端的,几万光年外的遥远星光。
这一幕不知道被多少人用各种华丽的语言赞美过。
虫洞,人类进入星际航行时代以来最伟大的发现。这些细小的、连接宇宙间不同地点的空洞,在人类出现之前的数十亿年就已经存在了。自联合宇宙历三百二十七年,星际探险家爱德华冯·埃尔·霍特,在奥尔特星云附近发现第一个虫洞起,人类已经在自己活动的北半银河系内,发现了上千个大大小小的虫洞。不过这些空洞都小得过了头,而且内部的结构极其不稳定。为了在其内部航行,人们在虫洞的入口处修建了空港。这些空港上载有专门设计的、可以产生巨大能量的特殊发动机,通过在一瞬间将这股极其庞大的能量注入虫洞,人们得以在短时间内扩大虫洞的孔径,并且获得一个相对稳定的航路。
而对安娜来说,这幅景象则有着特殊的意义——正是由于这些虫洞的存在,她那在星际飞船上做船长的丈夫,才会在一次次的短暂相聚之后选择再次回到太空。
曾经不止一次,她忍不住问道,既然他爱她,那为什么不离开飞船,和她在一起,找个地方安家。
这个问题每次都会令他发笑,笑声并不刺耳,是她喜欢听的那种宽慰人的笑声,可他确实是在嘲笑她这个念头。
“不,亲爱的,你知道,星星溶解在我的血液中,如果我停留在一个地方太长时间,就会听到星星的召唤,而如果那时候我不登上一艘出航的船的话,我会疯掉。”他轻吻着她,“不过你知道,我总会回到你身边。”
而她只能点点头,他的回答令她满意,安娜一开始就知道那就是她能够企盼的全部。
“算了,就让他抱着穿越虫洞时的时空交错感过一辈子好了。”安娜一边这样告诉自己,一边把注意力拉回到那艘即将从虫洞中出来的飞船上。
但是从虫洞里出来的并不是飞船,或者说它曾经是一艘飞船,而现在安娜看到的仅仅是一大团扭曲变形、纠结在一起的太空垃圾。
安娜皱了皱眉,在第一时间放出了空港内的那些比棺材还小的无人打捞船。空港的计算机终端控制着它们在宇宙中有的放矢地移动着,用船上的抓臂打捞着船只残骸。
对于空港管理员来说,处理失事船只是他们最为熟练也最重要的工作之一。虫洞内异于外界空间的拓扑结构,以及不可预测的湍流使得船难事件时有发生。而空港管理员则必须在发现残骸的第一时间就予以清理。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保持航道的畅通,更关键的是为了更多人的安全:人们在虫洞旅行时代伊始就发现,虫洞旅行不仅仅是在空间位置上的跃迁,同时也是在时间轴上的跳跃。这将不可避免地导致把“将来”的一些信息透露给“过去”的人。如果足够多的“未来”信息泄漏了,则会使得某些人想要去改变某些在“未来”已经发生过了的事情,而这将在“过去”中产生初始悖论。其结果,就像欧玛空港一样,仅仅因为有人自私地、为了自己心理上的一时安慰而干出了“那件事”,一个拥有上万固定居民、附近有几十个虫洞开口、可以直接到达北半银河系的几乎任何交通枢纽、每天有不计其数的飞船停靠或通过的繁华空港,就在一瞬间连同它的居民以及飞船,全部化为了乌有。
显然,这堆可恨的残骸又让安娜想到了她那再次被延后的蜜月旅行,以至于她在拿起已经不知道响了多久的安赛波的时候,即时通讯已经转成了留言:
嘿,亲爱的,猜猜怎么样,这下不用推后假期了。我刚刚去北银河空港调度站确认航线,碰巧遇到了一个休假提前回来的管理员。他愿意替你执勤一段时间。所以我就修改了一下航线,现在就带他赶去你那儿。然后……我想我的大副跟了我这么久,是时候让他练习一下指挥整艘船了。
安娜听着留言,嘴角挂上了一丝笑意——这个傻瓜,总喜欢用这样那样的小花招来讨她高兴。作为一个空港管理员,她当然知道根本不会有什么人提前结束休假,她也很清楚,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一个替她执勤的人,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好,快点把这堆垃圾处理完,然后去收拾东西,准备交接的事。”安娜说着,又把注意力放回到了那一堆残骸上。但是不知怎地,职业直觉总在提醒她什么地方有问题,很可怕的问题。
残骸……虫洞旅行……修改航线……他要来这儿……
在她明白那一切一瞬间,恐惧赶在理智之前抓住了她。彻骨的寒意从她的脊髓中不断地散发出来,浸透了她的内脏,肠胃在不受控制地痉挛,而心肺却仿佛停止了运动。寒冷附在渐渐凝固的血液上,占领了她的每一块肌肉,把它们变得如同冬夜里的岩石一般僵硬。她的每一寸皮肤上都覆盖上了一层由绝望所凝结而成的厚厚的霜。直到最初的冲击慢慢消退,僵硬的身体开始颤抖,窒息的肺部开始呼吸,结冰的血液开始流动,安娜才意识到她看到的到底是什么——那是企业号,他的船。
不,这不会是真的,不可能是他。虫洞中遇难的船只的残骸碎片会通过时间和空间随意飘散,他那个时候一定不在船上。
但是一艘打捞船传回的画面无情地击碎了她的幻想:他的尸体,身上满是暴露在真空中所造成的血肿,严重得像是被一群暴徒打了一顿。他紧闭着双眼,身上用来检测宇宙射线慢性伤害的荧光刺青仍然散发着光,微弱的光,而他却死了。
在这一瞬间安娜的脑袋一片空白,她甚至没有去想那些残骸,以及那意味着什么,只是呆呆地盯着虫洞,告诉自己那是宇宙的一个洞,一个长达几万光年的洞,告诉自己看到的是虫洞那边的星星,星系另一边远得不可思议的星星,去那里只需要一次小小的空间折叠。
但是像这样的失神对现在的安娜来说,也已经成为了一种奢侈的享受。当她的意识终于回到身体里时,她发现自己正抓着安赛波拼命地呼叫企业号。她猛地将手中的安赛波扔了出去,仿佛那是一条噬人的毒蛇,然后急退几步,结果却被趴在那里的兔狲绊倒了,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她躺在地上无声地哭了起来,内心深处一个无法抗拒的声音在诱惑着她,“提醒他,告诉他,他将活着回来。也许,也许这一次‘那种事’不会发生,也许有那么一丝亿万分之一的希望,他将活下来,活下来……”
安娜猛地爬了起来,不顾一切地用头、手臂、膝盖以及身体的一切部位捶打、撞击着墙壁、控制台以及她看到的任何东西,以此抵御心中那个声音的诱惑。理智告诉她,这样做,除了造成深空空港和企业号周围空间的瞬间崩塌外,没有任何用处,甚至于连像现在这样、打捞回他的尸体好好安葬也成了一件无法完成的奢望。而他的名字也只会被人满含厌恶地无数次提起——一个干出了“那件事”的船长。但她很清楚自己无法放弃那个想法,就像即将溺死之人无法放开手中那根毫无用处的稻草一样。因为一旦放开,就会在瞬间被绝望的海洋所吞噬淹没。
最后,安娜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抽泣不止,双手血肉模糊,额头鲜血淋漓,膝盖以下失去了知觉。不过她终于战胜了那个声音。
“告诉他,这样我就可以和他一起去死了。谁也没有权利阻止我这么做!”
刚刚平静下来的安娜被自己脑中新出现的这个声音吓得呆住了。她现在已经筋疲力尽而且遍体鳞伤,根本没有办法像刚才赶走那个声音一样对自己再来一次。
“砸了它,砸了它,砸了就没办法告诉他了……”安娜神经质般地不停说着。她鲜血淋漓的双手不停地拍打着控制台上的安赛波,它对她的诱惑太大了,就像饥饿之人手中的面包,焦渴之人口中的清水一样,根本无法用理智加以抗拒。但是,那个牢牢地镶嵌在一体化控制台里的安赛波,又岂是仅凭双手就能够破坏得了的。
“得离开这个房间,离开这个房间……到门外边去,从外边把门锁上,然后把门锁砸坏,再把门整个焊起来。只要能离开这个房间,必须离开这个房间……”只有这样才能逃开那个声音,逃开这致命的诱惑。但是,在这座小小的深空空港中,能让安娜自由活动的空间只有这一间房间而已,门外就是死寂的太空。
安娜被这个声音折磨得头痛欲裂,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她正揪着自己的头发,用力地撕扯着。看着还在流血的双手,以及上边缠绕着的几十根刚刚拔下来的头发,安娜终于想出了办法,让自己摆脱那致命的诱惑的办法。
倒计时五分钟,保证有充足的时间做好准备,开门时间三分之一秒,再长必死无疑。
设置完这些之后,安娜把那团毛茸茸的兔狲塞进密封隔舱,随即迅速地用安全绳把自己固定在坚固的把手上,摘下头盔,紧张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舱门即将打开,警告,舱门即将打开……
五、四、三、二、一
舱门瞬间打开,空气一泄而出。
安娜昏了过去。
“至少,我应该和他说声再见。”醒过来的安娜再也无法抗拒这个声音。她用最快的速度擦干血迹,处理伤口,把自己打理得看得过去,然后用安赛波呼叫企业号。在等待讯号接通的过程中,安娜两次险些歇斯底里地昏厥过去。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亲爱的?”他笑眯眯地说。
“没什么,亲爱的,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