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街道终至清冷/埋没撑伞的人群/忙碌的/渡口/轮船/昏黄江水/今年/重庆的雨季长到咽喉失声
——昙花冢
清明未至,重庆的雨季就已经攻城略地般侵入这座城池。细雨濛濛,恰如其分地勾勒着这个城市高低起伏的轮廓,古怪而又富有峥嵘感,极其凛冽,无形间竟使得这座本就雾气重重的城市愈发朦胧。
我在较场口一带上班,做日报记者,终日的工作就是与文字打交道,描述各色小人物悲欢离合的故事。我用很便宜的价格在十八梯的橘子堡租了套房子,那里属于下半城,不知你是否能想象出一个城市最破败不堪的一面,总之,十八梯就是这样的地方。那栋老楼又旧又破,年代久远,我甚至相信那是民国时建起的,深褐色的砖块裸露在外,江水的潮湿气息顺着半岛上隆起的地形涌进来。
几乎过了夜里十点,我才下班回橘子堡。从建国会纪念碑踏进鲫鱼鳞片一般密密麻麻的梯坎,宛如进入时光隧道一般,一切琼楼玉宇与灯红酒绿都一瞬间退向远方,仿佛被深深埋葬。穿过延梯而下的一排排茶馆、理发店和饭馆,光影斑驳,录像厅里传出此起彼伏的枪声,遥远而静谧。我上楼换了身衣服,将白衬衣扔在藤椅上,给自己煎了两个鸡蛋,就着面条吃了,匆匆收拾完后,就出门去了码头。
睡前来码头坐坐,这几乎成了我每晚的习惯。
穿过储奇门往下,码头上的人已不多,广场上灯影晃动,人影稀疏,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雨已经停了0我在梯坎上站了站,尽量将自己打扮得不那么伤感像个小怨妇似的,我把对世界的无数怀疑和忖度都拾掇起来,整整齐齐地码在胸膛,不伤感,不做作,仅仅是感受。
我拾阶而下,在邻近江边的一级梯坎上坐定。凉极了,江面上刮过来的风腥味十足,和着江北岸黄的绿的光扑面而来,每每如此我都会禁不住地战栗。江面晃动着,像醉汉的呼吸般急促,固定在岸边的一排平底趸船也随着这呼吸一起一伏,像极了地里的麦苗在风中飘摇,“簌簌”地响。
“我闻到麦草香呢。”
一个近乎沉吟的声音骤然响起。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小雨的声音,我发誓,那是第一次,在两江交汇的码头上、在急促的风中,我第一次见到她。但是我见过她,我知道我见过她。
“我叫小雨。”她说话时就站在我旁边,高高地仰起头,双手背在身后,挺起胸脯,并不看我,仿佛她要亲吻悬挂在空中的某个东西,但怎么也够不着。
我怔怔地看了片刻才恍恍惚惚地说道:“我叫刘梁奎。”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像卡住的磁带般,坚硬而生涩。
小雨继续亲吻着那停留在空中的无形物体,似乎一早就知道我的名字,她紧闭双眼,十分专注。我则痴痴呆呆地盯着她,毫不避讳。她将短发扎在脑后,刘海在她脸前胡乱翻飞,连帽卫衣的胸口上是超人的S图案,黄底红字。恍惚间,我仿佛看见无数水滴从江里升起来,泛着绿莹莹的光芒,将她团团裹住,但是眨眼便消失不见了。我们相互沉默着,像老朋友那样,并未觉得丝毫的尴尬。
这种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小雨终于笑吟吟地转过脸来。在我对小雨为数不多的记忆中,自始至终,都是这张笑脸向我诠释着她的种种任性和矫揉造作,甚至一切泪水与彷徨。
“刘梁奎,有时候我真想撇下所有一切,纷繁与嘈杂、悲恸与情愁,世界上就只剩我们俩,看江水涨落,宇宙生灭。”她边说边坐了下来,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她竟如此瘦小,犹如一只麻雀。许多年后我仍感到不可思议,她这般弱小的身躯究竟是如何支撑起这么沉甸甸的责任,以及蕴藏如此巨大的能量。
“你认识我?”小雨的话让我对此万分笃定。
小雨又是粲然一笑,对此不置可否。
“这世界的可贵之处正是它所包含的爱恨情仇。这颗星球上的所有生灵,它们的每一次情感交融都在为这个世界做注解,即使是离别与死亡时的悲凉。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和权利撇去这一切。”我想我太拘谨了,语气过于刻板生硬,小雨却支着脑袋,始终笑吟吟地望着我。“我只是觉得累嘛,抱怨一两句而已。”她说。
“你是学生吗?”我问她。
“学生?真是令人失望啊,刘梁奎,你竟然认为我是个学生。”小雨将双手直直地搁在蜷起的膝盖上,撅起嘴嘟嘟囔囔地说道。
我沉默着,满心以为只有学生才会说出那种看“江水涨落,宇宙生灭”的浪漫话。
小雨随即转过来,紧蹙眉头,一脸严肃地正色道:“我是守望者。”
我顿了顿,“守望者?守望什么?”
“灵魂吧。”
“有我的吗?”
小雨用令人惊异的眼神望向我,我感到无数的情愫从中喷薄而出,那些我从未见识过却深感恐惧的情愫。
“不,没有,没有你的灵魂。”她说。
“哦,真可惜。”我淡淡地说道,尽量装作不以为意。
一艘货轮慢吞吞地从江下游驶过来,“突突突”直响,像老态龙钟、满面皱纹的老头,喉中发出一阵阵猛烈的咳声。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刘梁奎?”小雨睁大双眼,逼近我。
“我应该记得你吗?”我反诘道。
“嗯,也是哦。”小雨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状。
“嘟嘟嘟……”一阵清脆的电子声突兀地传来。小雨抬起手腕,在硕大的橘色电子表上摁了一下,“嘟嘟”声这才停下来。“糟糕,这么快,我得走了,刘梁奎。”她迅速站起身,仿佛有什么急事,“你会记得我吧?”她抬头望着我。
“我会记得你的,你叫小雨。”我坚定地说。
她咯咯地笑着转身跑开了,迅速被夜色所包围,仿佛突然间消失一般。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她身上的某种独特味道,像雨后的土壤和着薄荷香,这味道随着江风逐渐从我身边向四周飘散。那时候,我还没有丝毫的担心,担心小雨不会再出现。我有一种莫名的把握,或者说是预感更加恰当,小雨将在我的生命中出现无数次,且无可取代。
小雨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那种极度张扬而又异常倔强的人,像一株直挺挺的高大桉树,这与她瘦小的身躯相去甚远。
就像我所猜测的那样,之后的某一天,小雨又出现了。
我同往常一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下班回橘子堡,我住在最上面那层,其间有几层楼道的白炽灯坏了,我收好伞,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上楼。这里住的大多是孤寡老人,他们一生都待在十八梯,生于斯,长于斯,见证着重庆城的盛衰。
小雨就站在我租的那套房子锈迹斑斑的铁门外,白墙黯淡无光,贴满了各类广告,层层交叠,其上布满了小鸡绒毛一样的尘土,重庆的潮湿空气在这里的角落发酵成一股刺鼻的霉味。红的蓝的电线耷拉在梁下,黑胶布像肿瘤一样裹在电线上,如幽灵的万千触手般悬在空中。这就像一幅饱经沧桑的水墨画,小雨突兀地站在其中。
“你今天没去码头呢,刘梁奎。”她说话时双手紧紧地拽着衣摆,堆砌出火焰一样的热烈笑容,双眼眯缝,酒窝深陷,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今天稿子出了点问题,刚改完。”我盯着她湿漉漉的刘海儿,“你淋湿了,小雨,跟我进屋擦擦。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住在橘子堡?”我语气平静。
小雨挡在门口,目光在我脸上左右游弋,她打量着我,“我们出去吧。”
“去哪?”我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小雨就扑过来拽着我的手,几乎是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将我往楼下拖。
重庆城的雨大多出现在夜里,而且连绵不绝。小雨制止了我撑伞的举动,我们顶着霏霏细雨,像两个魂魄一般爬上十八梯长长的石头梯坎,穿过较场口和解放碑那些笑语盈盈的人群,他们的夜生活显示出一股绯红色。而小雨,她笑着拉着我,跟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浑身散发出绿莹莹的微光。小雨的绿色光芒像江里的货轮拨开江水般拨开一片绯红色,奋勇向前。
我们在魁星楼逗留了一会,那里有个背着吉他唱民谣的盲人流浪者,他的大包摊在地上,墨镜泛着坚毅的亮光,琴盒里躺着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在魁星楼五光十色的灯光中,流浪者神情专注,他高亢的嗓音从又破又旧的音响中流淌出来,变换成深浅不一的橙黄色,荡漾着,像雾气在风中摇曳般,频率时快时慢,歌声中的孤独感不断撞击着城市的绯红色,我隐约听见“锵锵”的撞击声,十分有力。周围的人并不多,他们撑着五颜六色的伞。
“你看得见,对吧,刘梁奎?”我们沿着临江路往洪崖洞的方向走,路边的火锅店依旧热闹非凡,觥筹交错,百货商场里灯影晃动,小雨抬头望着我说。
“看见什么?”
“音乐啊,还能是什么。”小雨朝我努努鼻子。
“嗯,对啊,我当然看得见。”
“不只是音乐哦,还有各种物体,诸如流水、耸立的高楼、奔驰的汽车、桥梁、行人,他们都各自散发着自己独特的光芒。”
“不止哦,小雨,那些无形的情愫和味道,在我眼中都能以色彩的形式呈现出来。”我提醒她道。
小雨身上绿莹莹的微光愈发的深,雨滴轻轻地溅在这些光壁上,破碎成无数粉尘。我猜她高兴极了。
“对对对。”小雨几乎是欢呼着说,“刘梁奎,你知道吗,这些色彩是这个城市甚至于这个世界的本质,要是你用心观察,就会发现宇宙的真实模样。”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色彩,它们轻纱一样拂过。“哦。”我最终淡淡地说道。
“哎呀,不是这么一回事。你不相信我,刘梁奎,你真是一块木头,朽木。”小雨顿时气得直跺脚,“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通感的,你怎么就不懂呢?”她急得眉毛都竖了起来。
“通感?”
“对啊,对啊,这叫通感。是一种味觉、听觉、视觉、触觉、嗅觉发生联觉的现象,一个城市都找不出几个具有通感能力的人,能洞悉通感背后本质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我们站在洪崖洞最上面一层,江水映衬着崖洞上街道的光芒,像水中无数发光的鱼,倾巢而出。
“你到底明不明白啊,刘梁奎?”
“我……”我想说我明白了,却又不愿意说谎,“我想我会明白的。”
小雨手腕上的电子表再一次“嘟嘟嘟”响起来,那是她将要离开的信号。“我得走了。”她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身上绿莹莹的光芒逐渐黯淡。她转身冲进崖洞泛着浓烈橙光的街道中,一瞬间,瘦小身躯就消融其中。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始终相信,小雨是梦一样的存在,是我所臆测出来的精灵形象,伴着我度过这城市里的寂寞时光。我像一个不苟言笑的野生动物,独自在旷野里逡巡不前,而小雨则是旷野上出没的精灵,她创造雨雪风霜,在辽阔的荒野里种上绿油油的草和荆棘树,她一挥手就出现一片谷地,溪水叮叮咚咚——是她让这座城市丰满起来。
小雨每次出现与消失都是那么急促与匆忙。她常常在码头等我,望着轰隆隆的江水。偶尔会从人群中蹿出来,或是在十八梯的巷道中稳稳地站着。“刘梁奎,你还记得我吗?”她总是这么说,然后笑嘻嘻地戳我的胸口。
我们乘轻轨上上下下地跑,较场口、临江门、大溪沟、佛图关,欢乐无比。她喜欢趴在窗户上,看流光溢彩的城市灯光。过江缆车从头顶缓慢滑过,跨江大桥上车流涌动,车厢的微微颤动,任何事都可以引来小雨一阵“哈哈”大笑。
小雨总是在电子表的催促下消失,跟我在一起的时间时长时短,没有任何预兆。她的消失既突兀又迅速,有一次甚至眼睁睁地消失在轻轨车厢里的人群中,我找了许久仍旧毫无踪影。
有一次休假时,小雨出现在白昼,于是我们去了罗汉寺,她跪拜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非常虔诚。“你是佛教徒吗?”我问她。她说她相信所有的神祇,相信每一种宗教,不为什么,只是精神寄托,她希望他们中的某一个可以真真切切地保佑她。
由此我知道,小雨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无比脆弱的。她在凶神恶煞、面目狰狞的罗汉面前,露出前所未有的忧伤与惆怅。她拒绝数罗汉以测吉凶,只是默默地在大殿外的香炉前进香。那之后,小雨依旧笑嘻嘻地在我面前蹦蹦跳跳,但是她的笑颜已无法掩饰心底的软弱无力,她笑得越肆无忌惮,内心的彷徨就越让我觉得撕心裂肺。
又是一阵“嘟嘟”声后,小雨低头站到我跟前,抬起眉头偷偷地看我。
“我要走了,刘梁奎。”她用力地抿着嘴唇说。
我耸耸肩,目光瞥向大雄宝殿的尖角屋顶,琉璃瓦上光泽饱满。“嗯。”我小鸡啄米般点点头。
她转过身,顿了顿才回头望着我,“刘梁奎,你怎么从不问我为什么呢?”她大睁着双眼,鼻翼翕动。
我想啊,小雨,我在心里告诉她。我想问你为什么每次都突然出现,然后在一阵“嘟嘟”声后立刻离开,想问你究竟是谁,问你为什么认识我,却又从不告诉我,但是我下意识地感到恐惧,就像我知道这一切的原委,只是不愿承认。
我缄默不语。小雨又冲我笑笑,没等我回答就转身跑了。
事实证明,我的恐惧与担忧都是正确的。
那天夜里,小雨在较场口外的建国会纪念碑那等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雨刚停了不久,路面闪烁着破碎的城市灯光。我们乘轻轨在黄花园站下,步行穿过石黄隧道,小雨极其兴奋地在昏暗的隧道里奔跑,她冲着过往的车辆做鬼脸,唱那些我没有听过但是轻快无比的歌,然后竖起耳朵听回声,我们出了隧道后径直走上长江大桥。小雨咬着牙费力地爬上桥的水泥栏杆坐下,面朝江面,双脚荡在空中。我先是一惊,紧接着也坐上去。长江蜿蜒的上游在我们面前铺陈开,岸上的灯光攀附在隆起的山丘上,鳞次栉比,层层叠叠。
“你仍然不相信我,刘梁奎?”
“相信什么?”我问。
“相信可以通过眼前的色彩看到世界的本质。”
我沉默了。城市铺天盖地的光芒随着江水涌动,一股朦朦胧胧的橙色雾气从江面升起来,像氤氲的山谷,背后的车流如夜里的蝙蝠般,从隧道里鱼贯而出,拖着条长长的斑斓光带,江岸上的摩天轮巨桨一样搅动着这城市灯光所组成的滩涂海洋。整座城市犹如一口烧制燃料的大锅,蒸腾而起的气息缤纷无比,它们在空气中交织、纠缠,像云彩一样在风中变换着各式形状。
“刘梁奎从来就没有认真地对待过它们,我想让他看到这个城市的本来模样,为什么他却不相信呢?”小雨低声述说着,我听见她隐约啜泣的声音,周身散发出流动着的黯淡光束。
“我只是……”我吞吞吐吐。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我看不见小雨所说的东西,这些色彩有什么意义吗,它们很漂亮,我甚至能渐渐分辨出不同色彩和形状所代表的事物、气味以及触感,但是除此之外,我什么也看不到。
小雨站起来,张开双手,我的心咚咚直跳。一个有力的声音向我内心传达着这样一个信息,我就快接近真相了,可心中另一股力量却极力地抵触着这一切。小雨低头看着我,刘海在“呼呼”的江风中波浪一样上下翻滚。
“你要看清楚哦,刘梁奎,看清楚这个城市,以及这个世界的本质究竟是怎样的。”小雨颤动着嘴角,试图给我一个笑容,但是没能成功,我分明看到她的睫毛上挂着亮晶晶的泪珠,无比刺眼。
小雨所散发出来的光芒瞬间无以名状,它们疯狂地抖动着,绿光时而闪亮时而黯淡,变化频率飞快。她向前倾倒,极其缓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她张开双臂迎向江风的画面在我面前一帧一帧地掠过。桥下的珊瑚坝是江心裸露出来的一片宽阔湿地,杂草丛生,四处都是亮晶晶的水洼。
我感到小雨像极了一面鼓满风的风筝,在空中翱翔。我直愣愣地看着她往下坠,一阵晕眩,仿佛跳下去的人是我,桥下的湿地如一只巨掌向我扑来,天地颠倒。
我怕得要命,浑身战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那究竟是什么,小雨?”我声嘶力竭地呐喊。
一股火红色的色彩“噗”的一声将下坠的小雨包裹住,那股色彩红火焰般跳动着,欢呼雀跃,在急速下降中“噗噗”直响。渐渐地,这股焰火开始消退,有那么一瞬间,我发誓,小雨赤身裸体地出现在湿地上空,手脚纤细,腰际深陷,头发狂乱飞舞,绿莹莹的微光从她身体里渗出,无数条深褐色的纹路由她的心脏向四肢蔓延,像有无数支笔在她身体上快速地勾勒着一株老树的百年根须。紧接着,更多的笔出现在城市上空,小雨身上的脉络向整个城市的上空蔓延,重庆城发疯一般挥舞着浓墨重彩的交错脉络,无数林立高楼的微光被深褐色脉络所构成的网格所分割,楼宇、跨江大桥、滨江公路、防洪堤坝、广告牌,以及更远处的重重森林,整个重庆城原有的形态开始解体,我所熟悉的一切事物在一瞬间土崩瓦解,仿佛这个城市就是一摊水,在烈日的暴晒下迅速气化消逝。
小雨的瘦小身躯也在一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绿莹莹的如重庆冬雾一样的光芒,以及纵横交错的网格。重庆城也如此这般,一片虚无,跨江大桥在我脚下荡然无存,我分不清天与地,在一团乱糟糟的彩色墨迹间惶然不安。
我的视野越发宽阔,数不尽的事物在我眼前出现与消失。城市和乡村、广阔的田野、起伏的山峦、汪洋、冰川,它们次第地幻化成斑斓墨迹,最终,由地球开始,以太阳系为中心,犹如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般,亿万星辰呈辐射状被这股网格吞噬。
“你看到了吗?”
这个全新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声音,但是我感受到了小雨的气息,她在一片虚无中问我:“你看到了吗,刘梁奎?”一股绿莹莹的微光出现在我面前,无数碎片状的网格围绕着它,快速地飞舞。
“我看到了,小雨,你是守望者。”我说。
“这是一个数据的世界,世间万物都是程式和数据的更迭,它远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广袤,这就是这个世界,或者说这个空间的本质。”
记忆如决堤洪水般漫上来。
我看到我只是分散在这网格的海洋中的一粒沙尘,我眼前这个闪着绿莹莹光芒的人,是小雨,她具有改变世界的能力,是她把这些毫无意义的碎块拼凑在一起,并给了我名字。
“我是谁?”我曾经这样问过小雨。
“你叫刘梁奎哦。现在开始,你也是守望者啦。”小雨的笑容从未改变。
“守望什么?”
“灵魂吧。”
“有我的吗?”
“没有,因为你也是守望者。”
“真可惜。”
我开始在较场口那一带上班,做日报记者,终日的工作就是与文字打交道,描述各色小人物悲欢离合的故事。我用很便宜的价格在十八梯的橘子堡租了套房子,那里属于下半城……
并非我极其健忘,正如我所说,是我心底的某股强大力量竭力阻止我记起这一切,阻止我看清通感背后的真相,因为这真相太过虚幻,是如此的不真实,并且将我推向巨大浪潮的最前端,让我直面诸如责任、人类、灵魂、守护这样的伟大词汇。我感到力不从心。
“我们得立即离开这里,小雨。你刚才坠桥时将自己的数据进行了分解与重组,通感者立马就会发现。”
我催促着眼前荧荧绿光。
小雨是这个网格空间的守望者,她可以通过更改程式和数据来维护这个空间的稳定。但这并没有阻止通感者的觉醒,这个空间中有为数不多的通感者,通感是网格与虚拟空间的巧妙映射,通感者中的一部分智者发现了其中的奥秘,他们成为了这个世界神一样的存在。那是近几十年的事,直到计算机问世,通感者中的智者才找到这之间的关系。不安与彷徨迅速在这些通感者之间蔓延,因为虚无对于他们而言是如此的难以接受。通感者甚至没有过多地利用通感来改变世界或者谋求统治地位,这一切都毫无意义,通感者将这称为“大于二进制”。是的,毫无意义。阿兰·图灵曾为此吞食了在氰化物中浸泡过的苹果而自杀,他厌透了这些。
小雨并没有告诉我,通感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晓了她的存在,从那时起,全世界的通感者自发形成组织,在网格空间中编写无数的浮标为他们定位小雨的位置,他们将自己伪装起来,尾随她,洞悉她的漏洞。小雨说,她握有走向真实世界的密匙,这就是他们费尽力气追逐她的原因。
“而这把密匙就隐藏在你身上,刘梁奎。”这是我记忆里,小雨最后说的话,她满心欢喜,几乎是将所有的希望与信任都给予了我。我知道,小雨需要一个依靠,与她一起走下去,就像亚当用肋骨创造了夏娃,同时她希望我能完成守望者的任务,她就像一个庞大帝国行将就木的统治者,到了不得不将权力交接给他的子嗣的时候了。
从那之后,我开始了日报记者的工作,本能地抹去了一切与小雨有关、与守望者有关的记忆,以及那沉重得令我无法承担无法直视的责任。
“我们得立即离开这里,小雨。我们扰动了浮标,被通感者定位了。”我又提醒了小雨一遍。
一瞬间,包括视野尽头的亿万星辰在内的万事万物的网格都消失了,他们以数据的形式静静地躺在空间深处,重庆城的凛冽轮廓再次浮现出来。
小雨泪眼婆娑地望着我。“你记得我了,刘梁奎。”她抹了把泪水说,“我们走吧,但是不需要离开这个城市,这里最危险,也最安全。”
我们开始沿着长江大桥宽阔的桥面奔跑,我紧紧地拽着小雨的手,在车流旁,我们像逆流而上的鲑鱼。
那一晚,江水昏黄,荡漾着城市的破碎光芒,无比耀眼。我决心守望这个网格空间,仅仅是为了小雨那绮丽如火焰般的美丽笑容。
重庆的雨季远远没有结束的迹象。
我开始在小雨的帮助下逐渐掌握网格空间的法则,比如如何运用无关紧要的冗余数据砌筑完整的物体,一本书或者一艘船。
我的进步不是太显著,对此,小雨虽从不表现出来,但是我能体会得到。她总是用笑容鼓励我,即使是责备,她也只是用力戳着我的胸口说:“刘梁奎你是个木头。你要学会分解和重组自己,刘梁奎,你就像水,可以以任何形状出现,也可以幻化成雾气。”我们站在桥下江边裸露出来的石滩上,防洪堤坝高高耸立着,凌晨时分的重庆城澄澈无比,昨夜的雨将这个城市淋得软绵绵的。
我默默地又试了一次。
深吸一口气,一股湛蓝色的火焰从脚底升起来,攀附在我裸露的身体上。那是必不可少的解读过程,这些蓝色火焰需要记下我的所有数据,以便重组时不致出错。至我来到这个世界开始的所有一切悉数在我面前流淌而过,它们大多跟小雨有关,她的瘦小身躯始终出现在这些画面中,令我目不暇接。
湛蓝色火焰开始褪去,首先解体的是我的四肢,它们像融化的冰雪般顺着石滩中的缝隙流淌消失,无处寻觅。
“你要试着控制这些解体后的数据,刘梁奎。”小雨站在一旁,双手背在身后,“不能这样任由它们流到空间缝隙中,这痕迹太过明显了,通感者在上千公里之外就能嗅到。”
我抿嘴笑笑,表示着自己的歉意。
我重新拾起四肢的数据,准备从头再来一次。湛蓝色火焰烧到胸口的一刹那,我看见小雨的笑容已演变成了满面泪痕,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小雨哭成这样。她毫无声息地啜泣着。
火焰迅速在我身上熄灭。
我走过去低头看小雨,“对,对不起。”
小雨抬起头,喉咙里发出“咿咿”的嘶哑声音,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她抡起拳头用力捶我的胸口,泪水如决堤的江水般泛滥成灾。小雨沉默地长久啜泣着,身上的荧荧绿光跟着她瘦小身体剧烈抖动。我的心遭受着前所未有的撞击,我能听到她声嘶力竭地呐喊声:“刘梁奎,你知不知道,他们已经对我了如指掌,一旦这些通感者找到了所有隐匿的通道,这是迟早的事,他们有的是时间,到那时,刘梁奎,我将暴露在通感者的攻击下,我希望你能熟练地掌握在这个空间里游刃有余操纵程式数据的本领,因为这里需要你来守护,你是一名守望者。”
江水舔舐着石滩上裸露的鹅卵石,厚重的腥味从宽阔的江面飘荡过来。我发誓,我在心底听到了小雨声如裂帛的哭喊,伴着轰隆隆的江涛声,如此骤然,犹如滚滚春雷。
小雨蓦地转身,从我身边跑开,冲进石滩深处,一团火红色的焰火将她裹住,然后“噗”的一声便消失了。
那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到小雨,但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下一次看见小雨时的惨烈情境。
那天之后,我开始独自摸索,每晚下班都站到江边,听江涛翻滚,看五光十色的霞光在眼前掠过,然后融进这满世界的彩色雾气中,寻找数据流动、程式更迭运行的规律。我像一名泅渡者,在翻滚的江水中寻找平衡,试图自由地漂浮其中,抵达彼岸。
我相信,在这期间,小雨没有出现在橘子堡、码头或者较场口,以及重庆的任何一个地方,这是由于通感者对小雨的追捕更加激烈的原因。通感者对数据的大量更改已经具象化映射到了生活中,中亚发生了几次小型地震,纽约和新德里的人目击到不明物体从天而降,太平洋里一股史无前例的强大飓风正在形成……
我感到担心,不知为何,一种再也无法见到小雨的不祥预感渐渐笼罩住我。整整两个礼拜,小雨蒸发了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如她从未出现过。我独自游荡在码头、江滩、跨江大桥、隧道、罗汉寺,乘轻轨来来回回,心中无比彷徨。
在我怀疑小雨是否真实存在并出现过的时候,一个盲人流浪歌手向我证实了她的真切存在。
那是我再一次去魁星楼,试图寻找小雨的踪迹,那个戴墨镜的盲歌手仍旧背着吉他端端站在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躺在琴盒里,就仿佛一切都不曾改变,还是我上次看见他的样子。他的歌声在我眼前幻化成一片摇曳着的橙黄,稀稀拉拉几个人站在周围。
一团浅浅的栗色在魁星楼的灯光中飘荡,我感到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扑面而来。
刘梁奎。
我的身体里迅速升腾起一股红火色烈焰。你是谁?我像受惊的猫般竖起全身的毛发。
栗色雾气在我面前停下来,一条淡淡的浅色布匹一样的带子拖在栗色雾气的背后,一直连接到盲歌手的身体里。守望者,当然,我是一名守望者,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呢。盲歌手的声音说道,而他的身体仍旧在十步开外的魁星楼下弹唱,对此,我感到万分惊异。
守望者?不,小雨才是,我也是,你是,你是一名通感者……我后退两步,认为自己就快停止呼吸了,我得逃离这里。这名通感者显然将自己伪装起来,而且跟踪我和小雨很久了,竟连小雨也没有察觉,他究竟知道多少有关我身上密匙的事,我还不得而知。
你错了,刘梁奎,一直以来,你都被小雨的谎言所迷惑,你只是她无数个诱饵中的一个,一个诱捕协议,跟洛杉矶、北京、开罗、悉尼,任何一个城市的诱捕协议相同,是她创造出来迷惑我们的烟雾。她赋予你们不同的名字,刘梁奎、阿瑟、尼古拉斯、雪莉、小川保仁、阿卜杜拉、桑贾伊……但是你们的出现有着相同的使命,那就是,作为她遍布这个网格空间的触手,从而搅动这个滩涂汪洋,扰乱我们所布下的浮标,以此湮灭自己的踪迹。盲歌手,或者说这团栗色雾气,他快速地述说着,咄咄逼人,我感到双脚无法动弹。
不,不,他是想骗取我身上的密匙,他一定知道小雨将密匙隐藏在我身上,因此才……我这样告诉自己,平复着内心的彷徨不安。
“小雨是不是告诉你,她是一名守望者,而有一群通感者正在追捕她,她将通往现实世界的密匙隐藏在你身上?”他一语道破我的想法,我则以沉默示之。他以沉重而不容辩驳的语气继续说道,“对,她当然会这么告诉你,因为她曾用相同的谎言告诉所有她一手创造的诱捕协议,也就是跟你相同的人,在洛杉矶,在北京,在里约热内卢……”
我下意识地拒绝从他口中流淌而出的城市名称,像抗拒某个打算伤害我的敌人。
“我是一名守望者,刘梁奎,而小雨,她才是一名觉醒的通感者。你看到了吗,这世界正在被她逐渐摧毁,地震、飓风、洪水、瘟疫,这些都是她篡改这个空间的数据所导致的,我们称之为‘突变’。这种‘突变’如果继续下去,将导致世界毁于一旦,这个网格空间也将塌陷。”盲歌手的歌声戛然而止,而他的说话声却并未停止,“她盗取了我们的密匙,我们正想方设法逮捕她,而你,刘梁奎,你以及所有跟你相同的诱捕协定,是我们逮捕她的希望。”
“不,你是想盗取我身上的密匙。”我依旧反抗着。
“是吗,那我为什么不动手呢?”
我对数据的堆砌重铸,以及程式的编辑都还不是很熟练,是的,如果他是为了获得密匙而来,我根本就招架不住。我身上根本没有通往现实世界的密匙,小雨是这个空间的“突变”,她不是什么守望者。
不,刘梁奎,你怎么可以这么想呢,你难道这么快忘记了她给你带来的欢笑吗,难道忘记了她如精灵一般给予你这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野生动物以生存的阳光和力量?你如此轻易地相信了这个盲歌手,而选择怀疑你那旷野里的精灵?不要否认,你怀疑小雨了。你不该这么想,刘梁奎。
不不不,刘梁奎,你错了。心中的另一个声音再次响起,你只是小雨所有诱捕协议中的一个,是她所释放的迷雾中的一个小颗粒,她对任何一个她所创造的“颗粒”都是如此。你对于她而言并没什么特别。
“看看眼前的世界吧,刘梁奎。”盲歌手站在我面前,他身上的栗色光芒时而变换成网格,时而层层叠叠地上下翻飞,变幻莫测,他真心诚意地说道,“你想眼睁睁地看到这个世界崩塌吗,地震和海啸将席卷整个星球,将所有内存数据冲毁殆尽,随之而来的瘟疫会给那些幸存下来的人们最后的致命一击……”
“我能做什么,我只是个诱捕协议,我是她所有创造物中的一个,我能做什么,哼,你们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我打断他,有气无力地说道。魁星楼外的车流冲刷着这城市的斑斓光彩,我彻底迷失在了这个盲歌手的语言中,我在心底狠狠地抽打自己。很多年后,当回忆起这一刻时,我将这一切都归咎于我对小雨热切无比的爱,而不是我的无情无义。
我就是这么轻描淡写地述说着自己的背叛与无情的。
魁星楼的灯光下,重庆的雨再一次不期然到来,极其凛冽。
两个礼拜过去了,重庆的雨季持续着,这个城市如一块吸足了水的海绵。
这段日子里,灾难疯狂地肆虐着这颗星球,北欧的地质运动异常剧烈,火山相继爆发;加勒比海海底的突然塌陷,导致大量海水倒灌进巨大的海底地洞中;上百次航班在平流层内遭到紊乱气流的袭击,其中的数十架再也没能飞抵目的地,它们要么消失了,要么坠毁在高山和海洋中;有证据显示,禽流感和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症正在发生史无前例的恐怖变异,它们相互间交叉繁衍,新的病毒正在悄然无息地沿着商路传向世界的各个角落。
我对此毫不关心,仍旧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我不苟言笑的生活。自从那次在江滩上,小雨无声的啜泣之后,她再也没有出现过,即使是她的气息,她的数据所映射出的荧荧绿光,也再未出现在我眼前。她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我最终得出了这个结论。我相信,小雨的消失与盲歌手有着莫大的关系,因为盲歌手的出现,对于小雨而言,我便变得毫无作用了,我再也不能帮助她迷惑那些守望者。小雨应该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我这么认为的同时却又十分想念她,我希望能在码头上再次看见她亲吻江风的美丽画面,我想我不会质问她为什么要欺骗我,我不会咄咄逼人地将那句她常常问我的话“你还记得我吗”还给她,我只会呆呆地看她,像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我们并肩而坐,看江水涨落,宇宙生灭,无论她曾怎样对我。
重庆的最后一场雨异常猛烈,我甚至怀疑只消一夜之间,这雨就能将江河灌满。
深夜,我坐在橘子堡那栋破旧的老楼里,收音机里正放着电台歌曲,是枪炮与玫瑰的经典老歌《Don't cry》。我暗自猜测着,如果说,这雨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哭泣,那么毫无疑问,这个人大概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且哭干了她一生的泪水。
突然间,收音机里迸发出时断时续的“嗞嗞”声,Axl Rose的嗓音极其怪异,仿佛口中含着一口水。片刻间,收音机中的“嗞嗞”声陡然演变为狂风骤雨般的巨响。
“轰”的一声,一个身影在我房间中闪现出来,一道裂缝横亘在网格中。是小雨,她像是个棒球般被快速击打出那道裂缝,猛地撞在我的木质餐桌上,餐桌如坍圮的石墙般摊在地上,碗筷纷纷砸落。
小雨拧着眉头,用双手撑起瘦小的身体。“对不起,刘梁奎,这次出现得这么狼狈。”她哽咽着,声音战栗。我看见她腹部的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淌,绿莹莹的光芒虚弱地闪烁着,同样闪着绿光的碎片状数据如飞蚊一般在她身边盘旋,它们正为小雨修复创伤。
我走过去,感到自己的内心如此歇斯底里。
“不知为何,我的路径暴露了,刘梁奎,通感者在澳洲找到了我,我甚至没有机会逃离。”小雨无力地喘息着,勉强撑出一个笑脸,“不过没事,这里很安全,我在这附近设置了很多诱捕协议,他们的浮标要忙活一阵子才能找到这。”
小雨轻如鸿毛,我将她抱起,在网格空间上编写程式,打开通往码头的路径。“不,小雨,他们立即就会找到这里。”我几乎是面无表情地说。
橘子堡的轮廓刹那间变为网格和数据所堆砌的程式,我抱着小雨顺着我编码出的路径滑去,一阵尖声鸣叫后,码头出现了。
“为什么?”小雨问。
“因为他们在我身体里编入了浮标程序,你到橘子堡后他们会立即察觉的。”我说,“他们向每一个你所创造的诱捕协议揭露你的真相,包括我,他们在我们的程式中添加浮标的代码,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能在澳洲找到你,他们已经对你所编制的所有路径了如指掌,你所创造的诱捕协议变成了他们撒下的巨网。”
“连你也相信了他们……”小雨偎在我怀里,目光空洞地盯着我。我听不出这话是疑问还是感慨。
码头上的货轮满载着沙石顺流而下,密集的霏霏细雨打在小雨的脸上,我看不出她究竟是不是流泪了,是否在心底无声啜泣。我继续在空中编码另一条路径,延长盲歌手和他的同伴找到小雨的时间。
我们再一次滑入我打开的路径,这一次是长江大桥上,风的程式轻抚着我们,雨倾斜着扑面而来。
“为什么你要骗我,你在每一个城市都创造了一个我,你也根本不是守望者,而是这个空间的觉醒者,是你在破坏这个空间,扰乱它的运作。”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冰冷,像从天际飘来一般。
我们出现在洪崖洞的亭子里,小雨的面庞在崖洞街道的橙色光芒中熠熠生辉,亭子将纷纷扰扰的雨的程式阻挡在外。“是的,刘梁奎,我创造了无数个你,在每一个我所躲藏的城市里,他们都是诱捕协议,起误导作用,以保证我的路径安全。”小雨抽噎着说,“但是,刘梁奎,我没有骗你。”
接着我们闪现在罗汉寺的五百罗汉狰狞无比的脸庞的包围下,我重重地撇了它们一眼,不寒而栗。小雨脸上的雨水顺着她消瘦的轮廓滑下。
“我没有骗你,刘梁奎,我是一名守望者。”
在我有关小雨的全部记忆中,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义无反顾地哭泣,震动天地,我感到她声如裂帛的呐喊几乎快将我撕裂。
我的心剧烈地动摇着,像狂风骤雨中的扁舟。
“你相信她吗?”
那盲歌手的气息从背后传来。我抱着小雨站在罗汉堂的过道里,周围的罗汉们抖动着金灿灿的光芒站立起来。“你相信她吗,她曾用相同的谎言告诉她所创造的所有诱捕协议,她只是利用你们而已,刘梁奎,你在她眼里什么也不是。”
小雨将头埋进我怀里继续猛烈地啜泣,我感受到她身体的抽动,雨水砸在罗汉堂琉璃屋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
你真的相信她吗?
罗汉们走下他们的“宝座”,周身泛着褐色或栗色的深色调光芒,他们的庞大程式逼向我们。
小雨将头从我胸口抬起来,她的伤口还没有完全复合,无数数据碎块围绕着她。她默默地看着我,抽泣逐渐平复下来,泪水混着雨水将她的刘海紧紧地贴在额头上,她打量着我的脸庞,目光游弋着,我感到温和无比,像她用双手抚摸着我。
“你真的相信她吗,把她放下来,刘梁奎,没人会伤害她,我们只是需要她交出密匙。”
在那一刻,我感到我的思维停滞了,它机械地为我播放我这短暂一生的种种图景,全都是小雨和这个城市的种种画面,没有声音,像一部默剧,它流动着,越来越快,最后竟如一列火车般疾驰而过,小雨的笑容和眼泪瞬间模糊一片。我甚至在脑海中伸出双手,试图拽住这列疾驰的列车。
这一刻的我,是我这一生都无法原谅的。我站在罗汉堂五百罗汉的中央,怀里抱着小雨,她噙着满眼的泪,等着我作出抉择。屋外细雨霏霏,重庆夏季的炎热正在山城许许多多的旮旯里酝酿着,它们潜伏在桥洞下、森林里、高楼大厦之间,像蓄势待发的野兽,等待重庆雨季的最后一场雨过后扑上来。在这一刻,我没有作出任何选择,我比任何一尊雕像都生硬地站在那里。
这一刻的我,是我这一生都无法原谅的。
“放我下来,刘梁奎。”
小雨蠕动双唇轻声说着,她似乎流尽了泪水,停止抽噎,腹部的伤口也愈合得差不多了。我轻轻地将她放下。
小雨在我面前站定,有些吃力。我感到意外的是,她竟抬起头冲我粲然一笑,那一笑,深深地烙印在我心底,虽然我那时并未意识到,但是,那却是我这一生见到的小雨最后的笑容。她没有勉强作出那个笑容来,我能感受到,我猜她几乎是将自己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幻化成了那副笑颜。这对于我而言是莫大的讽刺。
“你是一名守望者,刘梁奎。”小雨伸出手用力戳了一下我的胸口,“我的确骗了你,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密匙,是他们一厢情愿地认为存在着一个真实的世界,而我又不能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他们,所以,我欺骗了所有人,我欺骗这个世界说有一把密匙可以打开通往真实世界的隐秘路径,但是,其实根本就不存在所谓密匙。”
“那么……”
“你是想问这个空间的真相吗,木头?”小雨打断我,笑容灿烂,她又戳了戳我的胸口,“等一切都结束之后,你会知道的,因为这个真相就在这里呢。”
我低头看着自己,小雨戳在我胸口的食指变成一只手掌按在我身上,我感到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我推出去,力道涌进我的胸腔内。“你是一名守望者,刘梁奎。”她呐喊着。
小雨瘦小的身躯渐渐缩小,我没办法稳住自己的身体,我发现自己与这个世界突然间失去了一切联系,我永无止境地向后退去,罗汉寺的程式在我身旁迅速掠过。
我看到一股绿莹莹的光芒骤然亮起,照亮了这个空间,盲歌手和其他罗汉的程式散发出一股恐惧的气息,五彩斑斓的网格空间瞬间便被这股绿莹莹的强烈光芒所笼罩,那仿佛就是这幅画的基调,无处不在,又犹如一股潮水冲刷着世间万物。当地球以及这个空间里的亿万星辰都消融在这抹荧荧绿光中时,它开始解体,从罗汉寺开始,解体呈辐射状迅速蔓延至空间的每个角落。
我知道,小雨编制并运行了对这个空间进行重启的程式。
罗汉寺像玻璃般破碎,我竭尽全力试图去帮助小雨,也许一切都是可以挽回的,我才不管真相是什么,我也不在乎什么真实与虚无,我对小雨的质疑在世界濒临毁灭的刹那间荡然无存,我痛恨自己迟迟没有明白这一点,没有明白小雨对于我的意义。
我仍旧快速后退着,默默地注视着宇宙在解体时焰火般的美丽画面。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泪流满面。
宇宙燃烧所残留的灰烬均匀地散布在网格空间中,我游荡其中,没有感受到小雨的气息,甚至没有任何一个意识存在于空间中,一股巨大的恐惧和孤独感袭上心头。
我开始进行重启的第二阶段。首先解体自己,组成我的程式从四肢开始褪去,它们碎片一样围绕在我周围,我小心翼翼地感知着自己的每一片碎块,不致丢失。当我的四肢全部赤裸裸的以一条条编码呈现出来时,我看到了我胸口内的东西。
那就是这个空间的真相,也是重启空间的关键。
我将这个沉甸甸的块状物取出来,它周身都散发着通透的黄色光芒,纹路清晰。我用意识小心翼翼地抚摸它,一片冰凉。紧接着,我大着胆子将意识的触手顺着它表面的纹路伸进去,忍受着这刺骨的冰凉。
我开始读取它。
那是一部漫长的人类史诗,从宇宙创生到太阳系形成,地球上出现生命,人类直立行走,农业革命、文艺复兴、登陆月球、第四次技术革命,直到最终在技术负效应面前,这颗星球土崩瓦解了,这颗星球的所有生灵都面临毁灭,火焰和疾病在星球上肆虐。残存的智者们设计了这个虚拟空间,它保存着人类的整个历史过程,文化、语言、科技,对宇宙的感悟,巨细靡遗,无不记载其中。
这,是一座坟墓。
有关网格空间的故事就是如此简单,但是惊人的漫长。根本没有什么通往真实世界的密匙,因为真实世界也是一片虚无,这里保存了人类的灵魂。而小雨,她是这座坟墓的守望者,亿万年来,她独自守候这里,默默地忍受着孤独,等待可能的未来某一天,有一个文明从外部开启这个空间,他们将会看到人类文明在宇宙中的努力和挣扎,也许他们会望而生畏,也许,只是淡淡地一瞥。小雨不在乎,她只是个守望者。
可是有一天,虚拟空间里的通感者觉醒了,他们意识到了这个空间的虚无,他们认定了真实世界和通往真实世界路径的存在,于是,守望者变成了众矢之的。
小雨不能告诉通感者真相,这就是她最孤独之处。一旦通感者知道自己只是生活在一座坟墓里,没有所谓的真实,他们将会发了疯一样地在网格空间中胡作非为。小雨没有选择,她只有逃,唯有躲避能挽救世界。
我猜小雨早已预感到重启的一天即将到来,因此,她才取下自己的肋骨,创造了我,并创造出无数诱捕协议从而迷惑通感者,以保护我的安全。
以上的一切都是我所拼凑出来的图景,小雨从未跟我提起过,也许是我对于责任的惧怕,使得小雨不愿意过早地让我承担这一切吧。我并不知道它与真相相差多少,但是,我坚定不移地相信着。
小雨是一名守望者,我想象着她为了逃离通感者的追捕,守护人类的灵魂,日日夜夜地奔波在这个网格空间中,感到一阵心悸。
我开始对这个网格空间进行重新构建,那花了我不少时间,胸膛里那块泛着橙色光芒的模块帮了不少忙,它记载了人类世界的一切细节。网格空间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数据碎片,我小心翼翼地对它们进行重铸,像个雕塑家。
宇宙渐渐地显示出我熟悉的模样,各种斑杂的色彩荡漾其中,地球上生机勃勃,人们过着他们波澜不惊的生活,城市永远都灯火通明,雕梁画栋。一切都回来了,除了小雨。
我辞去了日报记者的职位,重庆的雨季终于在一场酣畅淋漓的雨后结束了,炎热袭来,两江交汇,一股碧绿,一股褐黄,犹如两军对垒,野马分鬃。重庆城的男人们开始下水放滩,他们顺着江水往下游,到洄流的地方再上岸,比赛看谁放得远。重庆话包罗万象,幽默而粗犷,他们就这么大声叫嚷着在江涛里起伏,十分惬意。这是重庆的初夏。
我为自己买了一辆摩托车,国产250,高速巡航能力很不错,我把车身刷成了橙色的虎皮花纹,又做了些改装,在车尾装上货架挂边箱。
我发现自己是如此厌恶这座城市,从心底深处憎恶她,她的雨季长到咽喉失声,满是回忆。于是我下定决心逃离这个城市,以最快的速度,我要穿越秦岭,穿越大西北的荒漠,穿越无垠的中亚草原,消失在这颗星球色彩隽永的绮丽画卷中……
我在途径每一个城市都编写一条路径,我有一个电子表的程式,每当有危险临近,它就“嘟嘟”作响,我就会发动引擎,飞也似的冲进那些隐藏的路径中,逃离那里。
我是一名达摩流浪者。
创作手记:
重庆是这样一个奇怪的城市,她的江水昏黄,她的夏季酷热难耐,她隆起的地形像一个个晚期的肿瘤般高高耸立。乍看之下,重庆似乎拒绝着一切温文尔雅的事物,始终手握着火辣、豪爽、耿直、刚烈、强悍、外露这样的词汇,这些词适用于形容重庆的男人和女人。
然而很少会有人注意到重庆的另一面,即她的细腻,她的祥和。这一点,完完全全体现在重庆那延绵数月的雨季之中,可以说,重庆雨季是我对重庆这个城市的另一面的理解和诠释。
小说中,与《穆天子》相同,仍旧延续了毁灭与重生的主题。有朋友问我,你怎么老是想着毁灭世界呢,我愣了半天,告诉他,当然是为了重生啊。只是这一次,我让一个叫小雨的瘦弱女子承担着这样的巨大责任。
最后,我为故事披上赛博朋克的外衣,设计出一个宏大的虚拟数字世界,至于为什么,答案是,永远保持着怀疑世界的态度,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