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听说过瓶中的城市——极其微小和精致的人类社会,描述如下:城镇建筑上的尖顶如牙签一样,街道比线还细,办公室的窗户不及装饰衣服的亮片大,里面居民的面孔只有针尖般大小。喧嚣、政治、狂热、奋斗、放弃,都在一个透明的瓶子里上演,封住的瓶口阻断了内外两个世界的联系。那些也会四处碰壁的微小生命认为他们的身材高大,自己面对的困境也和全体人类的一样。
我们的研究表明达尔瑟瑞有许多刻在山腰上的多层建筑。环抱城市的是一座森林,里面有湖泊和溪流。这一切都位于一个穹庐之下,仿佛一道盖着盖子的美味佳肴。达尔瑟瑞的居民抬头看到的不是天空。他们知道上边的光线——他们的白天——是由一台机器创造的,他们要对它保养上油。每隔十六个小时,夜幕降临的时候,星星开始闪耀,不过那只是定时明灭的电灯泡,由一个坐在热气球里的人操控。
他们确信,穹庐下的城市位于一座漂浮的冰山之上。他们的想法没有错。穹庐的围墙上有一扇门,就在森林中某条小路的尽头。穿过那扇门,就可以到达冰山。冰山比他们居住的地域宽出他们概念中的一英里。那里的大雪让人睁不开眼睛,伴着怒吼的狂风构成了永不停歇的暴风雪。他们还相信达尔瑟瑞漂浮在海洋之上,位于一个更广阔的冰冻世界中。他们祈求永恒的冬天能够结束,这样他们就能够重返陆地。
所有的这一切:他们的幻想、城市、穹顶、冰山以及供冰山漂浮的约两升水,都盛在一只可以装下约四升牛奶的旧玻璃瓶里,瓶口塞着一块破烂的手帕,瓶身被漆成了深蓝色。如果我将耳朵放在瓶口,就会听见狂风大作,仿佛在贝壳中听到的海洋的声音。
有许多微缩都市都是使用缩小射线形成的,达尔瑟瑞却不是这样。实际上,度过它创生的初期阶段以后,它便有条不紊地自行发展,而不是通过技术被塑造出来。在那些编造的与小人国有关的故事中,通常有一个疯狂的科学家躲在幕后。对于达尔瑟瑞,那个人就是曼多·佩奇——亚微观变异细胞分裂生长的发明人。他的技术可以制造超小型的人类细胞。从这种极小的细胞诞生起,这些生命的微粒便经受着酶化学反应和延缓生长的电刺激,这个过程就如同长期历经折磨的树根形成一株盆栽一样。佩奇把人类生命塑造成一个个微小的个体,他们建造并美化城市,铺设道路,实际上他们被自己的造物主禁锢在梦游症一般的昏迷状态中。
等城市一建好,佩奇便会从那扇通往冰山的门引入更多的小人儿。在关上那扇门之前,他启动了一个设备,它可以将一个降A调演奏十秒钟,这是预先设计好的刺激他们恢复意识的方式,结果他们全都醒来,开始了在达尔瑟瑞中的生活。佩奇先是利用晶体离子在瓶中进行人工降水,接下来又很快注入一种化学混合物,它在漂浮的穹庐之下形成了一种光滑不化的冰物质平台。然后,为了产生寒风和降雪,他在空气中引入了亚碘酸银和其他两种奇怪的化学物质。当穹庐内的一切步入正轨,冰山也变得足够大,冬季成了唯一的季节,佩奇便用一块旧手帕堵住了这个大玻璃瓶。这个属于冬天的准封闭系统,虽然只允许些微的空气透过手帕进入,却可以永远保持那种天气状态,让暴风舞动大雪、让大雪产生寒冷、让寒冷带来幽怖,这个链条再逆向作用,永远循环下去。达尔瑟瑞的居民为了填补自己的未知而编造了一个关于冰冻世界的传说。在囚禁人类(不管他们多么渺小,不管他们知道不知道)的法律被通过之前,佩奇又建造了三座这样的城市,它们各不相同。最后,他本人因为自己犯下的罪行,也被囚禁了起来。
我们寻求一种方法研究穹庐之下的生活,可是害怕打破里面微妙的状态,也不确定简单地移走手帕会不会扰动内外部世界间脆弱的平衡0有人提出,根据电脑命令扭转的细长探头能够从瓶口和手帕之间的缝隙塞进去。这个探头类似20世纪和21世纪外科医生用来探查内脏症候的工具,可以安装摄像头和麦克风。这种设备适合那些没有外加穹庐的城市,可以轻易地进入其中。这些封闭世界的居住者虽然体型微小,却不至于愚蠢得察觉不到探头与穹庐的接触。
最后还是我的发明获得了突破——一种语音激活的发射器被放进了瓶子里,它只有两个原子那么大。我们不得不等待它穿过暴风雪肆虐的大气和穹庐的空气过滤系统,进入城市,然后我们还得等它被人类的声音激活。随便哪个环节出现问题的几率都大得很,不过六个月之后的一天,不知道达尔瑟瑞中经过了多少年,发射器开始工作,我的接收器收到了穹庐城市中的交谈。下面是我们设法记录下来的早期的谈话录音,其中包含一些有趣的内容:
“我已经不那么做了,请给我一点儿空间……”她说。
长时间的停顿中充斥着微弱的器皿和盘子的碰撞声。
“有一天我去了外边的森林。”他说。
“为什么?”她问。
“我不确定。”他对她说。
“你在那儿做什么?”她问。
“我参加了一个俱乐部。”他说,“我们一起努力,找到了穹庐上的那扇门。”
“怎么办到的?”她问。
“我们知道它的存在,于是我们找到了它。”他说,“就像那些古老的传说……”
“暴风雪呢?”
“说了你也不信。”他说。
“你进入外面的暴风雪了?”
“是的,我回到穹庐里之后能够感受到留在我身体里的风暴。”
“这是什么意思?”她说。
“我不知道。”
“那是怎么进入你体内的?”她问。
“通过我的耳朵。”他说。
“疼吗?”
“回来之后我发生了变化。”
“更强壮了?”
“不是,其他方面的变化。”
“能形容一下吗?”
“我曾有过梦想。”
“那又如何?”她说,“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我在散心露台上,打扮得像个奇怪的工人,突然间一阵小型龙卷风隆隆袭来,在我耳边诉说着一个词组——‘自然的力量’,你认为这是什么意思?我总是挥之不去。”
“没有意义。”他说。
“为什么你的梦就有意义?”
“它们就是有意义。”他说,“有一天我梦到一个理论。我记不清是在一本关于梦的杂志上看过,还是有人提到过这个理论,也可能是它直接进入了我昏睡的头脑。以前我从没有梦到过某种理论,你梦到过吗?”
“没有。”她说。
“这个理论与穹庐内的生活有关。既然穹庐是封闭的,那么穹庐内发生的事情只能影响到穹庐内的其他事情。因为我们相信,同更为广阔的外部世界相比,达尔瑟瑞是如此渺小。所以穹庐内行为的结果相互影响的可能性更高。假如你把一天内所做的事情看作一个行为,那么每个行为将在各个方向上产生能量递减的连锁反应。你通过一个早晨的行为散播出的能量意识发射出去,一旦碰到别人的行为能量束和这个封闭系统的墙壁,就会发生折射和反射,相互之间高速撞击,并在你本人的身体与它相遇的地方产生火花。在这些特定的时间和方位,你的意志将强于这个穹庐的意志。然后我了解到的是,一个人可以学着在特定的时刻实施特定行为——一连六个迅速的动作——这样就能发送出无数交叉的终极能量意识,由此产生的能量网具有可以随意弯曲现实空间的强大力量。”
“你真是疯了。”她说。
稍许停顿,只有树林间的风声传来。
“嘿,你姑妈究竟怎么了?”他问。
“他们从她体内取出来了。”
“她似乎一直都没什么问题,”她说,“可是吞下一根织毛衣针,这就不对劲了。”
“她甚至都不织毛衣,是吗?”
“不织。”她说。
“所幸她不用排出那根针。”他说,“想想由此能产生怎样的交互能量意识束?”
她笑了,“我听说最后一只鸽子昨天死了。”
“是吗?”
“在公园里发现的,就在飞蛾树丛间的草坪上。”
“说实话,那是我干的。”他说,“你明白的,我没有直接杀死鸽子,不过就是我昨天早晨行为的结果。起床、穿衣,你知道……就是那样的,我确信到中午的时候那只鸽子就已经死了。”
“你为什么杀死它?”她问。
谈话暂停,伴随着林中的风声,远处传来机器的声音。
“考虑到我在穹庐外的感受,我认为这是一种怜悯。”他说。
“有意思……”她说,“我得走了,似乎要下雨。”
“你会给我打电话吗?”他问。
“当然会打的。”她说。
“我就知道,”他说,“我就知道。”
关于佩奇,有趣的是,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皈依了宗教。结束刑罚之后,他不再进行疯狂的科学研究,而是隐居于大沙漠边缘一栋老旧的寄宿大楼的单间公寓里。他在那里追求了一位名叫特露西的老女人。在我们最终联系上他以前,我以为他早已经离开那里了。在对交谈连续录音十五年以后,这座穹庐之下的城市正在衰败已成为显然的事实——经济和自然环境都已处于混乱状态。一种奇怪的疾病在人群中流传,那是顽固致命的失眠,每周都会夺走十几人的性命。整整九个月没有人能合眼睡眠,这段时间记录的交谈充满了痛苦和幻觉。
我们只好问他如何才能拯救他创造的世界,于是他来为我们工作,用全部时间来研究这个问题。当时他已上了年纪,皱纹堆积,带着独腿的眼镜,头顶上的奇怪发型总是变来变去。每当他在计算或技术上犯错误,他就会吞下一枚图钉。我问他这样是否有助于他集中精力,他告诉我:“没有。”
最后,在一个星期六的早晨,除了佩奇和一位毫无兴趣的保安,实验室里没有别人,佩奇强行进入存放缩小射线器的储藏室。他启动了设备并将它瞄准了盛有达尔瑟瑞的玻璃奶瓶,然后便背着一具降落伞坐在了那个瓶子上。射线释放出来,将他变小了。他掉在手绢的巨大褶皱之间,显然他在设法通过封住瓶口的手绢,跳进穹庐城市外面的暴风雪之中。没有人看见他缓慢地下降,同危险的狂风进行着抗争。没有人注意到他闪身进了穹庐上的那扇门。
终于我们听见了含有他的名字的谈话,显然他已经告诉他们关于穹庐和瓶子的真相。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传言说他在达尔瑟瑞又创造了一个盛放在加仑奶瓶中的穹庐城市。我们感到奇怪,这样的循环什么时候结束呢,微缩城市不断重复它自己,在不断缩小的复制品中反复消耗这最初的能量。可是我们不想一直对这样的循环进行思考。也许正是这样的思考令我的助手在一个下午失手摔坏了牛奶瓶,它被摔成无数深蓝色碎片,泥土、穹庐和微小的树木撒了一地。我们考虑要研究达尔瑟瑞的这些残留物,可是相反,我身体一颤,将它扫成一堆然后投进了炉子里。
一年以后,特露西夫人来找佩奇,她执意想知道他的结果。我们告诉她法律不允许我们透露,然后她从皮包里掏出了一份结婚证书。当时我和科研总管在一起,我看见他脸色苍白得像一个鬼魂。他对特露西夫人说,佩奇已经在自己设计的实验中去世了。她灰色面庞上的皱纹在苍白的头发中扭曲了一下,眼角上还挤出了三滴眼泪。假如在实验中死去,我们就不负有责任。不过我们得给她提供尸体,作为他的死亡证据。科研主管告诉她我们正在对这场悲剧进行彻底的调查,并将在六周之后为她提供结果和实证——也就是佩奇的尸体。
既没有搜索生还者,甚至也没有象征性地营救一下,我就把达尔瑟瑞投进了垃圾堆,我因此而被关押起来。我的上级——科研总管,见证了我的这种无情的行为,也成了说谎者。精神紧张的三天过后,我想出了一个拯救我们的方法。其实办法很简单,尽管我们都是科学工作者,但是没有一个人实践过那个概念,这也令我感到震惊。利用佩奇创造微缩人类的方法,我们从基因档案中取出他的DNA,对其实施一种化学浴,用以启动它的生长过程,然后再将细胞变得极其微小。我们不得不使用强效酶来加速整个过程,因为我们只有六周的时间。第五周结束的时候,我们有了一个活生生的曼多·佩奇,他被扣在一个我们办公室使用的饮水杯里。他穿着微型的橙色跳伞服和黑色靴子,正处在自己的青春年华。我们带着珠宝商的放大镜研究他逃脱监牢的企图,我们认为可以让里面的空气耗尽,让他窒息。
几天过去了,佩奇还没有死。每天我都监视他虚弱的生命并思考他在想什么。最后的时刻来临时他还没有死,我用一口香烟呛死了他。我把玻璃杯放在了桌子的边缘,将一根塑料吸管折弯并将较长的那端塞进了玻璃杯里,然后又将玻璃杯紧紧地扣在桌子的边缘。我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对着伸出来的吸管将烟雾吹进了玻璃杯。我一共吹了五口烟,当然氧气被大量地排出来。
特露西夫人相信了我们的说法和他爱人微小尸体的放大图像。我们告诉她,她丈夫为了科学的目的勇敢地接受了缩小射线的照射。她说佩奇看上去比正常大小时要年轻,科研总管告诉她,“缩小以后,皱纹会趋于消失。”我们出席了在他家附近的沙漠里举行的葬礼。那一天热得要命,特露西将他的尸体放进了一根套管,套管上还拴了一根带子。她将这些埋进了红色的沙土里。
随后太阳落山了,马特奥斯城外一条肮脏的道路旁边,我和科研主管在那儿的一家破饭馆里吃饭。他点了猪肘和德国泡菜,我点了炸鸡肉丸和不好喝的橙汁。
“那个混蛋终于死了,我也松了一口气。”科研主管低声说。
“死亡无处不在。”我对他说。
“我们不用弄得这么复杂。”他说,“我知道他还活在某个微型的现实中,他可能正在用越来越小的自身复制品填满所有空余的空间,用越来越多的曼多·佩奇令整个宇宙窒息。只要他不在这里,我就不管那么多了。”
“他在这儿。”我说,然后侍者端来了马提尼,这段对话也消失在回忆里。
那晚我站在沙漠的天空下吸烟。我的行为结果长久以来产生的能量束积累起来,代表着我内心的意志,我感到它已到达某个遥远的边界,即将反射向我。躺在庄园汽车旅馆令人不适的床上,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接着,我似乎看到了缩小射线,它闪着蓝光在一面镜子上发生反射,这束射线经过短暂的距离之后又在另一面镜子上发生了反射。第二面镜子的角度使射线回到了它的发射源。在射线管出口前几英寸远的地方,两束射线撞击交叉在一起。然后我在脑海中想到了其中的道理——当缩小射线瞄准了它自己,它的缩小效应被消减了两次,这样就会把事物变大,就如同大家熟知的负负得正的道理。我一想到这个概念就兴奋不已。第二天我便迫不及待回到了实验室进行计算和实验。
十五年以后——科研总管早已被开除——曼多·佩奇跨出了缩小射线交叉照射的地方。他头发蜷曲,身上呈现出红黄蓝三色。我站在离他几英尺远的地方,他对着我微笑。我当然不能放他走——不是害怕法律制裁,而是因为自己急于结束充当始作俑者的工作。他正要退回到射线之中的时候,我关掉了射线器,就此他又陷入了我们的世界中。我叫来助手围住他,并派一人去办公室取来我放在抽屉里的左轮手枪。佩奇告诉我,他的一滴唾液含有四百万座达尔瑟瑞这样的城市。
“我放个屁,”他说,“就会飞出无数的城市。”我杀死了他和旁边的四个助手,然后,为了销毁达尔瑟瑞瘟疫和谋杀的证据,我不由自主地用酸液洗刷了实验室。没有任何人提出怀疑。上周我发现自己的指甲缝里生长出几座城市,几排穹庐也在我的耳后出现。我的血液无疑成了城市的制造厂,血管里流淌着银盐。我的眼中布满了人群,关节处有人在交流。我的每个想法都是关于花朵一样生长和绽放的穹庐城市。我要为你讲述名叫达尔瑟瑞的那些无穷无尽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